江春入旧年——老胡十八
时间:2018-03-22 15:42:46

  最后是高氏与王氏看不过眼,刚去洗着锅,苏外婆就来唤她们,令不消生火了,他们那头已经做好了。
  一家子这才过去吃了顿现成的。
  江春见此,愈发笃定自己手里“到底有多少”这个底儿,是不能露给王氏几人了。“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愈是吃过苦的人,好日子过上瘾了愈是容易堕落。她可以给他们提供启动资金,给他们出谋划策,但不会直接送钱送庄子给他们。
  待安顿好诸人,江老伯父子几个开始往外跑,忙着瞧庄子租田地之事,江春领着亲娘与外婆出过几次门,放心让她们外出后,这才去熟药所上工。
  距离学里收假还有几日,杨掌事未曾料到她就来了,忙着茶水点心的请她入座,聊了几句家常。因晓得她就是窦十三未过门的媳妇儿,杨掌事对她倒是超乎寻常的“恭敬”,令江春颇为不适。
  “春娘子尊府何处?杨某改日也当前去拜访一番,这几日忙着进药制剂,倒是失礼了。”
  江春哪敢告诉他,只含糊道了句“暂租住在梧桐巷”,就进了诊室,开始日常工作。
  经过一年的坐堂,虽每日才“小猫三两只”,但日积月累的还是积累下几个老病号来。江春方坐定,就有个眼熟的年轻妇人进门来。
  “春娘子新春大喜!小妇人又来劳烦了。”那妇人倒是客气,江春淡淡笑着请她坐下。
  “小妇人吃了上回那三副药,月水还是未来……家里婆婆见我又没换洗,日日问可是有了,可怜小妇人这身子不争气,正经该有的没有,不该有的毛病一堆……我那汉子倒是心宽,还宽慰莫急,但小妇人哪里能不急?这都成婚六年了,就是闺女也养不下一个来……”说着又拿帕子抹起脸来。
  这妇人才二十一二的年纪,面色黧黑,形体干瘦,看着倒似三十出头了。因着做姑娘时就月经不规律,时来时不来,时而二三月一行,时而一月来两回,婚后六年了还从未有娠过。
  这是典型的原发型不孕症。当然,古人称之为“体弱不孕”,是最为常见的不孕类型,若搁现代,估计还会查出多囊卵巢综合征了。
  年前她来瞧病时,只道月水后期了十几日,少腹无坠胀,胸脯也不胀痛,也无腰酸乏力,一丝儿要来的迹象都没有。江春见她脉象细弱,只给开了三剂行气解郁、益气养血的药去,让她吃过再来复诊,当时未想到会回金江去。
  哪晓得她都金江一来一回三四月了,她月水还是未来……这都成闭经了,若在后世,早就黄/体/酮撤退性出血了。
  这回见她脉象沉弱,那细脉不甚明显了,估摸着阴血是补上来了,只左尺脉沉弱尤其明显,典型的肾阴虚,再结合她夜间潮热盗汗、五心烦热、面色黧黑的症状,更加确定了肾阴虚的证候。
  肾主生殖,肾阴不足则经血无源,生殖不力,血虚生热则潮热盗汗,江春给她开了四物五子汤以补肾养血、行气开郁,嘱她先抓五剂回去,慢慢吃个七八日,无论经行与否,都继续复诊。
  因这种病情的,她“上辈子”也遇到过,最主要还是得有耐心与信心,只消辩证病机准确,总是会见效的,只是需得医者有信心,病患更需有耐心。随着坐堂日子渐增,她渐渐磨练出一股“说一不二”的架势来,只有自己气定神闲了,病人才会信任她。
  那妇人见她神色镇定自若,并未因前三剂未见效就气馁,这才收了迟疑心思,感谢着出了诊室,自去抓药不提。
  妇人前脚方出了门,张小哥后脚就给她端了一壶热茶来。春寒料峭,一杯热茶入肚,倒是熨帖不少,江春这才有功夫想家中事情。
  看现在江家形势,爹娘两个脾气太老实,一贯只会对王氏唯唯诺诺,王氏又因着江芝的事,不时的会对他们一家发些无名火气。
  当然,若她是一碗水端平的也就罢了。但自从江春定下门“好亲事”,她时不时就要念叨三叔一家“瞎子聋子,没了兄嫂关照可怎活”,二叔一家“没个承香火的,得靠文哥儿三兄弟养老”等言语,生怕老大家不管兄弟。
  江春偶尔冒出来“分家”的念头又被掐灭,江家这样子,哪里有分得了的一日?少不得只能互相迁就着,待几个小的成家立业后,才好将三兄弟分出去过。
  想到文哥儿几个小的,江春寻思着哪日领几个弟弟妹妹去办入学之事,再去胡太医府上拜个晚年,也与胡沁雪、高胜男知会一声……杂七杂八想了一堆,连有人在诊室门口探头探脑也未注意到。
  “小娘子?”
  “小娘子?可还记得老妇人不曾?”有个婆子在门口伸着脖子问话,也不进去。
  江春回过神来,见她面色寡黄,双目外凸,脑门上汗湿了两缕发丝黏腻着,怕是急赶着来的。
  “阿婆快快请进,有事慢慢说就是。”
  “小娘子,你且好生瞧瞧,可还记得老妇人?”
  江春见她形容有两分眼熟,但这年余瞧过病人也有几百了,哪里记得清哪个是哪个?
  “老妇人是腰痛来你这儿瞧过的,山东河谷县人哩,前年腊月里头……自吃了娘子的药,身上轻松了几斤,又来了回,你不在,只得让小伙计找出那日的处方来,依葫芦画瓢抓了三剂去吃过,这腰间沉重酸痛之感都没了,再去做浆洗活计也好端端的……”婆子吐沫横飞。
  她一说河谷县,江春就想起来了,笑着道:“阿婆这又是为何而来?”
  那婆子却左右看了一眼,见无人注意到她,才悄声道:“我家隔壁那娘子,就合着老妇人一处做浆洗活计的,她有些不太好哩……”
  江春接过去道:“无妨,你让她自来城东熟药所便是,我单数日都在哩。”
  哪晓得那老妇却咂着嘴巴道:“诶!不可不可,万万不可……那娘子身上病症,哪里出得了门?就是浆洗活计也做不了的,是她听闻老妇在你这儿吃好了,抓药又便宜,这才央着我请了你去……唉,也是可怜见的,儿子闺女还恁小,她相公又是个吃喝嫖赌一样不落的,自得了那病,家里已是风吹树叶不进门咯!”
  这倒是勾起江春好奇了:“不知她是何病症?”
  那老妇终于放开扒着诊室门的手,三两步进到江春跟前来,小声道:“她那肚子是一日大过一日哩!”
  惹得江春笑将起来:“既如此,那可是喜事一桩!让她自请稳婆便是,我却只管瞧些杂病,这落草接生却无甚经验。”
  “唉!问题便是出在这儿!她要是真怀上了,到日子了生下来便是……可那小妇人,肚子都大了一年多哩,不止未见生下个蛋来,还一日大似一日,更离奇的是,她男人都多久未曾沾过她身子了,哪里怀得了娃娃来?”眼神里也不知是好奇,同情,还是幸灾乐祸。
  对这等中年妇女的脾性,江春已见惯了,只当未见她神色,皱起眉来,“肚子一日大似一日”……
  怎么有点像前世“走近科学”“传奇故事”“揭秘时刻”一类节目里的故事,标题以“六旬老妪为何怀胎十月不见生”“难道她怀了个哪吒”……夺人眼球。
 
 
第131章 烧裈(kun)
  江春也被那老妇人的言语勾起了好奇心,趁着天色还未黑透,想要跟了她去瞧个究竟,恰好窦元芳这几日忙着辽北用兵之事,没空来接她……她估摸着自己瞧完病,正可以直接回梧桐巷去了。
  江家一行才刚到汴京,辽北就有军情传来,窦淮娘将元芳急急招进了宫。江春虽不知是何事端,但见元芳黑着脸回来,就晓得定是不好了。
  江春“上辈子”为数不多的历史常识里,“燕云十六州”是由唐朝节度使石敬瑭割让给契丹的北京、天津、山西、河北一带十六座要塞边城,使长城以南的中原汉人文明暴露在游牧民族的铁蹄之下。
  历史上的宋朝,自开国皇帝赵匡胤开始,就未曾从辽人手中收回过燕云十六州。
  而这时代的大宋朝,得益于赵德芳的骁勇善战,燕云十六州中山西四州以及河北大部分州城都被他收复,形成了以幽州、蓟州为届,汉辽两个政权隔城对望的局势。
  以幽州、蓟州为届,往北的武州、新州、妫州、儒州、顺州、檀州六州仍为辽人所盘踞。往南往西的朔州、瀛洲等八州却早已在大宋治下,汉人农耕文明渐增光芒。
  这几日开春了,天气渐暖,新州一带草原辽阔,水草渐肥,辽人以“游牧”为名,渐渐开始越过武州,向着林家军驻扎的幽州靠拢。
  若是往年,窦元芳也不会如此草木皆兵,只赵阚昏迷之事,怕早已传到了辽北去,辽人见大宋江山后继无人,南方闽浙一带,又来了东洋人,早也跟着蠢蠢欲动……内忧外患,也不怪窦家风声鹤唳。
  这几日为了忙辽人之事,江春三日里头也见不着元芳一回。
  “怎样?小娘子可否拨冗随老妇人走一趟?”那老妇唤回江春神思。
  她点点头,收拾了自己的随身物品,找来所里专供医生出诊背的药箱,里头备上桂枝茯苓丸、九痛丸、伏龙肝散等妇科常用成药,欲随了老妇归家。
  杨掌事见她小娘子家家的独个出诊,放心不下,使了张小哥替她背了药箱,倒也省下不少力。
  二人耳听着老妇人聒噪,下了梁门大街,进了东南角一条叫“桂花巷”的小巷道,绕过前头几家大户,七弯八拐转了几个弯才到一所普通的民房前。
  “啪啪啪”
  陈旧得掉了漆的木门被拍得重重晃了晃,仿佛再稍微用点力就能将它拍倒似的。
  “才哥儿,桂姐儿,快来开门,你隔壁王奶奶帮请了大夫来,快给你娘瞧瞧,她那肚子可真大得不像话了,不知道的还道她没个男人在家的小妇人招了些……”嗓门之大,对门与隔壁已经有人打开了门瞧起热闹来。
  “哐当!”
  话未说完,一个五六岁的小子气鼓鼓的开了门,挡在门槛上道:“了不得!王奶奶嘴巴倒是厉害,嚷嚷得整条巷子都听见了,也不怕吵醒众位大叔大婶!”
  那王姓妇人不好惹,这小儿也不是个软包子,不出两句总能还了她回去……江春感慨,家里的文哥儿武哥儿也这年纪,可还只会逗狗玩泥巴呢,哪里有这了得的嘴皮子。
  老妇动了动嘴,悻悻道:“个狗崽子,老娘好心给你娘请了大夫来,你倒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算老娘多事……”
  那小儿听“大夫”两字,眼神亮了亮,放眼打量起门口的几人来,见跟在王奶奶后头的是两个年轻人,才亮起的眼神就熄下去,嘟囔了句“王奶奶惯会哄人”。
  老妇一听不乐意了,指着江春道:“我呸!狗崽子,且睁亮你狗眼瞧瞧,这是哪个?这位小大夫可是熟药所里的能人,你奶奶我多年的腰痛全是她一剂药吃好了的!”
  那小儿方抬起三白眼,又看了江春一眼,哼了声,不欲与她接嘴。
  那白多黑少的眼珠子,在昏暗的光线下,犹如野地里的一匹狼。江春刚因他怼老妇而升起的好感,瞬间就荡然无存,或许是她偏见,只觉着这般眼神的小孩儿,心性与个颇有心机的大人也不差了。
  “狗崽子看啥看?合该叫你狼崽子才对,整日正事不做,尽窝屋里鼓捣些啥……你娘都病了一年多,你姊妹两个倒是闷声不吭!可怜了你娘日日起早贪黑浆洗,喂你们那狗肚子!”
  “真是合该老娘我倒霉,收了你几文钱去跑这腿,早知你是个不会领情的,那几文钱就当掉粪坑老娘也不会去捞!”老妇人果然是拿了钱办事的。
  这等中年妇女的骂街功力,那小儿气鼓鼓的说不出话来了。
  “嗨!你们家这是怎说?大夫来了半日不给进门,只站门槛上听骂街,这病到底瞧是不瞧?不瞧可就别浪费咱们春娘子功夫!”张小哥说着作势欲走。
  那小儿这才不情不愿让开身子,满眼狐疑的打量江春片刻,将门缝开到只容她一人通过的宽度,斜着三白眼道:“就你,进去吧,先瞧瞧看,不能瞧莫浪费时间。”似乎让江春进去给他娘瞧病,是对江春天大的恩惠一般。
  江春若不是医生,早就拂袖而去了。
  但她是医生,外加那该死的好奇心作祟,他愈是这般藏头露尾,她愈是想要进去瞧瞧……事实证明,她的好奇心给她带来了意外之喜。
  “这可不行,我们春娘子瞧病,得有我跟着,你这小儿好生无礼,自古只有病人求医生的,哪有你这般,好似咱们春娘子是热脸贴你冷屁/股……”
  江春不待张小哥与他掰扯,就侧着身子进了门。
  那是个极小极普通的院子,院里也没灯,只隐约得见几团黑影,像几座小山般堆在院里,既杂乱又有压迫感……看来这家人不甚讲究。
  果然,才一进屋,就闻一股尿/骚/气扑面而来,像农家小儿尿炕了烘干几日的气味,氨气极重。
  江春没忍住就打了个喷嚏,也不知是屋内氨气太重熏得,还是没一丝热乎气的黑屋给冻得。
  那小儿在前头带路,慢慢将她引到一盏油灯前,油灯支在床前,那床正挨着窗户,床幔一半低垂,一半撩起挂在个生了锈的铁钩子上,有个人形状样的物体侧卧于上。
  之所以说“人形状”,是那小儿连着唤了几声“阿娘”“阿娘”“有大夫来了”,那被窝里一团动也未动一下,不知是死是活。
  江春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她被窝,只觉那棉布缝的被窝也腻成了猪油膏子一般……“吓”得她极快的收回了手。
  被窝里“一团”终于悠悠转醒,双眼微微睁开条缝来,叹息着道:“是才哥儿麽?你妹子可用过晚食了?“倒是一副慈母心肠。
  话音方落,见床前站了个生面孔,忙急急收住面上和蔼神色,警惕着训斥:“不是给你们说过了,莫放生人进屋?这是做甚?若被外人瞧见……”
  “阿嬷!”话未说完,就被那鬼机灵的小儿打断。
  江春/心道:是怕我这个外人听去了什么罢?这孩子瞧着才五六岁,说话做事却极老练,看来这家家长也不是善茬,她得留个心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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