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贺盾觉得到现在的程度已经够了。
两人这场博弈,你来我往,已有七八年之久,杨广虽是没有彻底得到智顗,但在佛界呼声很高,丝毫不亚于智顗,做到这个程度已经够了。
往后退一步,这以后也不会留下智顗死于政治迫害,死于杨广之手的谣言。
杨广如今的年纪和地位,鲜少能听到旁人这般直接的指点和评论,再加上近年来许多政务他不与她知晓,暗中截断了她与长安城的联系,两人坐下说这些事情的时候就少了,是以杨广听她这么与他说话,心里颇为怀念。
再加上她并不支持他夺宗得位,这些希望他越走越好的话,落进他耳朵里,也就落进了心里。
他乐意听贺盾说这些,喜欢她说这些。
况且细想下来也不无道理。
他也不是诚心入佛,智顗大师岂会独独传授他正经议法。
杨广这般想着,便点头道,“好罢,本王便做一回彻底的大善人,希望智顗当真如阿月你说的这般,知恩图报。”
贺盾点点头,接着对账,又朝杨广道,“阿摩,可以出一些奖励耕种的政策么,比如说家里地多,收成又达标的,府衙农忙时就可以组织兵丁帮忙耕种收割,或者免费提供耕种工具之类的,这个帮忙的人力物力我会出,我现在又有钱了。”
这是个特权社会,贺盾身为晋王妃,本身就有食邑,再加上杨坚独孤伽罗的赏赐,亲朋好友们赠送的贵重礼物,林林总总算起来是很有钱的。
杨广闻言失笑,他的妻子又要到处撒钱了。
他的名声在朝野好是因为他有军功政绩,在百姓们眼里有贤名,五分五是因为贺盾的缘故,毕竟仁善的朝廷命妇很多,但像贺盾这样的,他也只遇到过一个,十分匪夷所思就是了。
皇帝刚刚颁布了商人不得为官的政令,贺盾这个注意倒也合皇帝的心意,杨广应道,“这件事交给先生去办。”
李德林确实很擅长这些事,贺盾点头应了,看见账册上的日期,心里一动,和杨广掰算了一下,高兴道,“嘿,阿摩,还有六个月,再过六个月我就能去长安看望昭宝宝了。”
杨广:“…………”还有六个月,这么早激动做什么。
杨广不与她多说这件事。
贺盾就盼着能进京城见昭宝宝,毕竟这一去宝宝两岁了,按照独孤伽罗来信的描述,到时候昭宝宝都能走稳路了,说话也会越来越清晰……
贺盾兴致勃勃,每晚便挪出了一个时辰的工夫,给昭宝宝做小衣服什么的,大半年下来也颇有成效,现在手艺很能看了。
杨广除却处理江南的政务,网罗人才外,多半都关注着长安的动向,知晓皇帝近来喜怒无常,越发不想贺盾回长安,只这次若无特别的理由,他再不让她去,定是要起疑了。
第117章 时间越久越不利
杨广拜了李德林为师, 但因着俗世缠身, 寻常也没多少空闲在李德林这里听学听政, 两人相约多半也是有政务相商, 几年下来,亦师亦友。
杨广来李德林这里的时候少, 反倒是贺盾, 这一年因为农事稻田的事,待在李德林身边的时间就很多。
贺盾对这位治世能臣越了解, 便越佩服,不但平素李德林在教授李百药的时候她跟在旁边旁听,甚至连百药不喜欢的排兵布阵调兵遣将,国事朝政都一道学了。
李德林上了年纪, 把贺盾当女儿看,贺盾学习能力强,两家人素来亲厚,他闲来无事也乐意教贺盾这些,丝毫不觉得教一个女子这些会如何,李德林教的起劲,贺盾便也学的认真,再加上她本就对历史社会很熟悉, 系统学过这些古早的政教思想, 很得进益。
颜之推笑言李德林要出一个女弟子,贺盾学什么都认真,虽然她学这些也用不上, 但她单纯就是喜欢这些理论知识,有人愿意教她,她顺手也就学来了。
当年杨坚夺位,这些年来大隋国政清明,后头的平定陈朝一统天下,都离不开李德林出谋划策。
李德林是个全才,讲课也讲得很好,多半以史事做例子给贺盾做分析,涉及社会的方方面面,这本也和贺盾上辈子所学的专业有关,因此她学起来就很投入,不忙的时候多半都是混在这里了。
几个月的时间一晃而过。
晚间贺盾路过书房,见书房的烛火还亮着,知晓杨广还在和署臣议事,便没有进去扰他,打算自己回卧房,给昭宝宝写一个小规划什么的,虽说不定用得上,她也想试试看。
杨广在里头听见铭心唤了声王妃,知晓是贺盾回来了,见她手里抱着一沓文籍,便招呼她进了书房,又接着与李彻李雄商议政务。
贺盾进去行了礼,给他们两人倒了茶,自己坐去另外一边看颜之推写的《颜氏家训》,坐下来思考昭宝宝的教育问题。
杨广与李彻李雄说的是南宁昆州反叛的事。
南宁昆州这一带原本就是追随北周叛臣王谦留下的逆贼窝。
当年因为江山易主,大隋方定,再加之路途遥远,皇帝腾不出手来收拾这一块,召集朝臣商议过,皇帝便下了诏书封当时的南宁首领爨震为刺史。
只爨震安分了几个月便不依臣子的礼仪,拒不缴税,皇帝知道不打不行,派梁睿前去平叛。
爨震逝世后,南宁首领爨玩归降,只爨玩为为人反复,南宁叛乱再起,皇帝被搅得心烦,这次派悍将史万岁南下,率部攻打爨玩。
爨玩本是昆州南宁的地头蛇,也不与史万岁硬碰硬,自蜻蜓川深入云南腹地,占领险滩要塞,据险固守。
史万岁是名久经沙场的老将,经验丰富,不到五日的工夫便攻破了爨玩自以为无坚不摧的敌对防守,爨玩溃不成军,四处逃窜,史万岁一路往下行,趁机渡过了西洱河,进入渠滥川,辗转数千余里,攻破了夷族三十多个部落,俘虏夷族男女两万余人。
隋军大获全胜,捷报刚刚传回长安,江都离得近,自然也收到了消息。
史万岁勇猛无敌,杨广原先便有结交的心思,这次两人同在南边,史万岁可取道江南,再率领大军走水路班师回朝,是以杨广便动了心思。
今日杨广叫李雄李彻来,一则是岭南部落众多,首领人心浮动,诸爨反叛,岭南这边容易跟风起势,将士们当提早做准备,严阵以待以免介时措手不及,二来李雄李彻与史万岁交好,他想以此为由头,让史万岁自江南取道回长安,如此能见上一面。
李雄李彻皆不是藏私之人,听杨广爱才,十分高兴,当下便应下了。
李雄与杨广相熟,为人又爽朗耿直,见杨广起身朝他们拜谢,一把将杨广扶住了,朗笑道,“只王爷叫万岁来,不是为他手里那颗夜明珠,便皆大欢喜了。”
杨广失笑摇头,“本王不爱那等财物,这件事就劳烦二位将军了。”
贺盾昨日和杨广一起看的信报,夷族给史万岁献上了一颗一寸大的夜明珠,极其珍贵难得。
恰逢史万岁路过蜀州,镇守巴蜀的杨秀知晓了夜明珠的事,便派人去朝史万岁索要。
史万岁不给,蜀王就恶语相向,语出威胁,眼下杨广要结交史万岁,李雄才会玩笑提醒杨广莫要为宝物所迷。
贺盾杨广两人一同把李彻李雄送出了书房,等回来,贺盾便朝杨广问,“阿摩,你要请史万岁将军来扬州相见么?”
杨广坐去贺盾旁边,拿起她写的东西来看,应了一声道,“嗯,史万岁爱财,但用财招揽他有些不好看,我以交友之礼待史万岁,他若肯回应,便再好不过了。”光明正大的手段若能成,他也不爱用容易留把柄的阴谋诡计,贿赂这件事,是皇帝的忌讳。
贺盾记得他与史万岁关系很好的,杨坚知晓他们有友谊,还特意把史万岁送来江都督晋王府兵事,只她印象中史万岁命不长,入了晋王府没多久,便出事了。
杨广翻看着贺盾写的东西,越看越觉得诧异想笑,“昭宝宝培养计划,两岁玩,三岁玩,四岁还玩……阿月你这是要把孩子教成上房揭瓦的小纨绔么?”
是还没完成的计划书,和这里的习惯理念很不同,贺盾自己写着玩的,估计也当不得数。
贺盾眼下想起更重要的事,便把书册拿过来,朝杨广道,“阿摩,那夷族的首领们都知道要给史万岁献上夜明珠,可见也是知道史将军爱财的,四弟是蜀王,将军路过蜀地,四弟派人要这颗夜明珠,史将军都没给,亦没说会把夜明珠献给皇上,可见史将军是真爱财……”
杨广看了贺盾一眼,点点头示意她接着说。
贺盾接着道,“爨玩性情反复,现在答应投降入朝,可能过段时间就反悔了,阿摩,如果你是爨玩,你会怎么做?”
这是史万岁的一个死劫,他因为这颗夜明珠与蜀王结仇,为自己埋下了祸端,后因为南宁叛事又起,蜀王抓住机会告了史万岁一通,史万岁在殿上被杨坚活活打死了。
对比起贺盾所在的年代,这里的人就复杂许多,许多惊才绝艳的人都有这样那样的癖好、性情和性格,丰富鲜活,但也让事情变得很复杂,尤其是位高权重之人,影响着朝堂局势的方方面面。
史万岁一身战功赫赫,边塞胡族闻风丧胆,几乎到了能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地步,但视财如命,多次收受贿赂。
这种事当权者有时候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他,有时候不能放过,杨坚到晚年以后,年青时的猜忌刻薄暴躁残酷被无限放大了一般,臣子们但有过错,很容易便会撞在刀口上。
杨广还想看贺盾写的书,挨着她的手臂又拿过来了,“这有什么好想的,贿赂,投其所好便可……阿月,你这样教把我儿子教坏了,要知道慈母多败儿,五岁了还玩,是不是过分了些……”
贺盾看他眉眼含笑地数落她数落得起劲,轻推了他一把,无奈道,“阿摩我跟你说正经事呢……”
杨广不在意,见册子里还写了一些简洁易懂的小故事,几曲轻快的小篴曲,约莫是打算学了吹给杨昭听的。
杨广醋意大发,打定主意她若是来请他教授吹曲子,任她怎么求他也不答应……
杨广肚子里包了坏水,看着贺盾笑道,“阿月看来你这段时间跟着先生学了不少东西……史万岁收受贿赂把爨玩放了,照爨玩的脾性,找到合适的时机必然会再起叛乱,介时史万岁难逃干系。”
都猜对了。
贺盾一点都不意外,点头了。
杨广心不在焉地想着如何能没收这本册子,让铭心派人把李雄重新请回来,嘱咐了一句,“李将军若是给史将军去信,提醒他爨玩此人不可信,若不是诚心归降,介时若放虎归山,来日再起事,皇上严查起来,史将军牵扯其中,皇上必定勃然大怒,让他行事一应小心。”
处理叛军的事非同小可。
李雄面色郑重,表明会写清楚这件事,提醒好友注意。
只李雄了解好友的脾性,告退前便颇有些迟疑不定,苦笑道,“我那朋友爱财,心存侥幸铤而走险也不无可能。”
杨广沉吟,几年前王劭呈献一本图讖,得了皇帝丰厚的赏赐,这几年北方佛事往玄学迷信的越来越多,史万岁崇佛,他原先查过他,知道他也信此道。
杨广吩咐道,“便说晋王妃为其卜得一卦,相赠锦囊一枚,待爨玩反悔贿赂他财物的时候拿出来一看,可解生死劫。”
皇帝近年来对待收受贿赂的臣子严厉严苛,史万岁纵是有滔天的功业,也不可能在皇帝的盛怒之下逃过一命,杨广此言也非虚,月前皇帝发了条诏令,天下一时哗然。
着令‘诸司论属官罪,有律轻情重者,听于律外斟酌决杖。’
这一月来朝中风雨欲来,朝中上上下下相互攻击纠告,杖刑不断,守法的反倒成了懦弱之人,朝臣们为各自的礼仪,拿出了不把人整倒,整死不罢休的势头。
原本还算清明的朝堂已经乱成了一团,至如今牵扯其中数百余人,朝堂不再是处理国政国事的地方,反倒如刑房一般,殿前杖杀阶前染血。
皇帝本是好意,却过了头,矫枉过正,物极必反。
有武官衣衫不整,皇帝怪罪御史不弹劾,当下便把当值的御史拉下去砍了头,谏义大夫毛思祖劝诫了两句,一并处死。
连些管园子管畜生的牧场人犯些小错,被上首的官员举报,皇帝也要亲临监斩,如此朝堂之上不是你死便是我活,最后连官员图吉利穿个红裤子也成了罪过,一并被杖刑至死。
当年他心存敬重的一代帝王,不知为何失去了能冷静预判国政国策的头脑和心性,感情用事,用好恶脾气来掌控一切,让人陌生之极。
杨广初初收到这些消息时只觉匪夷所思,到现在懒得费心再多看一眼,眼下也只想着找个什么样合适的理由,能把贺盾留在江都。
浑水才能摸鱼。
不可否认这对他来说是个好时机。
杨广当真给李雄准备了个锦囊,让他一并带给史万岁。
眼下爨玩同意随史万岁入长安归顺朝廷,有一日当真反悔,便应验了先前所言,爨玩再出手贿赂史万岁,也就由不得他不信李雄的话了。
史万岁虽爱财,却也知恩图报,仅此一役,定会朝他这边靠拢的。
李雄下去后,书房里便只剩了贺盾杨广二人。
杨广见天色晚了,索性完全搁下了政务,腻在贺盾旁边。
见贺盾还要接着写她的育儿大计,没收了她的册子,严肃道,“阿月,这些事我来做,你这个要不成,儿子照你这样养定是要养废的,我重新给他拟定一份适合的。”
贺盾应允是应允了,但想着杨广自小的成长经历,还是叮嘱道,“可是阿摩,像你这样小小年纪多智近妖的小孩毕竟是少数,昭宝宝要是没阿摩你这么聪慧厉害,那我们就别太过分了,管束得太紧了也不是好事。”
原来他小时候在她眼里是这样的。
杨广听得心情舒畅,伸手臂揽过贺盾,脑袋搁在她肩膀上,拥着她笑应道, “为夫知晓了,原来为夫在阿月眼里这么厉害,都是神童了,阿月你是不是自小便很爱慕为夫。”
他俊目含笑,下颌压着她的肩膀点来点去,跟按摩一样,往里贴着她的颈窝弄得她痒得想缩起来,偏生旁边就是墙壁,躲都没处躲,偏头两人的脸就贴在了一起。
贺盾不应,杨广锲而不舍,低笑道,“是不是阿月,能嫁给本王,阿月你是不是做梦都笑醒了,嗯哼?”
贺盾听他问得很不含蓄,还真像那么一回事,心里笑他不可一世的性子真是一点不变,斜瞥了他一眼,笑问道,“阿摩你在你心里是不是天下第一啊,哈哈,最想娶的妻子是你自己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