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勇说着顿了顿,朝贺盾问,“他这两月不在我面前露面,阿月你说他是不是跟你一样,因为愧疚不安不好意思见我了。”
这哪有可能,贺盾见杨勇看着她还真像一回事,噗嗤笑了一声,摇摇头老实道,“肯定不是,大哥你想多了,阿摩铁石心肠,他不来估计是真忙。”
杨勇被噎了一下,丧气道,“我翻遍史书,再也找不出一个比我更惨的前太子了,朝中文武大臣,一边倒朝着杨二,同情我的没几个,他当上太子,佛道两教争相庆贺,可把我气得差点卧床不起。”
贺盾听他说气,不知为何却没从他这些话里听出气和恨来,不由有些怔忪,无论是她知道的史料,还是现在正发生的事实,都明明白白昭示了一件事。
杨勇从被废至死,想见杨坚都只是想认掉他自己的过错,并且辩解自己身上那些莫须有的罪名,他对杨坚并没有不轨之心,孩子也是杨家的子嗣,他也没有要害弟弟的意思。
从始至终都没有攀咬过其他人,包括夺宗的杨广在内。
贺盾心里不知是何滋味,轻声道,“大哥定是很气很恨阿摩了。”
杨勇道,“当然恨了,他抢走了我的东西,那不是普通的东西,是滔天的权势和江山,我现在被幽静在这生死不知,父皇绝情绝义,杨二大概还想要我的命,我不恨他我是不是傻。”
他就是傻啊。
贺盾心里闷闷的难受,问道,“那大哥你为何不朝父亲揭发阿摩处心积虑。”
杨勇朝外头的禁军抬了抬下颌,端着桌上的茶喝了一口,“我也见不到父亲。”
杨勇看着外头白皑皑的雪花,又补了一句,“我思前想后,觉得再来十个我,我也赢不过他,再说我毕竟是大哥——”
杨勇说着朝贺盾道,“你和杨昭是你和杨昭,杨二是杨二,阿月,这件事与你无关,你自小在我家长大,我就是你亲大哥,你回去告诉杨二,胜者为王败者寇,让他大大方方滚回来住东宫,爽快些,还有点气概。”
我毕竟是大哥。
大哥就有大哥的样子。
你不当我是兄弟,但我自小是把你当兄弟看的。
杨家的人多心硬冷血,独独养出这一根另类的独苗,却不适合生长在宫里头。
贺盾抚住难受酸涩的眼眶额头,将心里翻腾起伏的情绪硬压了下去,朝杨勇无奈道,“是父亲说起于大兴,让杨二先去那住着,希望他也能大兴以继帝业。”
杨勇半响不语,朝贺盾问道,“你和昭宝宝还好罢。”
贺盾点头,“都很好。”
杨勇点头,又笑了一声,“阿摩样样都占了全,娶的王妃是你,昭宝宝又聪慧听话,我就没有这么喜欢的人。”
贺盾莞尔,轻笑道,“他喜欢我估计也后悔着呢,以后还有得他后悔的时候,他其实内里的劣性很多,好色,爱好奢靡享乐,琴棋书画吃喝玩乐什么都占全,以前是靠自律自觉,以后我样样管着他,他也享不到什么福,也不知他到时候会不会肠子悔青,哈。”外头士兵围在外侧,他们俩离得近,这么小声说一说倒也无妨。
杨勇听了吃惊不已,“阿摩好色,阿月你莫不是开玩笑,阿摩可是我们大隋第一大情种,第一大贤王,啧,你说的若当真,我是没法想象了。”
那只是登基前,这世上又有几人能看清楚杨广的真面目。
贺盾摇头,“他就是自制力比较好,天分也高,能忍。”
杨勇咂舌道,“那他也够厉害的,也够可怜的,累不累啊,我看是父亲不好,当年让我们做宇文赟的伴读,阿摩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贺盾也觉得这些事是挺神奇的,她若不在杨广身边,大概也是看不出来的,毕竟史书上记载,也是站在后世人的基础上,他确实是骗过了大多数朝臣,骗过了杨坚独孤伽罗,后头登基上位,才肆无忌惮露出了真面目。
两人聊着天,时间总是过得很快,杨勇朝贺盾道,“我现在在这思过,等闲也出不去,想叫你时常来陪我说话是不可能的了,不过阿月你有空帮我去看看杨俨他们,现在也求不了别的,不冷到冻到便成。”
贺盾点头应了,杨勇看了看天色,朝贺盾摆摆手催促道,“你快回去罢,我怕待会儿阿摩找来了这里,我实在不想看见他。”
贺盾想着去看杨俨他们,便也没再这多留,很快便告辞了。
出了宫门果然见铭心驾着马车在外头等着,杨广在雪地里踱步,昭宝宝跟在他身边,父子俩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听见宫门口的行礼声,都朝她这里看过来。
现在两人是政敌,杨广不好出现在杨勇的子嗣面前,一来贺盾不想再起什么风波,二来大概也请不动杨广,所以她跟杨广说自己去看一眼,给杨勇报个平安什么的。
杨广没反对,给她指了地,先带着杨昭去拜见了李德林王韶,贺盾一个人去看杨俨他们了。
第129章 做梦
杨勇的子嗣宫妃都住在一处, 眼下是在风口浪尖上, 杨广若当真动了这些子侄们, 难免会传出刻薄无情的名声, 杨坚那里也没法交代,所以就算杨广想要斩草除根, 也不会是现在。
贺盾暗中仔细看了, 确认吃穿用度皆不差,孩子们神色也还好, 心里稍稍放心了些,回了宫里给杨勇报了平安,让他安心。
贺盾与杨勇说了会儿话,等出了宫和杨昭杨广汇合, 天已经黑透了,大兴县离长安城并不远,而且路好走,坐马车出了城不到两刻钟便到了。
杨昭在马车上便犯了困,只他不肯睡,头一点一点的还要和贺盾说话玩乐,等到了府上,贺盾待着他洗漱完, 这才安安稳稳睡下来。
对大人来说就还早, 贺盾陪了一会儿睡不着,便起来去了书房。
杨广一回来便在书房处理政务。
贺盾也没扰他,在旁边找了个案几, 拿出自己随时带着的小册子看起来。
上面记着一些她从杨勇那得来的信息。
杨勇的妃子美人现在都被看押起来,杨勇的意思是没子嗣那些请她安置一番,只数量特别多,很多连他自己都记不清是哪里来的有什么特长,谁送的有没有娘家他也不知道,能用得上的信息少得可怜。
贺盾就把这件事和杨广说了,请他派人帮忙查一查,好根据个人的情况做个妥善的安置。
因着贺盾在里头掺和的关系,他和杨勇的关系现在不清不楚,还有那些原先的太[子党们,不是纯粹的死敌,要多说两句却并不干脆,连杨秀杨谅这等冲动易怒的人,看着他都是一脸难言的复杂,现在贺盾会为杨勇的事奔波考量,他真是半点都不意外。
杨广看了看贺盾,半响自后头柜子里拿出了一沓册子,递给了贺盾,又接着处理政务了。
贺盾接过来打开一看,瞧见里头细细的名录,再看看对面的杨广,真是没话好说了,里头按品级大小,家世背景性格脾性一一罗列清楚,事无巨细,贺盾越看越是觉得大开了眼界,他手底下有一波人大概就是搞特务工作的。
贺盾看了眼认真专注的杨二,实在连说话的心思都没有了,有了详细的履历就好办得多,这上面连对此人的性格脾气有何可用之处都写得一清二楚,再好不过了。
杨广倒也没反对贺盾这么做,这些女子毕竟跟过杨勇一场,成了罪奴胡乱流落在外,伤的是杨家人的体面,他本是打算花点钱财将这些人圈养起来,贺盾想安置她们,倒也无妨。
只他现在多少有点破罐破摔,这等来路不正居心不良的册子想想也就直接拿出来给她了。
贺盾看得认真专注,杨广看她这样,心里倒是泛起了丝甜意,她知晓他不为人知的一面,虽是有过生气伤心失望,但似乎从未想过离开他,若放在以前,这样的册子他便是有,也不好立刻拿出来的,总得装模作样查一查再给她,毕竟不是君子所为。
如此她是不是接受了他的一切,无论好的,还是坏的。
他停顿得久了,笔尖上的墨汁结成滴,落在奏报上成了一团污渍,杨广看妻子精致的五官在烛光的映衬下别样好看,索性搁了笔,起身走过去挨着她坐下来,就只是些宫妃的信息癖好,来历家世,再加上舞姬歌姬美人,数量不少。
杨广坐了一会儿见贺盾只专注做自己的事没理他,轻笑了一声,自后头揽着她,下颌搁在她肩头上,在她耳边低低道,“阿月,很好看么,为夫和你一起看。”
“这有什么好看的。”再说他哪里是来和她一起看的,贺盾推了推他的脑袋,无奈道,“阿摩你莫要来捣乱,这些女子能回家的不多,回家能过上好日子的更少了,她们好歹跟过大哥一场,我得好好想想怎么安顿比较好。”
“她们现在好吃好喝的待着,不是什么要紧事,过后再弄也无妨,阿月你想知道这次打突厥的事么,为夫可以给你说一遍。”他倒不是真想和她谈论这些事,不过是想腻着她说话罢了,两人算是久别重逢,他只想好好和她待一会儿,并不十分想处理政务。
贺盾莞尔,知晓他是无聊了,想了想便合上了册子,偏头在他脸上亲了亲,笑道,“阿摩,是不是想我啦?”
巧笑嫣兮,清湛湛的眼里波光粼粼,烛火的映衬下分外好看。
杨广被她看得心脏发麻,嗯了一声,他本只是打算抱抱她,不曾想这会儿才亲亲她便亲得浑身滚烫情潮涌动。
要命。
杨广喘了口气,紧了紧手臂,朝怀里的贺盾哑声道,“阿月,天色晚了,我们早些歇息罢……”
他的声音又低又沉,带着微微沙哑的磁性,手也慢慢的不规矩,分明是饿狠了。
贺盾乐了一声,伸手搂着他的脖颈回亲他,她虽是有了烦心事,但依然想念他。
杨广气息不稳,正打算把人抱起来去沐浴,外头来了铭心的禀报声,说是郭衍段达张衡等人求见,有要事相商。
杨广没应答,外头铭心又问了一遍,声音大了一圈,估计再不应答就会敲门进来了。
杨广身体僵硬滚烫,贺盾有些想笑,坐直了从他怀里挣脱出来,给他理了理衣衫,拿着册子起身道,“我先回房了,阿摩你忙。”
杨广拉住贺盾,握着她的手温声道,“等我一道回去。”
贺盾应了,说自己在外头等,拿着书册出了书房,到门口朝张衡等人点头过,便远远在院门边的门房里等着了。
铭心端着托盘从外头进来,后头暗十一招手让他过去,铭心便笑嘻嘻把托盘给了贺盾,请她帮忙送些茶水进去,他去寻暗十一。
贺盾点头应了,走近了还未叩门便听见里头郭衍压着声音说未免夜长梦多早绝后患云云,说的虽是十分含糊没点名字,但眼下这等时局,不是指杨勇指的是谁。
贺盾叩门的同时,听见杨广拒绝了,心里稍稍松了口气,进去给几人添了茶,郭衍是说他手里有种药,一点点下在饭食里,时间日久才会起效果,表征和病死是一样的。
杨广压了他的话,段达固请了几次,没劝动,铩羽而归了。
贺盾添了茶便出来了,她等在外头等着,能感觉到几人朝她行礼的距离又远了很多,跟她是洪水猛兽一般。
杨广携着贺盾回了卧房,路上解释了两句,确认郭衍说的是杨勇无疑了。
杨广让她勿要挂心。
贺盾知晓杨坚独孤伽罗在着杨广不会朝杨勇动手,但听了郭衍这通话依然心神不宁,杨勇现在孤立无援,杨坚又下了诏令让他们搬回东宫住,杨广太子之位越稳固,便越不会有人在意被囚禁起来的杨勇,当初看守的士兵基本都撤掉了,有人若想害他,易如反掌。
杨广虽是拒绝了郭衍的提议,但这种事下属揣摩上意擅做主张也不是没有,何况挂在头顶上的刀没落下来,不代表没有这把刀,只要有这样的意图在,杨勇就没有一日是安全的。
杨坚当初继位,因着她和李德林的劝诫,放过了许多宇文家的宗亲子嗣,但禅位给他的幼帝宇文阐,一样难逃一死,杨广不会放过杨勇,也不会放过杨勇的子嗣,为避免将来反扑,斩草除根是最干脆利落的办法。
杨广拉着贺盾去沐浴,又回了卧房。
他们是久别重逢,可杨广很快便发现他的妻子全程心不在焉,他心里气恼,下了狠劲的折腾她,直把人累得睡着了才罢休。
她还不比方才在书房吻他的时候用心,因缘为何他心里也清楚,他那大哥是傻人有傻福,人关着了,却阴魂不散,占据了贺盾的心神,让她心不在焉了。
过段时日会好罢,时间日久,她慢慢接受了这件事,他也不动杨勇,她该会安心些了。
杨广伸手碰了碰贺盾温热的脸,半响又凑过去亲了亲,想着是不是当真让她再生个孩子,怀了身子,她大概也没心力再管其他人了。
外头天寒地冻,卧房里也很冷,睡着了的人无意识就往他怀里靠,他稍稍拉了拉被褥,她就会手脚并用地缠了上来,脑袋时不时动一动想找个舒服的位置,杨广看得失笑,瞧着她因带着薄红精致漂亮的脸出了会儿神,一手揽着她,一手拉过被褥给她盖严实,把掉出来的玉佩搁回了她枕头底下,搂着人睡着了。
贺盾做梦惊醒的时候没有动,不用看她也知道不是紫气的原因,杨坚用过的玉佩还压在枕头底下,她睡前准备好的。
梦也不像梦魇一样形容不出却痛苦难受惊惧不眠,相对来说这些梦很清晰,有场景有逻辑,虽说夜夜都会来找她,但却不吓人。
原先是梦见自己抢了杨勇的东西,一开始就是抢钱财衣衫吃食之类的,后来连女人孩子父母也抢了……
梦里纷杂,一个多月她在梦里把能抢的东西都抢了个遍,醒过来就再难睡着,只她体质特殊,又有紫气看护,除了眼圈重一些,暂且是看不出什么关碍的,这对她来说基本没什么影响。
自江都到长安这一路,她就是这么过来的,现在也算习以为常。
今晚又很不一样,梦就变得血腥不安起来,郭衍的模样在梦里清晰冰冷的,她见过什么手段就梦到什么手段,惊醒过来差不多是吓醒的,浑身湿汗冰凉。
她也清楚这是为什么。
她没有处理类似事件的经验,精神力比寻常人强大,这时候就体现出弊端来了,忘记或者忽略是绝不可能的,她本身没见过多少血腥的场景,当年随高熲陷落岭南,他削人手脚为人棍逼供的场景就成了梦境里的常客,历历在目如昨日重现一般。
贺盾尽量让自己适应并且接受所有一切,毕竟这里已经不是她上辈子那个单一平和无忧无虑没有纷争的社会了。
差别带来了纷争,人生活在社会里面,微小如砂砾,想活得好,就需得按照适应这个社会的规则来,这不是一个公平的社会,本身便没有公平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