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彦姝送的一身袍料,傅清溪送的两本新书。余者姐妹都比她们两个要厚上一些。
邓奕欣要走那日,众姐妹在颐庆堂相送,待她登车走了,几人都各有事要忙,便也散了。
傅清溪心里总忘不掉邓奕欣在落萍院里看屋里摆设时候的神情,又想起她出客穿的也不过几身平常衣裳,心里想着,嘴上便同柳彦姝说起来。
柳彦姝听了奇道:“你又奇怪什么?学里不也是如此的?俞家鲁家两家的嫡枝姑娘们是不消说,另外来附学的族中人,像那个倪苏月、高雁儿,穿着打扮不都寻常得紧?我看连杏儿桃儿的份例衣裳都赶不上呢。”
傅清溪也说不出个究竟来,便道:“我只觉着……这人同人还真是差得远了……”
柳彦姝呵呵笑道:“你怎么不拿大姐姐同自己比比?大姐姐看书一目十行的,瞧瞧你,这两日我去看你,你那样子是在看书呢?眼神都没聚在书上!”
说到这个傅清溪就垮了脸,便道:“我只是想着,其实我们同她原本是一样的。只是我们被外祖父叫人接了来,才变不同了。”
柳彦姝面上一僵,冷笑一声道:“你这话才叫稀奇了!照你这说法儿,这天下的人本来不都是该一样的?一样从娘肚子里爬出来,一样两个眼睛一个鼻子。”
傅清溪皱眉;“你又胡比了。”
柳彦姝道:“胡比?照你方才说的,我们同她本是一样的,只差在后头的际遇,那么反过来说,除去际遇,人同人又有什么不一样的了?不是全然一样?国君同叫花子,也不过是差在之后的身份际遇罢了。你也知道这个是胡比的了?人生看命,什么叫命?过成什么样儿了,就叫做命。就没有谁同谁本来该是一样的说法儿。”
傅清溪说不过她,又见她起急,只好败下阵来道:“好了好了,你说的对。我不过是随便那么一说。”
柳彦姝叹一声看也不看她道:“人往高处走,有你那么比的么?你怎么不说老太爷老太太都一早说过我俩同府里姑娘是一样的,却还有那许多不长眼睛看人下菜碟的东西!你再看看你方才那说法儿,不是同这些混账们的念头一个样儿?清溪,咱们若自己都先看不起自己,还能指望谁去了?”
傅清溪叫她突如其来一阵言语说愣了,两人这余下的路上便都没了话说。
晚上梳头的时候,傅清溪便把自己同柳彦姝一路说的话说给了夏嬷嬷,又问道:“嬷嬷,究竟是我想错了还是柳姐姐想错了?”
夏嬷嬷一愣,缓了缓神色道:“要老奴说,姑娘们都没说错。这府里是老太太、老太爷做主的,老太爷同老太太都说了姑娘同柳姑娘就是自家姑娘一般无二的,怎么还有本该同谁一样的话来?若这话叫老太爷老太太知道了,他们岂不伤心?是以柳姑娘这话很对。姑娘则是另一个意思了,那是从府里论起来,确实都是表姑娘,这个身份是一样的,自然姑娘的话也没错的。”
桃儿也道:“就是了,姑娘是见了邓家表姑娘想多了。这人同人本就不一样的,姑娘的命……”
夏嬷嬷赶紧拿胳膊肘捅了她一下,桃儿自知失言,立时闭了嘴。
这一沉默,倒尴尬了,杏儿只好顺着道:“因祸得福,姑娘这是得的姑太太保佑。”
众人立时都奔着这句话去了,傅清溪也只好顺着这意思接了。
等躺下了,夜深人静,没了旁人各怀心思的言语声响,傅清溪自己还是想到了自己的心思上去。
自己同柳彦姝都不过是这府里的表姑娘。实则这府里人等说起来,若单说表姑娘,那其实只指一人,就是越洵佳所出的陈玉贤。旁的若说起来,必定是哪家的表姑娘,以示区别。她不知道,若是老太太有两个嫡出姑娘,是不是还有别的表姑娘的说法。只眼前看来,这亲疏远近是觉察得出来的。
自己同柳彦姝是没了娘亲,又得了老太爷的垂怜,才叫接了来这府里养育至今。虽至如今吃穿用度都非自己家里可比,可这些东西一去掉,自己仍是姓傅,柳彦姝还是姓柳,两人都不是就此改了姓越了。
比着从前陶嬷嬷的话来说,到时候论起来,这表姑娘同五姑娘,可不是一回事儿。
这么明明白白的道理,这柳姐姐就是不认呢?不止柳姐姐不认,连自家的嬷嬷同大丫头都说自己想错了。
她心里也一时明白一时疑惑起来,恨不得寻个可信的人通通透透问一回才好。
第二日醒来,就把这恼人的事儿忘一边去了。
下晌收到了俞正楠的回信,更顾不上旁的了。拆了信看时,除了满满七张纸的书信,还另附了一张书单。俞正楠在信中写道,她自己如今课业甚忙,自然辛苦,但所得也多,比之从前,常有一日千里之感。傅清溪的苦恼她已尽知,她的意思,越萦说的那些,恐怕是天香书院里头的说法。只是越萦自己也不过在那里待过月把时间,能吃透其中多少奥妙尚不可知。
且退一步说,就算那些书都是该读的,是不是该这个时候读却还有待商榷。是以她便索性去抄了一张陆吾书院附学中数术一系所用的书籍,并按着难易进阶排了先后。又告诉傅清溪,这些书在陆吾书院是三年的课业,可不是能一蹴而就的。又劝傅清溪休要太过急躁冒进等话。
傅清溪看完心里十分感激,再看那张比越萦列的书单长了一倍不止的单子,又生了几分怯意。——她实在是被之前看的那些书吓坏了,这都留了病根儿了!
待把越萦抄给她的书单、柳彦姝从书楼里问来的越萦自己借的书单和俞正楠给的书单三个一一比对过之后,她就把另外两个书单都收了起来,只留下俞正楠给的书单。
第二日就带了人把之前从书楼大院里借来的书拿去还掉,顺便看一看有没有俞正楠给的书单上初时该看的书。
那书楼院里的管事,见傅清溪将这许多书拿来还了,面上全是钦敬,倒叫傅清溪十分惭愧。她恨不得人家问一声,她好说说自己压根儿没看完那些书的实话。可惜管事们有管事们的规矩,谁会去多这个嘴?于是傅清溪只好收下这通“错敬”了。
因着这个,她也没心思借别的书了,还了书便飞也似地逃了回来。倒叫跟着去的几个人摸不着头脑。
桃儿便同杏儿说:“刚才姑娘怎么了?不是说好了还要借书的?这就跑了。”
杏儿道:“想是看之前那些书实在看腻了吧。这一还,就得松快两天了。要不然,就是不看,那些书只在那里堆着,看着就够闹心的。\"
桃儿想起这好长一阵子来傅清溪一脸苦相得拿着书翻看的样儿,不由得笑了出来。
傅清溪这还没来得及去借俞正楠建议她看的书,这日众姐妹在颐庆堂的时候,越萦就先问了起来。
她道:“上回说起该读什么书的事儿,傅妹妹还特地问我要了一张书单去的,这会儿可看得如何呢?那书再好,只列在单子上是不管用的,总得自己去读才行。”
老太太听了这话也关心起来,跟着问傅清溪:“你三姐姐还特地给你列了单子的?你可看了没有?”
傅清溪便老实道:“我照着三姐姐列的单子借了几本来看,只是看不太懂。我底子太差,恐怕还得从简单些的开始看才成。\"
老太太听说她真去借书看了,便点头道:“知道上进就好。这为学不易,需得一步步来,倒也不急在一时。”
越萦却笑着道:“傅妹妹怎么不说实话?你前儿不是把那些借去的书都给还回书楼里去了?如今说起来,那些书你也没有都看完,怎么就急着给还回去了!若是因一时看不懂,就畏难不看了,那往后可就更难了。”
老太太听了这话也皱起了眉头,傅清溪只好老实道:“正准备找些浅近些的开始看。”
越萦道:“这书也有高低之分的。有些书,比方上回傅妹妹看的那样儿的,倒是浅近好懂,终究无用。这读书为学上头,实在不能一味投机取巧,专靠走捷径的。傅妹妹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傅清溪并不知道越萦所指,柳彦姝却在一旁笑道:“三姐姐真是心细,傅妹妹还书借书的话儿,我同她一个院子住着都不清楚,三姐姐竟是门儿清的。我看啊,这家里头这许多姐姐,就三姐姐最是关心我们这些当妹妹的。什么事儿都替我们看着听着些儿,生怕我们行差踏错了,实在是操心得很了。只是……如此一来,怕不会耽误三姐姐自己读书用功吧?”
她这话一说,哪里还有人管傅清溪看不看书的话儿,头一个越苭几根手指刷一下就握紧了,越芝也有些疑惑地看向越萦,越芃深深吸了口气缓缓吐了,越萦道:“我不过是去书楼回数多,同管事们说起无意中知道的。哪里有那许多闲心思管这些事儿。”
柳彦姝又笑道:“那书楼的管事也真是,专爱同人聊天唠嗑。也不知道是不是寻常在书楼里整日介守着书,少人说话的缘故。上回我好容易去一次,就说起许多话来。倒是说三姐姐屋里不得了,连小丫头三等婆子们都隔三差五要去借书的。”
越苓头一个不解:“啊?婆子们都识字?那上回做什么还要换我的嬷嬷!直叫个婆子跟来不就成了?!”
越萦深吸了口气道:“她们哪里识字,不过是我要什么书时,恰紫陌她们都有旁的事儿,就遣个小丫头记个书名儿去借一本两本的。”
老太太在上头听她们闲聊这些话,却对傅清溪道:“你就把心思放在读书上,难不难容不容易的不怕什么,立心正了,持之以恒,自然有结果。”
傅清溪赶紧起身恭领了这话。
第48章 二运
上年越、俞、鲁三家联办了华英女学,得了玉书台的褒奖,这女学的名头就传出去了。之后又有越芃越萦同傅清溪俞正楠在千金宴上得中璇玑缎,一时成了佳话。再后来,越芃同越萦就跟疯了似的四处参赛争胜,几乎没有哪回落空的。如今越家双姝的名头也十分响亮了。
打学生看先生,这学生们名头大起来,连带着书院也越发叫人注目了。这不,开了春,就有人家辗转求托到老太太跟前,想要将几个女儿送进华英书院读书。
俞家鲁家那里也都接了几个这样的托情,几家商议了,这口不好直接开。到底联府办的女学,不同那些大书院的附学,教习同屋舍都有限,万一来的人多了,实在招待不过来的。到时候这个答应了,那个没答应的,更不好办。
另一个,这里头的可都是自家的女儿们,如今都算知根知底。若是外头不知就里的来了,真有那么一个两个不好的,岂不是要连累这许多人?
可是光这么压着不叫进来也不成。这人情面子可不是那么好推拒的。
几家商议来商议去,最后定了个考试的法子。叫教习们合出了试题,欲进学读书的,先考试了再说。暗地里又使人打听那些欲前来附学的姑娘们的品性名声,连着到时候考试的结果一起,再决断取谁不取谁。
鲁家二太太同大太太喝茶时感慨:“幸好咱们这名头也不是太响,这京城里还有那许多大书院的附学,总算没有了不得的人物托过来。要不然?光这考试录取一条,就够得罪人了!”又道,“幸好你们本事大,竟还请了王家供奉的教习来。这京里头,要跟王家犯别的家儿还真没几个!真是寻着大树了!”
大太太笑道:“你也想太多了。”
鲁家太太一挥手:“你看,你这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啊!你有在天峦书院读书的儿子,在天香书院读书的女儿,你是不怕了。何况儿子还那么出众,这才多少工夫?就结交上王家的嫡枝了,啧啧。上回我还说我家那俩小子,你们倒是同你们表哥学学啊!是不是?可那俩啊,嘿,好容易端阳的时候一同见了一回,连话都没说上。看,就这点出息。”
大太太听了只是笑。
三太太听了考试录取的话儿却跑去找老太太了,也不知道婆媳两个商议了什么,最后二太太从颐庆堂出来的时候,连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过了半个月功夫,把托付来的人几乎都录取了,这学里的人数也一下子又增了十来个,连午间开饭都要多摆两桌。
这里女学的事儿刚落定没几日,三房的二爷、三爷也要上学去了。
原来这回托来的人家里,有一家家里联府开着书院,只是不收女学生。三太太听着这个信儿,就私底下约了人家家里的太太听戏喝茶。一来二去大概露了意思,无非就是女儿托到这府里,越家的两个淘气包他们家里的书院便收了。
三太太好容易寻着一个愿意要自家那两个宝贝儿子的,是以赶紧去求了老太太。事关孙子前程,老太太自然满口答应了。
三太太又回去把越栐谦越栐贤兄弟两个好好训了半日,把自己这些日子来如何辛苦如何四处求人的话一一说了,叫两个向来二皮脸的儿子都有几分羞惭。老大不情愿地答应往后哪怕再不喜欢读书,也不会在学里捣蛋惹祸了。这当娘的也答应他们,不逼他们定要春考如何如何,只老实在学里待够了日子,考一回春考,过不过的也不计较了。如此事了,也算皆大欢喜?
之后越萦又单在一个什么没听过的文会上得了嘉奖,或者是她得的嘉奖太多了大家都疲了的缘故,老太太只淡淡赞了两句,便没了旁的话。
越苭见状心里乐得不行,她又不是个能绷住脸的人,忍不住去看越萦,恰好越萦也转眼看她,见她一脸戏谑不由地面上更沉。越苭见她脸色愈差,心里更乐翻天了。
各人回了屋,越苭就倒在床上大笑,笑完了对玲珑道:“你可看到今日她的脸色了?唉哟,锅底都没那么黑呢!笑死我了!”
玲珑忙笑着附和道:“可不是。这三姑娘心里不定多憋屈呢。这偷偷使人去借了多少书,费尽心机瞒过了多少人,好容易这回没有二姑娘同她争了,以为能长脸呢,谁晓得老太太根本就没看在眼里!奴婢都替三姑娘伤心呢。”
越苭见玲珑那个样子,越发笑得止不住了:“你个小蹄子,嘴真是太欠、太……太有意思了!”
玲珑见越苭夸她,笑得也越发得意了,又道:“这只有没见识的傻子才在那样的事儿上使力气呢!姑娘说说,她们是不是脑筋都叫浆糊黏住了?若这事儿真这么好,怎么姑娘就没有去忙活过?以姑娘的才学本事,难道还会入不了那个选?她们怎么就不知道动动脑子想想呢!”
越苭这时候坐直了身子,正捋耳边的头发,珊瑚赶紧上去帮手。越苭道:“你不是说她们脑子都叫浆糊黏住了?那还怎么转!她自然是以为自己办法好,从王家兄弟那里问消息,自己偷偷地都去投了文,瞒住府里的人。只叫老太太见着她厉害她能!结果呢?老太太都看烦了她了,懒得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