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个院子的通廊穿过西墙上的如意门,进了又一处院子,俞正楠对傅清溪道:“咱们住这里。”
傅清溪见院子里满种着花树,北边西边各有一卷棚顶的屋子,北面那屋子前头出一个抱厦厅,西面那屋子却是背朝着这里的,这要如何住法?
俞正楠带着她从北屋抱厦厅进去,才发觉这西边的一间三面空着,接着一道通廊,沿着那通廊往北走一段,西边就是一处院子,里头一栋两层的飞檐楼,边上接着一个赏月台。这院子没有旁的开门,只这一处入口,是一处内院。
俞正楠笑道:“我带你上去瞧瞧。”
两人上了楼,傅清溪见北边还有一处院子,却是个草顶的,俞正楠笑道:“那是耕读传家的意思,实在常日里维持起来,比这几处更费事费钱,嗐!”
傅清溪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俞正楠领了她往楼台上去,只见眼前一片开阔。原来这院子紧邻着水面,这边上就是一条大河,河对岸就有许多人家,河里还常有渔船来往。
傅清溪在越府里住着,外面少有地方可去的,又哪里见过这样景色?一时看呆了。
俞正楠见她这样子,轻轻笑了起来,对她道:“你若喜欢,便日日在这里看水也不错的。”
傅清溪回过神来,也跟着笑了。又指着河对岸的人家道:“那是什么地方?”
俞正楠道;“那些就是当地的百姓人家,靠种地打渔为生。从前这一截河是不许人下水来的,后来我娘得了这庄子,才改了规矩,许他们来捕鱼捉虾的,只是不许靠近这边的院墙。
傅清溪好奇道:“这里从前是旁人家的园子?”
俞正楠笑道;“这处园子名叫瞻园,最初是一位老妇人所建,前前后后也换过不少主人了。”
傅清溪转眼看看四下楼阁屋宇,想想这里曾经来来往往住过多少人,叹道:“这才是千古月照千古人了。”
已是夕阳西下时候,俞正楠吩咐人摆饭。又对傅清溪道;“这里可没有府里那些精细手段的厨子,都是庄户人家的手艺。那厨上的大婶,就是叫她把鸡肉切小块儿点都难,葫芦鸭芙蓉鸡这样的菜全不用想,你一会儿若吃不惯便同我直说,我们再想法子。”
傅清溪笑道:“我吃东西向来吃不出好坏来。”
俞正楠笑道:“你看,我不过随例谦虚客套两句,你不是该说‘正是要本真天然滋味方好’这样话?”
傅清溪大笑:“我怎么知道你是在同我客套,你一早说了我才好答你。”
两人都笑起来,俞正楠见傅清溪喜欢这楼台,便叫人索性把饭菜摆到这里来。
傅清溪拦着道:“太麻烦了,就按常例来吧。”
俞正楠摇头叹道:“你这委屈求全的性子什么时候能改?这里不是府里,不用怕惹得谁厌烦招了哪个的闲话,这地方我说了算!”
傅清溪才醒悟过来,笑道:“柳姐姐也常这么说我。她总生气婆子丫头们看人下菜碟,我劝不过来她。我看着那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我们本来就不是那府里的正经姑娘,也没有多的好处给她们,她们容易厌烦,也是理所应当,没什么好怨的。”
俞正楠道:“太不自知也未必就好,如你这般自知倒不容易给自己添事,只是看什么都只存了个旁人如何如何,全没有个自己了,也不是长久之计。难道真要一辈子活得这么憋屈还得安慰自己已经很好了已经不错了,这样?嘿……”
傅清溪默默不语,俞正楠却忽然说起这瞻园从前的主人来。
她道:“这瞻园的初代主子姓何,也是大家女儿,那时候可不是如今这样的,女儿家过了十六尚未婚配的,家里父母都抬不起头来。父母早早给她定下了亲事,哪知道后来两家因财交恶,这婚事便拖住了。女方要退婚,男方不肯还婚书,事情闹得很大。也是时运不巧,那何家的长子,这姑娘的兄长忽然一病去了。这何家这一辈就这兄妹两个,男方听说了这消息,忽然又紧催起婚事来。这用心也是昭然若揭。族中又开始逼着他家过继孩儿,当中种种算计,令人心寒。
“何家老爷被气得大病,众人正等着到时候这何老爷一走,好拿捏人家孤儿寡母,何姑娘却开始接手家里的产业。幸亏当时书院已盛,世间男女之禁渐松,这姑娘又委实有能耐,还得了当时陆吾书院的先生的青眼。就这样,何家的产业叫她打理得日盛一日,何老爷的身体也渐渐好转。
“只是那当时定了亲的那家虽紧催婚期不得,却也不肯退婚,左右他家儿子先纳妾生子,也不耽误什么。后来何家老爷太太年事渐高,何姑娘就建了这处园子给他们颐养天年。待到老人去世,她便立了女儿户,养了几个孤儿继承家业,一生未嫁。那家儿子同她耗了一辈子,纳了无数的人却没一个可入祖坟称妻的,也不知道图个什么。”
傅清溪听完了叹道:“这何姑娘真当厉害。”
俞正楠道:“我就是在这里听说了立女儿户的事情,知道姑娘家也可以顶门立户自作自主,才开始各处打听如何才能立户的事。最后发现只有书院这一条最便当,最稳妥。”
傅清溪虽一早听俞正楠说起过这个,却没有往自己身上深想过,又听得俞正楠道:“‘百年苦乐由他人’,我实在不想过那样的日子。”说完脸上又浮现笑意,“好在我总算知道自己高兴的日子是什么样儿的,却比你这个呆子强多了。”
傅清溪见她打趣自己,也不恼,笑道:“那我也借借前辈的光,看看能不能想明白点事儿。”
两人相视而笑,林山过来问摆饭的事,俞正楠一点头,众人便抬桌子搬凳子地忙活起来。
醉鸡、酱烧鸭子、茭白毛豆、咸菜豆角、蒜子红苋菜、拌瓜丝、拌双耳,都是拿碗装的,还有一钵鲫鱼豆腐汤。俞正楠笑道:“看着没?也就鱼啊鸡啊的,想不出别的花样来。”
傅清溪瞧着那被红苋菜汁染了艳色的白嫩嫩蒜子,还有同茭白炒在一起格外水嫩油润的毛豆粒儿,笑着对俞正楠道:“我看着这些菜都要流口水了,觉得准定好吃。”
那边林山同杏儿给两人盛了饭过来,俞正楠问道:“有冻过的米酒,可要尝尝?”
傅清溪点点头,又摇摇头道:“我想先吃碗饭。\"
杏儿要上来伺候布菜,叫俞正楠给拦住了道:“你们都下去吃吧,要用你们会唤你们的。”
杏儿看着傅清溪,傅清溪点点头,她才行礼下去了。
俞正楠笑道:“我在外头这阵子,最高兴就是吃饭的时候边上不用杵个人。自己想吃什么就夹什么,多好。学里的生员们,吃饭的胃口都好得很,也不知道是不是读书用功费饭的缘故。这头一个月,我的胃口就涨了一倍不止。”指了指跟前那碗道,“就这样的碗,我能吃三碗。有时候还不够。”
傅清溪瞠目结舌,俞正楠得意地哈哈笑起来,笑了半天摸摸自个儿脸道:“我为着自己能吃就得意成这样,好似不太对啊。”
这回轮到傅清溪笑了。
也不知道是因为没人在边上夹菜的缘故,还是俞正楠吃饭太香,傅清溪这回也吃了两碗饭才停手,俞正楠不客气干了四碗。又叫人撤了饭下去,拿酒上来。
冻过的米酒有点小小密密的气泡似得,一股清爽的酸甜味,这天气喝着极为杀口。
傅清溪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酒?我从来没喝到过。”
俞正楠笑道:“这是庄上自己酿的米酒,好似还加了果子汁子的。”
傅清溪又细品一回,点头道:“果然有点青橘子的香气。”
俞正楠痛饮了两杯,朝着河上打了一个响亮的嗝,把傅清溪惊呆在那里。
俞正楠摸摸脸笑道:“这酒就是这点不好,存气!”
两人忽然又大笑起来。直到月上中天,才回楼里洗漱歇息。
第55章 耕读堂
俞正楠备着来年春考的,这回回来也不止是为了恭贺她那双胞胎哥哥,还有见一见昆仑书院先生的安排。因为他哥哥的画儿能叫人相中,就是因为一个“真”字。
老先生原话:“这小小年纪,有灵气有才华的倒不少,只是这般大小就能体察世情,于画中一笔一划都暗合道理,实在难得。”这才把俞正枟招作亲传弟子。
俞正枟也是个呆性子,初见先生,对答起来,就说起自己这都是因自家妹子的缘故。打小自己进学画画,她就好在边上挑刺,什么“前山后水,冬寒夏热,好个水深火热的地方……”、“东高西低,这神殿在西,住家在东,秽水西流……”
俞正枟当时也不过十几岁,初初能作全景,哪里经得起她这般推敲?两人少不得争吵,俞正楠占着理字,说只要俞正枟承认他画上的就是胡说八道,那她就不挑他刺儿了。俞正枟自然不肯的,少不得自己也这么琢磨起来,慢慢地,发觉世间自然有理。所呈之景,不是一人一时所思所想,背后都是山水人事的千古道理。如此一步步,才走到了今日。
老先生听闻如此,便说到时候要见一见俞正楠。俞正楠也是接了这信儿才回来的。昆仑书院在敖州,俞正楠要等俞正枟一同前去,她不耐烦家里的热闹,就躲庄子上来了。
既要见老先生,就得预备几篇像样的东西,到时候也好得些指点。是以她在庄上也不是一味消散来的,每日仍有许多功课要做。傅清溪在边上帮了两回忙,就叫她赶出去玩了,她道:“你也有你的事儿要做,四处散散去,想想明白,到底日子可以怎么样过法。”
傅清溪见她如今所做题目已经十分艰深,自己也委实帮不上什么忙,索性听了她的话,在园子里自处游玩。晨起去湖上采菱,日头渐高了就避到竹林里看人掘鞕笋。午后就在敞轩里吹风看书,或者偶尔午歇。夕阳西下时候,俞正楠也忙完了,两人一同沿着水边散步说话,在楼台上用晚饭。有时候话密了,说到漫天星散,眼皮子打架,才依依作别。
如此过了六七日。这日俞正楠对她道:“我要出去见一个在旧京结识的学友,你就安心在这里住着。我把林山给你留下,你若有急事要寻我,就告诉她,她有法子找到我的。同旁人一概不要说起,可好?”
傅清溪知道她这回预备的东西十分要紧,恐怕有难决之处,自己又帮不上什么忙,便道:“你放心去吧,这里这几日我也熟了。”
俞正楠大大松了口气道:“果然你是个叫人省心的。”
如此第二日一早,等傅清溪梳洗好了出来,俞正楠已经走了,只林山在门口站着道:“姑娘今日想去哪里看看?”
因平日里也都是如此,桃儿杏儿几个也不觉得有何不妥,傅清溪问她们:“我一会儿去水轩那边钓鱼,你们可要一起来?”
那两个赶紧摇手:“奴婢还是在这里呆着吧。”
傅清溪便道:“那好,你们若烦了就去找嬷嬷玩会子。”
这回外出有老太太派的随侍嬷嬷,加上家里也得留人,夏嬷嬷就没有跟着来,只桃儿杏儿跟来伺候。她俩听傅清溪这么说,都笑道:“姑娘又打趣我们。”因那随侍嬷嬷同这俞家的老人都相熟,来这里一看傅清溪又是个省事儿的,只日日来请安照个面,就顾着同人叙旧去了,她们哪里找人去。
傅清溪笑道:“这在外头,也不用很拘着了,你们也散散吧。”
桃儿杏儿两个道:“这院子就很大了,姑娘去吧,不用管我们。”
傅清溪这才点点头跟着林山出去。
待她把这园子里里外外都逛遍了,连村里人打渔都看过两回,俞正楠还没有回来。
她就问林山:“你们姑娘什么时候回来?”
林山笑道:“这夏日还长着呢,傅姑娘不要着急,这里不好玩?”
傅清溪道:“好玩是好玩,只是她不在,我老这么呆着也不像话呀。”
林山道:“傅姑娘千万莫要这么说,我们姑娘已经吩咐过这庄子的上下管事了,往后傅姑娘就如姑娘一样,待我们姑娘回西京去,傅姑娘想散心了,随时可以过来的。这里就同姑娘的庄子一样。”
傅清溪笑道:“那我就成最最没皮没脸的客人了!”
林山又道:“我们姑娘还说了,若是傅姑娘觉着没趣儿了,或者可以去后头耕读堂的书屋里看看。那里头也有不少书,都是我们姑娘自己搜罗来的,市面上可不多见你呢。我们姑娘看着大大咧咧,实则小气得紧,怕书放在家里叫人借走了不还给她,得了这庄子后就都给搬到这里来了。”
傅清溪被她逗得直乐:“你这话要叫正楠姐姐听见了,非罚你不可。”
林山笑道:“没事的,我们姑娘有规矩,说实话的,不罚。”
傅清溪笑过一回,也想看看俞正楠收来的都是些什么书,就叫林山带着她去耕读堂看看。
那耕读堂就是之前在楼上看到的草顶的院子,木墙木底,长长的出廊高出地面三尺多高。沿着后廊一道溪水蜿蜒而过,底下都是极干净的小小鹅卵石,傅清溪取了一本书来,拿个薄垫子往廊下一放坐了,两条腿自廊沿耷拉下去,一甩一甩的。
林山端了茶过来看见了笑道:“怪道傅姑娘同我们姑娘投缘,连看书选的位子和坐法儿都像一个师傅教出来的。”
之后几日,傅清溪都在耕读堂里看书。有一回林山见傅清溪在那里找书往一边走,走到一个八脚柜边上,一回身又转过来了,就不由得叹了口气。这书屋里极静,傅清溪听见了便问她:“你叹什么气?”
林山嘿嘿笑两声,说道:“方才傅姑娘走到那个柜子那边,我还当姑娘要看看里头的东西呢,哪知道姑娘又折回来了。\"
傅清溪笑道:“怎么,你很盼着我看那里头的东西?”
林山忙笑道:“我们姑娘最宝贝的那些书都收那里头了,寻常就是叫人收拾,也不让人碰的,都是姑娘自己动手。上回搬书过来的时候,这里头的都没跟那些一块儿搬,全是放在姑娘自己坐的车里运过来的。难得傅姑娘同我们姑娘投契,傅姑娘自然看得的,也好帮我们姑娘掌掌眼……”
正说这话,就听俞正楠的声音:“你要傅姑娘帮你主子掌什么眼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