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春入旧年——老胡十八
时间:2018-03-22 15:42:46

  “病了的就是你罢?隔壁王阿婆去请了我来,道你……”
  “是哩,只不知小娘子如何称呼?”那妇人说着就慢慢坐起身来。
  江春这才得见,她面色寡黄极了,比隔壁王姓妇人还胜,似薄薄一层黄皮崩在鼓面上,生怕轻轻一戳就“嗖——”一声漏出气来。两颊生了好几块斑,在昏暗的油灯里瞧见,似面上灰尘未洗净一般……与这脏乱差的屋子简直如出一辙。
  江春觉着自己今日的心态很奇怪,平素心肠挺软的自己,说“怜贫惜弱”也不夸张,现见了这孤儿寡母的境况,居然也无甚同情?她未曾细究,只暂时将之归结于行医久了,见惯了生死,就渐渐“心如铁石”了。
  “嗯?小娘子?”
  江春回过神来,轻声道:“嫂子唤我春娘便是。”
  “不知春娘子家居何处?”那妇人试探着问道。
  江春觉着奇怪,按理说病得这般昏昏沉沉了,不是该急着与医生说病情吗?哪里还有心思问旁人哪里人……况且,她话中打探意味也太浓了。
  这家人……自己莫不是进了个贼窝?
  但转念一想,人家孤儿寡母在家,拴紧门户过日子,也是人之常情,遂也随意应付了句“城南人”,待江家定居在朱雀门外,她可不就算是东京城南人了?
  那妇人神色却丝毫不见放松,只笑着打趣:“那我怎听春娘子口音……”江春见她几个如防贼似的态度,早先也故意用刚学两年的东京话与她交流,乍一听是东京话,若留心还是能听出不够地道之处。
  看来,这妇人也是个“有心人”哩!
  江春忍住心中诧异,愈发不肯向她吐露实情了,只神色淡定的解释了句:“我家中奶嬷嬷是大理郡人,嫁来东京三十年了,仍是大理口音,从小跟着她学了两句。”
  那妇人仔细听过她的话,方才松了神色,使着小儿挑亮灯芯,自己撑着床沿坐高了些。
  “唉!小妇人也不知是招了什么邪,自前年腊月间就断了月水……你说,若月水不行,又是我这年纪,首先想的就怕是有身子了,倒是将小妇人喜了一回。”
  “只是,小妇人日也盼,夜也盼,这肚子倒是一日日鼓起来了,到了五月间,想着也怕有五六个月份了,以前生养这两个时,才四个来月就有胎动,现在这个恁大的月份还没动静……小妇人就有些担忧。”
  江春顺着她目光,看到她高高凸起的肚腹,与怀孕七八月差不多,隔着被窝都顶起了老高的一坨。
  “直到六月,天气愈发热了,这厚衣裳穿着不甚明显,说出来丢死个人,薄衫一上身可就原形毕露了!只是除了不时会腹中气转,居然也没个动静。当时小妇人就知了,这胎怕是憋死在腹中了……可怜我好苦的命哟!”
  她拍了被窝一把,似哭非哭。
  江春生怕被她被窝上附着的“猪油膏子”溅到,几不可闻的侧了侧身,面上故意闪过嫌弃神色……在那妇人看来,果然就是一副养尊处优的讲究样子,愈发松了口气。
  “嫂子莫忧,既是胎死腹中,总有法子将其打下来的,就当母子缘浅罢了……你当日可曾吃过堕胎之药?”出于职业本能,询问治疗经过及效果是最基本的病史采集内容。
  那妇人正擦着眼角的手就颤抖着顿住,咽了口吐沫才继续道:“我家这家计……小娘子也见了,当日也无甚钱财,只听闻蝉蜕与猫胞衣能下死胎,就四处央了人去寻。”
  “自宫里娘娘诞下小皇子名‘蝉哥儿’,这蝉蜕却是轻易寻不着了,只从别个处买了一具猫胞衣来,磨粉吃下去,腹痛两日,血都未下一滴。”
  猫胞衣就是猫的胎盘了,其实这东西……怎么说呢,可能是具有促进子宫收缩的功效,能刺激平滑肌收缩,排出死胎,但,光吃一具猫胞衣下去,不配合下气活血之品,光凭个单味药,哪里就有这神奇了?
  心里想着,她也就问出口来:“当日可有请了大夫来?开几味行气活血药进去,就是蜈蚣这样的狼虎药也是可以的。”
  不料妇人却愈发紧张了,好似屏住呼吸一般,轻声道:“不曾呢……也怪小妇人胆小,怕自己体弱受不住狼虎药。”说着叹了口气。
  江春闻得此言,随意应付了句:“嫂子倒是懂些医理,莫不是有家学渊源?”
  不过是玩笑话罢了,哪晓得那妇人却愈发警惕起来,似焊猫竖起了毛发样,小心翼翼道:“不曾呢,只是听旁人说过几句。”具体是何人,却又只字不提。
  江春/心内愈发发毛了,这家人,警惕过头了!必有蹊跷!
  但她今日是来瞧病的,哪有功夫管她有甚见不得光的勾当,只淡笑着点点头,说起病情来。
  “嫂子这胎,后来如何了?”
  “后来啊,当家的去请了个阴阳先生来,只道我这是怀了‘鬼胎’,需得用纯刚纯阳之物才驱得散,就找了好几件男娃儿亵/裤来,当作烧裈(音昆)散服用下去……却也无甚用。”
  江春/心内大汗,佩服她勇气!
  这“烧裈散”可是将“中裈近隐处”烧作灰,也就是亵/裤贴着私/处那块烧成灰兑水服下哦……而且,据不少江湖郎中所言,那亵裤愈脏,穿得日子愈久,气味愈酸腐,效果才愈发显著哩!
  作者有话要说:首先,相信很多小天使都已经看出来了,这是老胡在抖的一个包袱,大家请静待,女主吃过江芝的亏,她的善良不再是无底线同情。
  其次,关于文末“烧裈散”的梗,也算中医小科普吧。老胡的立场是,中医作为一门实验性经验性学科,有精华必有糟粕,关键在于,后人通过这些貌似有违伦理的处方,看到它的方法论意义,习其方法与规律。当然,现在也不乏一些中医大家会用这处方,只要病患愿意,医者愿意,能治得了病,好像咱们也没立场说啥……老胡自己不会用,那可能是悟性不够,还未参透。
  好了,废话一堆,老扶给大家拜个晚年~祝狗年旺旺旺!吃嘛嘛香!
 
 
第132章 马脚
  且说江春正被那妇人“烧裈”的吃法惊得合不拢嘴,知晓这是古人愚昧之处了。
  “烧裈散”原是医圣张仲景创制的一首治疗伤寒阴阳易的方子,即感冒没好就急着行男女之事,导致男子感冒传给女子,女子感冒传于男子的疾病。
  其实,以江春现代人的眼光看来,那“中裈近隐处”能产生的药理作用,也不过是些人体分泌物里的蛋白质和酶罢了。
  至于蛋白质啥的……江春虽不是老司机,也能有种“一点即通”的领悟。
  当然,她这看法是一管之见了,她相信张仲景不会平白无故列这方子的,它之所以起效,怕是心理作用在主导了。古人对男女之事忌讳颇多,在感冒病行事本就不妥当,用了这等隐私之物,能让人产生敬畏之心,带有“赎罪”意味的服药方式,解除其心理负罪感,也不失为良策。
  当然,从长远角度考虑,这种教导后人节欲养生的思路,也可视为一种积极的生活方式、养生方式,江春亦不反对。
  “春娘子莫笑话,小妇人不识字,病入膏肓之时,旁人就是说吃人肉有用,小妇人亦恨不得自己剜一块下来吃吃了。”她虽嘴角含笑,江春却只觉从脚底生出一股寒意来。
  “罢了,小妇人这是病糊涂了,倒是胡沁了好些话,春娘子莫当真,且帮着瞧瞧,我这到底是何病症?”
  江春默不作声将三指搭她脉上,皱着眉细细感受起来:只见脉象形似龟,藏头露尾,寸尺可凭关不诊,且涩微动结似相随……怕是书上所言的“短脉”,此病难治!脉形短也就罢了,脉道还涩,难以疏通,来往似刀刮青竹,病蚕食叶,又慢又难,恐是思虚交愁日久,积想在心,气血滞涩。
  这算是她第一次遇到这般脉象,说不出的怪异。
  “嫂子可否方便,令我瞧瞧这肚腹皮肤?”
  妇人犹豫了下,还是揭开被窝,掀起了黑黄看不出原色的亵衣来。
  只见那肚腹隆起又高又尖的一包,形似小山,皮色苍黄,上头青筋密布,与怀孕的肚子差不多。只是江春见过高氏与窦淮娘的孕肚,虽有青筋,却不多,弯曲亦不明显,更没有她这拇指粗的骇人。
  江春轻轻用手在正面扣了扣,呈浊音,令她侧躺过去,用一手挡住另一头,一手在这边轻推,感到些微的波动感,再换对侧依然如此……这是有痰饮积水的表现。
  江春再瞧了她舌头,见色暗而紫,舌下静脉瘀积增粗……明显的血瘀之象。
  江春怀疑她是痰饮水湿瘀积在内,日积月累,体积慢慢增大,地道被阻,自然就月水不行了。类似于后世的“肝硬化”“腹水”等,只是未见典型的蜘蛛痣。
  这种情况,她前世不多的临床生涯里也未曾遇到过,但医理皆是相通的,既是有瘀积,那就行祛痰利水活血之法便是……只是她已病入膏肓,狼虎药却是再受不住,治疗就只能慢慢来了。
  遂斟酌着与她说了,言语间的犹豫与迟疑,被那妇人理解为怕是要多花钱,她见江春年纪虽小,分析起病情来却是头头是道,她本就略知皮毛,被她一点就透,自以为见到了希望,哪里舍得就此打住?
  忙急着道:“小娘子但说无妨,银钱咱们好商量,小妇人就是倾家荡产,也要……”求生欲是人类的本能。
  江春还未反应过来,她就急急对着床旁的小儿道:“才哥儿,去将你妹子唤来,快去。”
  “阿嬷唤我做甚?我刚下去给它喂了点食,地窖里屎尿臭,我将它牵去拴院里,正好……”那是一把娇憨至极的嗓音,好像养了个什么宠物在地窖,听闻母亲呼唤,语气不乏抱怨。
  “桂姐儿!阿娘唤你,你来便是,在外头叽歪个啥?”那鬼机灵的才哥儿又打断妹子说话。
  江春恨不得叹口气,这一家子,神秘兮兮,藏头露尾,委实令人生厌。
  “小妇人观春娘子也是金贵人儿,我这闺女名叫桂姐儿,与她哥哥是一对龙凤胎,人都说我福气深厚……桂姐儿年纪虽小,却是最机灵不过,不如让她跟了你去做个使女,若尊府有个紧七万八的,她也能给娘子跑跑腿……就当抵了药钱罢,只求娘子千万看在我一片慈母心肠上,好好待她,好好医治小妇人。”妇人说得断断续续,总有种气若游丝的错觉。
  但江春晓得,她虽病得深了,却远不至“气若游丝”,不过是苦肉计罢了,怕自己不尽心尽力给她医治,怕自己真就对她闺女怎了。
  江春前几日刚在家里吃够王氏的苦肉计,有些反感她们自作聪明的道德绑架,本来治不治是她的选择,管不管二叔二婶是爹娘的决断,她们偏要这般磨缠,委实气恼不过。
  莫说她还未成婚,家里住的房屋是租来的,就是有呼奴唤婢的条件,她要个小丫头去干嘛?本来医者仁心,这妇人就是拿不出药钱来,她也会给她尽心医治的。
  “啊?才不要呢!阿娘!我不要!我才不要去给人作奴婢!当奴婢有啥好,既要挨打,日日吃不得饱饭,长大了还得被配个下三滥的王八小厮!”那小女娃语气里有难以置信与娇纵,想必是被家人呵护着长大的孩子。
  只是言语也太市井气,她这年纪的小丫头居然就晓得“配小厮”“下三滥”等字眼,江春皱着眉头。
  那妇人可怜兮兮望着江春,一副忍痛撇下亲女的不得已模样,哭求道:“小娘子,求你看在我一片慈母心肠上,切莫拆散了……求小娘子救命!”说着就要下床来跪她。
  忽而说要卖女儿抵药钱,忽而又说不要拆散他们母女,还得给她免费瞧病送药……江春越发腻歪了,懒得与她缠磨,直截了当道:“我家中不缺奴婢。既来了,这就与你开个方子,至于药钱,你们可到生药铺子问问,能否赊欠几日。”
  说罢唤进张小哥,拿了纸笔,给她开了张利水排痰、活血化瘀的药单子,总共也才十一二味药,估摸着不过六七十文一副,嘱她先抓一副来吃着,待吃完了再去熟药所寻她便是。
  那妇人见她果然气性大,倒是眯着眼睛笑了笑,也不知是如释重负还是求生有望?
  那小丫头见自己不会被卖了,挂着鼻涕又龇牙咧嘴笑起来,露出一口黄白相见的牙齿来。
  江春看她模样可怜,对着她点点头,终于逃也似的出了邋遢屋子,深深吸了一口外头的新鲜空气。正拔脚欲走,忽闻院角里有小小两声“哗啦”的铁链摩擦声,即使是在安静的夜里,也几不可闻。
  怕就是那桂姐儿养的什么猫狗了吧,江春也未放心上。
  “春娘子,待会儿小的就送您到尊府上罢,这天黑路暗的,出门前掌事交代过……”
  江春想这初春夜里还冷着呢,只消出了这昏暗的桂花巷就是大路,哪里忍心让这小子送她回梧桐巷去?只道:“不消,就不劳烦张小哥了,咱们结伴出了门就好,待会儿去迎客楼瞧瞧,可还有热汤水,咱们吃上一碗再家去。”
  “哗啦哗啦”
  那铁链摩擦之声突然出现,在寂静的夜里,配上“呜呜”似呜咽又似小动物的声音,令人无端端的毛骨悚然。
  张小哥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催着江春快出门。
  江春却只觉心头怦怦直跳,那院角一片黑影模糊处,也不知藏了什么,吸引着她想要去一探究竟,心内矛盾不已。
  一个小人说“快走吧,不关自己的事,莫去节外生枝多管闲事”。另一个却又提醒她“快去瞧瞧,就瞧一眼,为何它先不出声,你一说话就出声,说不定与你有干系”。
  身体却是反应极快的,左脚在裙角上踩了一下,右脚顺着发声之处不大不小的迈了一步,手下“下意识”的拉了张小哥一把,那小子不防,就被她拽着跌向那处。
  张小哥赖在地上抱怨:“这什么鬼地方,打盏灯也是黑瞎子,摔了我们春娘子,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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