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春入旧年——老胡十八
时间:2018-03-22 15:42:46

  老夫人就将丽娘交与丫鬟,自己跟着江春出了门。
  屋外,窦元芳在院里站成了树桩子,朝着院外头的青山眺望,视身后那局促不安的秦昊如无物……他定是气恨极了才这样罢?
  江春/心内就有些微微不适,瞧他今日反应,他前妻的死而复生的,他怕是早就知晓非一朝一夕了……却瞒她瞒得好紧!
  一路上有那么多次机会可以让他解释的,或是先给她思想预备一番也好,他居然都一声不吭!
  果然是每个男人心目中都有让他不愿提及的白月光麽?
  “春娘子,丽娘的情形你也见了。她自从五六年前经了些事后,这脑子……就,受不得刺激。”
  江春敛了心神,对她经了什么事不感兴趣,只点点头,问起症状来:“平日是如何发作的?”
  “老身也是三年前才晓得,一旦家里受了不快,她先是哭闹,哭着哭着就倒地抽搐,不省人事,双目上翻白……昨日厉害些,还口吐涎沫,口中怪叫不已……倒与咱们大理那头的羊角风一个模样。”
  “只是,这几日愈发严重了些。往常抽过后还能自个儿醒来,
  醒后亦如常人,这几日开始,却是醒后也神志不清了……满嘴的糊涂话,尽说些多少年前的老黄历。”
  那就是病情进展严重了,这般心脑情志方面的疾病,肯定有什么诱因加重了——“不知她前几日可是受了甚刺激?”
  段老夫人眼里的泪就一个劲哗啦啦往下落:“她……她这不争气的臭囡!我怎就生了她个臭囡!好好的姻缘自个儿不珍惜……”
  见“前女婿”元芳就在院子那头,老人愈发叹了口气,歇了歇才说:“半年前才又小产过一次,前几日见了那孩子的小衣裳,就哭抽过去了。”
  才……又……那就是不止一次了!
  说着不由将目光落在秦昊身上,她闺女为何小产,十年里头就遭了三回,还不是这畜生害的?她好好的闺女,好好的姻缘,偏要被他这文不成武不就的浪荡子给毁了!好好的大理郡……说公主亦不为过,就被他给毁了!
  这十年来,她虽未亲眼目睹,但也能猜到,那不见天日,不敢光明正大来到人前,受人祝福的日子,她捧在手心里长大的闺女与地下老鼠又有何异?
  若他能好生护住闺女也就罢了,可怜她那傻闺女,自己落了个见不得光的身份,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娶了正头娘子三房小妾……她为了他抛夫弃子,到底是图个啥?她自以为的“幸福”,早就过了保质期。
  秦昊感受到老人的恨意,十月的天里居然生生的出了一额汗,瑟缩着上前来,“噗通”一声跪地,弱着嗓音道:“叔母,是我……我未照顾好丽娘,任凭叔母打骂便是。”
  “我打死了你又能如何?我丽娘的人生能重来麽?她的孩子能保住麽?当初我就觉着你不是个靠谱的,可怜丽娘是个瞎的!”老人悲从中来。
  江春又瞧了元芳一眼,见他面色淡淡,无悲无喜,仿佛只是一件与他无关的小事。
  突然,异变就在一瞬间发生。
  二人出来时关紧的房门,被人从里头揭开,一女子披头散发,只着了白色棉袜狂奔出来,猛的推了老人一把,上去将跪地上的秦昊抱住,颤抖着道:“昊哥哥,昊哥哥不怕,我不让她打你!哪个敢打你!我们今晚就走,走得远远的,一辈子再也不回大理了!”
  江春看得皱起了眉头,段丽娘对秦昊当真“情根深种”了,“深”得都六亲不认了。
  早在听见“咚”一声时,元芳就转了身,出于本能要将老人扶住。只任他三头六臂凌波微步,隔了一整个院子,饶是他飞奔过来,也未扶住老人的一片衣角。
  于是,地上的段老夫人,就将头磕在了石头砌的台阶上,待众人回过神来,土黄色的石阶上已经淌了一湾鲜红。
  元芳扶起了老人,江春从袖中抽出帕子,用劲压在她后脑创伤处,又唤那伸头探脑的丫鬟来,帮着将老人搀扶进屋。而兀自抱作一团的两人,还只顾闷头痛哭,仿佛全宇宙都欠了他们这对“苦命鸳鸯”。
  老人家从半眯的眼缝里,就淌出两行浊泪来。
  窦元芳忍不住也从鼻子里“嗤”了一声,其间鄙视不言而喻。
  江春先将帕子拿开,见血未再流了,兑了盆淡盐水,仔细给她伤口清洗过,又找来瓶止血疗伤药给她上了一层。老人家眼睛全程半睁半闭,也不知是惊吓还是心伤……只余泪水簌簌滚落。
  想到在门口说的,这人是她的“心头肉”,而她的心头肉待她亦不过如此……不及一个将之弃如草芥的男人。
  江春虽不喜老人当年在圆姐儿弥月酒上的大闹,但,她当时大闹也不过是不知闺女还活着罢?她的爱女之心让她出尽洋相,沦为了全京城的笑话。
  终于,秦昊演够了苦命鸳鸯的戏码,终于跟进来瞧了一眼,又请江春替段丽娘瞧病,江春面上只淡淡的,心内对他二人不耻,想着今日这事拒了才好。
  “罢了,她的病是心病,吃药医病不医心……还是自个儿好生养着罢。”段老夫人又定定望了一眼门口的闺女,见她仍无丝毫悔改之意,就叹了口气:她已不是自己闺女了,既猪油蒙了心,那就让她继续糊涂下去吧!
  但段丽娘这人,说她糊涂吧,这时候又突然“清醒”起来。
  只见她双眼发直,紧紧盯着窦元芳,戒备道:“你来做甚?”双眼竟是前所未有的清明。
  江春第一反应忙将眼神落到丈夫身上,自己也未察觉的,下意识的屏住了呼吸。
  然而,她并未看到任何明显的感情色彩,元芳只是淡淡望了段丽娘一眼,又将视线转开去。
  “窦元芳!你这个伪君子!你别想用这副模样让我放手!淳哥儿是我的孩儿,你窦家别想夺了去!阿嬷,阿嬷,快帮我拦住他,他要抢走我和昊哥哥的孩子!”
  她“和昊哥哥的孩子”,都早小产了,众人只当她神志不清。
  段老夫人深深叹了口气,挣扎着站起身来对元芳深深行了一礼,歉疚道:“当年将这祸水托付于你……是老身对不住你,对不住窦家了。”
  元芳也不避,直直受了她这赔罪。
  “不!只有他窦家对不住我的,阿嬷,你莫被他骗了去,明明是他令我与孩子有亲不能认,见面不相识!”段丽娘的语气可谓歇斯底里了。
  “什么孩子不孩子,你当年既有那不要脸的行径,就不要再提淳哥儿之事,他有窦家一半的血脉,元芳不会亏待他的,你就安心……”
  话未说完又被段丽娘抢了话头:“不!不……他……我孩儿,若他晓得我孩儿非窦家血脉,哪里还会……不,这秘密我连昊哥哥都不能说……”
  ……
  众人心头一震!
  难道,淳哥儿……竟不是窦家血脉?!
  莫说窦元芳了,就是秦昊与段老夫人了亦睁大了眼,难以置信的望着自言自语的妇人。
  而元芳……江春侧首,见他眉头已经扭出个疙瘩,定定望着丽娘,倒是不将她话当真,只不耐烦她聒噪样子。
  本已经被那一磕弄得精疲力尽的老人,突然就大声呵斥:“快闭上你那寡嘴!莫再胡言乱语!”
  段丽娘却不为所动,继续自言自语她的“小秘密”:“我听说你又成婚了,那女子也是大理来的?有后娘就有后爹,更何况你还连后爹都算不上……你就把孩儿还给我吧,我们会好好待他的,我们才是他亲爹娘。”
  果然,窦元芳神色就铁青起来。
  “快闭嘴!你个丫头愣着做甚?快将她扶回房去!”老人开始气急败坏起来。
  “慢着,就让她说。”窦元芳语气冷静极了。
  江春却觉着不妙,这是他要发怒的前兆……段丽娘的“胡言乱语”也许并非信口胡诌?
  “阿嬷,你听到不曾?他一直就是这副假正经模样,从来只看我跳脚,他以为他是哪个?凭甚我段丽娘要对他奴颜欢笑?若我段家祖父不曾对赵家臣服,我段丽娘就是堂堂公主之尊!他窦元芳算甚?不过是暴发户罢了!”
  “丽娘慎言!”段老夫人气急败坏,使劲拽了她一把。
  段丽娘见元芳铁青的面色,他愤怒就是她的痛快,这倒愈发“鼓励”到她了,一下子褪去了先前的楚楚可怜,冷笑两声:“呵!可惜你窦家爵位没了,不然定是我儿的,届时……呵!你们也莫觉着窦家就吃亏了,吃亏的是真正姓窦的,而不是窦元芳这个外人,给了我儿,他也不亏……”
  “够了!”段老夫人气急败坏,运足了力,一巴掌甩在女子面上。
  屋内终于静下来了。
  突然,段丽娘捂着脸颊,难以置信看了母亲一眼,颇有咬牙切齿的架势,才说了句“阿嬷,你居然……”就扑到地上去。
  在众人眼皮子底下,她就四肢抽搐起来,两眼上视,牙齿咬得“咯吱”作响。
  老夫人伸手捂住嘴,忍住将要出口的惊呼,只任泪水横流。江春下意识的找来块帕子塞她嘴里,见她脊背僵直,手脚却以一种恐怖的扭曲形态蠕动着,确定这就是癫痫发作了,俗称的“羊癫疯”。
  先前还又哭又笑的女子,抽着抽着,突然就散发出一股浓重的尿臊气……众目睽睽之下,段丽娘居然失禁了。
  很明显,段丽娘这是大怒伤肝,血随气升,兼平素脾虚生痰,外加数次小产后瘀血不散,痰瘀互结,痰闭心窍,瘀阻脑络,导致抽搐神昏。
  段老夫人虽说过不给她治了,但见她这副模样,哪里又硬得下这心肠来?只祈求的望着江春。
  江春看过去,只觉着窦元芳神色清冷极了,有种万念俱灰的沉默,沉默得可怕又可怜,令她有种不顾一切上去抱住他的冲动……然而元芳未给她将冲动付之行动的机会,看了她一眼就转身出了屋,未曾回头。
  江春眼送着他清瘦的背影,挺得直直的,未曾留恋的出了门,有种可怜小兽的既视感。
  这段丽娘欺人太甚!江春咬咬牙,转身也欲出门。段老夫人却追上来拽住她胳膊,本就浑浊无神的双眼,早肿得只剩两条缝,话也说不出,只祈求的望着她。
  江春最终叹了口气,段丽娘的情况,也不消把脉,只隔空瞧她突然间就青灰的面色一眼,就知是阴痰所致之痫证,用生南星、生半夏、生白附子、附子为五生饮,辛温祛痰,散寒除滞还是可以的。
  但,她脑海里突然就闪现出淳哥儿命悬一线时那句“儿想娘”,想起小人儿抿着嘴对着自己小心翼翼讨好的模样,想起刚才门口那把瘦削笔直又孤单的背影,孤单得她眼眶发酸……
  段丽娘,作为一位母亲,一个妻子,她凭什么要治她?
  反正照着她现在的发作频率,预后也不容乐观……遂也扬长而去。
  只剩屋内怪叫声……与老人的放声大哭。
  江春急急出门去,见来时的马车早已不见了,门外只几个玩闹的小儿,她就叹了口气:就这片刻的功夫,他还是未曾等她。
  “噗——”一声,那是马儿打响鼻。
  江春侧首,见有人骑着匹大白马从路那头过来。
  是窦元芳,铁青着脸的窦元芳……江春突然就觉着眼眶发热。
  待马儿来到跟前,她使劲擦去面上泪水,这种时候的窦元芳,肯定不想看到旁人对他带有任何“同情”“怜悯”之情。
  马上长长的伸出一只手来,江春仰头望着他,见他眉头皱着,周身气温好似低到了冰点。她就毫不犹豫的,紧紧抓住他的大手,一用劲就被他抱上了马,坐在他前头。
  两人打着马,出了村落,慢慢的上了主路。江春还未骑过马,不适应这种马背上的颠簸,不防身子歪了歪,他就伸出一手,紧紧抱住她腰,勒了勒缰绳,马蹄子就慢下来。
  江春终于长长舒了口气,将嗓子眼那股浊气咽下去。
  马背上的二人心不在焉,下头的马儿也渐渐心不在焉起来,低头在那路旁寻觅起来,偶尔伸出舌头卷一嘴枯草,咀嚼两下就慢慢咽进肚里去……于是,顺着有草之处,走着走着就偏离了主路。
  来到了一条小溪边,那小溪里的水青绿如翡翠,溪边居然还有几丛水草青着颜色,马儿愈发不愿走了。
  江春就转过头去,说了句:“我想下去走走。”
  元芳先下马,在下头张开双臂,就似那年在窦家杏树下一般,安全又可靠。江春淡淡笑着,顺着他胳膊下了马。双脚落了地,手却依然在他大手里,他不放开,她也不愿拿出来。
  走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她先开口:“元芳哥哥,我冷。”
  这是真冷,出门出得急,披风放那屋子里了,反正她以后也不会再踏足那处,不要也罢!
  元芳就将自己身上外衫脱下来,将她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张小小的脸儿来……就像那年的夜市,他笨手笨脚帮自己裹衣裳,系带子。
  真是个又笨又可爱的男人,江春身上暖了,心里也跟着暖起来,一把就抱住正弯着腰的某人。
  “元芳哥哥,我好爱你。”这是她两辈子第一次认认真真心甘情愿的说爱。
  窦元芳皱着眉头,望着她机灵得似小狐狸的眼睛,里头有满满的认真,她心内真是这般?想着就淡淡欢喜起来,也回抱住她,将她头按在自个儿怀里,叹息了一声。
  “嗯?”江春明知故问。
  “她……”才说了一个字,元芳就再说不下去。
  江春闷在他怀里,瓮声瓮气道:“她不好。”她不配,她配不上我的元芳哥哥。
  元芳又叹了口气,时至今日,不是哪个好或是不好的问题。这多年了,她当年所作所为对他早已无碍。他本以为,自己好生将孩子抚育,好生替他将生母淫奔的秘密藏下来,保住他成为男人的体面与尊严,就能全了父子缘分一场……现在,她又来告诉他,这个他用心守护了十一年的孩子,不是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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