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春入旧年——老胡十八
时间:2018-03-22 15:42:46

  才哥儿在后头瞧见,以为是江春自己踩裙角跌倒的,嘟囔着嘴巴回击:“切,走路不看路,还怪路不平?莫不是你没长眼睛?”满满的火药味儿。
  江春来不及管他何处来的火气甚至敌意,只大睁着眼睛,就着才哥儿手里晃晃悠悠的油灯,看着自己右前方。
  那里有团黑影在“呜呜”,直冲着自己的方向而来,有点横冲直撞没头没脑的感觉,将铁链都挣得“哗啦”直响,像一头困兽要挣脱束缚一般。
  伴随着“莫出声”的娇斥,一根拇指粗的棍子“啪”一声就打在那团黑影头上,果然,黑影就“呜呜”着收住了声,似被打怕了的动物……江家养过狗,江春再清楚不过。王氏打“尾巴”就是这般,一棍子下去,不论轻重,那畜生叫得再张狂也只得收了声,全因打怕了。
  但,这不是狗,不是什么小动物。
  这是人!
  活生生的人!
  那只赤着的黑漆漆的脚,上头模模糊糊六个脚指头,那般大,那般长,那般大小不等,没鳞没甲的,哪里是什么动物能有的?那分明是一个人!
  江春/心内大震,这家人竟然将个活生生的人,作动物一般拴着圈养?!这是多变/态,简直丧尽天良!就是杀人放火的恶人,要么一刀砍下去,要么戴上枷锁流放边疆……朝廷也未将其作动物圈养!
  怪不得这家人小心翼翼藏头露尾,就这般丧尽天良之事,哪里敢给旁人瞧了去?
  娇憨可爱的小女孩,一下子变成了面目狰狞的丑陋恶鬼……江春只觉心口不适,说不出是气愤,恼火,失望,还是别的什么。
  “家里小儿养了只大狗,怕是吓到小娘子了,才哥儿快送送小大夫。”江春回头,那妇人不知何时已扶着门框站在几人身后,她高突的巨肚,与母夜叉无异了。
  江春突然“不怀好意”的想:这妇人生了这般怪病,怕也是咎由自取。
  直到出了大门,才哥儿“啪”一声猛然合上了门,江春才从那股悚然里回过神来。门外王姓婆子又在探头探脑,见江春二人出来,幸灾乐祸问她:“买买撒!小娘子,她那病可是好生古怪?起先还哄老婆子甚怀身孕哩,她男人一月里不回一次,碰都不耐烦碰她一下,哪来的身孕,除非是睡了哪个野汉子!”
  江春没注意她那一连串有意无意的“八卦”,心思被她一句“买买撒”给拉住了……因她是她的第一个正经病人,她记忆还算深刻。
  上次是前年的事了,江春还当她是自己老乡呢,却原不过是跟着隔壁妇人学了几嘴巴……对了!隔壁妇人!莫非就是这个古怪的大肚女人?
  “是有两分古怪,俗话说‘病从口入’,这病怕是与她吃食口味脱不了干系。”江春边离了门边说,眼角余光见门缝下那小小一片影子晃了晃。
  “可不是?她两口子是大理来的,那口味,比川蜀的还嗜辣,老婆子虽未吃过一顿她家饭菜,但日日在隔壁都能闻到那股辣呛之气,简直要老命了!”
  江春/心内一动,又走远了几步,才轻声问:“哦?大理来的?怪不得我听她对医理颇有两分见识,那头山林疫毒横行,瘴气四布,据闻可得识些毒理药理的才便宜。”其实哪有这般夸张,不过是为了套她话而已。
  “诶,她这啊,可不是家里传下来的。她男人会些医术,刚开始来那年靠着手中本事也挣了好些银子,伤风感冒,小儿夜哭,他都有本事三剂药下去就给弄好咯……只他是个吃喝嫖赌一样不落的,再有多少银钱也不够造的。”
  男子会医术,女子也懂些医理……难道?
  江春整颗心像被只铁钩子勾住一般,突然就喘不过气来。
  “哦?她男人既然是大夫,那为何还寻人来给她瞧病?”
  “嗨!这可就说来话长咯!那男人啊,本就不是官修学历出身的,三年前突然跑出去了,说是走街串巷做铃医累得慌……”
  婆子压低声音,咽了口吐沫道:“嗨!这话也就是说出来哄俺们的,不然你说那日日进银子的买卖咋能说不做就不做啊?她那死扣瓢,哪里舍得放着成堆的金银不要?要依老婆子说啊……”
  江春高悬着心,听她歇了口气,继续八卦:“俺估摸着,他呀,说不得是惹上什么不得了的官司了!”
  “三年前的事儿,老婆子记得清清楚楚,就他说不做了前两日,有个汉子,来他家门头上闹过哩!听那口音,怕是那女人的老乡,或是老相好啥的,哪个说得清?那日正好二月二龙抬头,老婆子歇在家中,听着隔壁吵的哟……”
  江春已经听不进去她说什么了,脑海中只嗡嗡直响。
  这一家子估计就是当年的夏荷赵士林了。
  而,舅舅……她突然心口一痛,脚下站立不住,打了个踉跄。
 
 
第133章 法子
  且说江春被王老婆子“三年前二月二”“老乡”“吵闹”等字眼吓得险些一个踉跄。
  舅舅就是四年前腊月里上的汴京,他独自个儿跟着车队走,到了汴京再探寻她二人消息,二月二寻上门来正对得上!除了赵士林不知籍贯何处,夏荷是土生土长的苏家塘人,可不就是“老乡”了?
  一瞬间,脑海中走马灯似的,所有线索都被串联在一处:会医术的男人,对医理略通皮毛的女人,一听到活血化瘀狼虎药就紧张甚至害怕的表情,一听她带了金江口音的东京话就浑身警惕的样子……甚至一家大小遮遮掩掩防贼一样的举动。
  都说明一个事实——他们在极力隐瞒着什么!
  江春脑海中就闪现自己偷瞧到的那个“人”,被一根粗铁链拴在地窖里不见天日,在漆黑的院里被个五六岁的小女娃打得不敢出声……甚至听到自己说话就奋力挣扎的铁链声,像一把火,焦灼着她的内心。
  舅舅……
  舅舅啊舅舅,那可是你?你可是听出了春儿的声音?还是听见春儿说的“迎客楼”……
  江春眼泪就控制不住的滚落,这家畜生!
  舅舅啊舅舅,当日帮着江家赚第一桶金的气派账房,非要请她吃一碗米线的舅舅,高氏回娘家非要送米又送肉的舅舅……那日在迎客楼对着她使眼色的模样是何等鲜活?
  这家畜生!
  她告诫自己,一定、千万要冷静,莫打草惊蛇,这般丧尽天良的一家子,没有他们做不出来的事,自己今晚的试探,说不定已经惊了这窝子毒蛇!
  江春轻轻的深吸一口气,敛住心神,低着头,故意“不耐烦”的大声道:“罢了罢了,管她这病咋得的,我是不会再来了,你瞧瞧,我在那儿忙活半日,半个子儿的诊费没摸到一分!晦气!若个个瞧病都似她家一毛不拔,那咱们熟药所还不得喝风去?真晦气!咱们快离了这地界儿!”
  走了两步又骂道:“嗨!还有你这婆子,日后这等穷得灯都点不起的人家,你可莫再来寻我了!”
  果然惹得张小哥见缝插针,跟着骂了句:“可不是?刚还害得咱们春娘子跌了一跤,说他两句还了不得,只骂我们眼睛瞎!哼!也不瞧瞧他那油灯,就是地上挖个粪坑也瞧不见!”
  眼见着院门后那片微弱的的亮光熄了,江春松了口气,张小哥倒是个会打蛇上棍的。
  那王老婆子却苦着脸,不知好端端的小大夫怎就来怪她……不过,那家人,是真晦气!谁沾谁倒霉!想着也骂了声“晦气”,甩着袖子关了门。
  江春领着张小哥急急出了巷子那一段,晓得舅舅就在那儿,也不敢再走远,生怕他们发现猫腻,连夜就做出丧心病狂之事……毕竟能将个大活人“圈养”三年都有胆子,让个早就杳无音信的人“消失”,还不是易如反掌?
  她一路上都在想办法,第一反应是回家去搬救兵,但想到外公外婆的老弱不堪,江家三兄弟的老实巴交……靠他们是行不通的。若说可借窦家之势,情急之下人的第一反应都是想自家亲人,倒是还真未想起来。
  心念电转间也想到了报官,不论是谋害舅母,还是非法拘禁舅舅,都属重罪。而且,无论从动机、手段还是后果来看,她二人用药致舅母死亡都属“谋杀罪”,与斗杀、过失杀、戏杀都不同,在大宋的量刑也最重,最高可处以凌迟。
  但,问题是,当年那药汤早挥发得一滴不剩,舅母遗体也早化作一堆白骨,可谓“毁尸灭迹”了,没有物证,高平那“人证”也不知悔改……想要从正经途径将之绳之以法,已经无望了。
  况且,若只告官,恐怕还便宜了他们。因大宋朝律法有“惜母”之说,尤其是她育有一双儿女的妇人,法外尚有容情之处,江春甚至“恶毒”的想,对于一个母亲来说,失去生命并不是对她最大的惩罚……此仇,非手刃不足以泄恨!
  她脑子里一时乱哄哄的,忍着心内气愤,想要在巷口守上一夜,但她个女孩子露宿于外也不安全,暂时又找不到可靠之人,只得浑浑噩噩跟着张小哥往外走。
  待上了那梁门大街,街边灯笼明亮起来,江春紧绷的心弦也终于松开,望着街边两旁的店铺十之七八都已打了烊,只想着要怎么不打草惊蛇的救出舅舅来。
  “春娘子,这迎客楼……”张小哥望着灯火通明的酒楼吞吞吐吐,江春这才反应过来,他是还记着自己说要来迎客楼吃碗热汤的话。她经了这么一遭,哪有心思吃饭,只掏了三十来文钱与他,让他自行去吃。
  惹得那小子对着江春谢了又谢,千声“春娘子”万声“春娘子”的感激。
  她给钱是避过迎客楼正门的,恰好被斜对面窝在铺子前的几个小乞儿见到,“轰”的一窝蜂也涌过来,也跟着“春娘子”“活菩萨”的作揖讨钱。江春本是没这闲钱施舍的,只见一窝子人七八个都涌过来了,只有个身影仍窝在墙角,不参与讨钱,心内觉着怪异。
  他不参与,要么是没兴致,要么是乞儿头,只消坐等他人上贡即可。
  她就试探着掏了七八个钱出来,身旁簇拥着的乞儿每人给了一个,又扣扣摸摸掏出十几个来,全散给了他们。果然,见江春不会再继续给了,几个乞儿又说了一箩筐好听话,这才攥着钱回身,立马就将讨来的钱尽数给了那人,还有人说了句“胜哥哥快拿去给桃花瞧病吧”,却不知那几个钱哪里够瞧病。
  他怀里窝着个小的。
  江春眼波微动,慢慢走过去,见那个“大”的也就十岁出头样子,与文哥儿差不多,面色凝重,望着怀里小丫头愁眉不展。他怀里孩子估计就叫“桃花”,盖着几样破烂衣裳,露出还没江春手腕粗的一截儿小腿来。
  “这小姑娘怎了?”
  众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皆不出声,只叹了几口气。
  为首的叫“胜哥哥”的看她面善,微微张了张口,说了句“鹌鹑瘟”就不出声了,身旁一群小伙伴也屏住了呼吸。
  所谓的“鹌鹑瘟”就是中医讲的痄腮,相当于后世的流行性腮腺炎。江春轻轻掀开小丫头身上的破布,掰开她埋在男娃怀中的脑袋,见那左颊果然肿得高突起来。
  江春叹了句“果然是痄腮”。
  男娃如死水般的眼神一动,试探着问:“莫非春娘子懂这些?”想起方才进迎客楼那小厮背着个药箱子,他的希冀立马就写脸上,又问了句:“春娘子是大夫?可否帮我妹子瞧瞧?”
  这才是请求的态度,与方才的白眼狼才哥儿比起来,简直天壤之别。
  “莫急,你先将她头转过来亮处,我瞧瞧。”
  男娃猛点头,小心翼翼转过妹子的头来,抱着她到了迎客楼灯笼能照到处。江春见左颊那片红肿更显眼了,以耳垂为中心的整个左腮部漫肿起来,边缘不清,皮色发红,估摸是还发着热。
  江春试着轻轻用手指在上头压了压,那小丫头就“哼哼”了两声,手足动了动……看来压之有疼痛,弹性欠佳,已经有点石硬……是热毒炽盛之象。
  江春想要哄着她张开嘴巴,瞧瞧口腔内颊粘膜腮腺管口可有红肿或化脓,却怎也哄不开了,估计是疼得张不开嘴了。
  “春娘子,小的不知该如何称呼,只跟着他们昏叫了,求娘子救救我妹子!我只有这么个妹子!”若不是还抱着小丫头,他都要跪地磕头了。他身旁那七八个小乞儿也跟着求“救救桃花吧”。
  江春医者本能,就是他们不求,她也不会袖手旁观,只偏着脑袋回想,现在熟药所怕是早打烊了,张小哥背的药箱里可有青黛粉。
  男娃见她不出声,以为是怕自己拿不出钱来,忙将妹子递与别人,跪着对江春磕头,清脆着嗓子道:“春娘子不怕,小的暂时拿不出药钱来,但日后一定会补上的……为了救妹子,小的赴汤蹈火也愿意……我只这一个妹子。”
  一直在强调他只有一个妹子,她也只有一个舅舅啊,江春物伤其类,叹了口气,扶起他来:“罢了,你莫动不动就磕头,我先去看看可还有药。”
  男娃见过冷言冷语的药铺伙计,见过见死不救的大夫,这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愿意给桃花瞧病的……忙又重重磕了三个头,才起来道:“但凭娘子差遣便是。”
  江春进了迎客楼,找到正在大厅里与烤鸡“拼命”的张小哥,道借他药箱一用,明日还回所里去。
  将药箱背到外头明亮处,于箱子左上角找到个小瓶子,就是青黛粉。因着冬春季为痄腮的流行季节,她自听了长孙夫子的课后,就将这事留意着,这几日所里也备了足够的青黛粉。
  只见她将瓶子拿出来,拿了个小瓷钵,滴了几滴蜂蜜,又让孩子们找来凉水,将三样兑一处,调成糊状,直接敷在那丫头左颊上,抹了厚厚一层。
  众人见她全程气定神闲,动作行云流水,就知是遇上行家了,胜哥儿又对着她重重磕了三个头,周围小伙伴也跟着说“这就好”,其实他们也不知这怎好了,只要有人不嫌他们是乞儿拿不出钱来,只要肯给他们医治,这就是最大的“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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