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疑问,她神棍的身份让她在这个特殊的朝代行事方便了许多,但借用先哲们的东西总归不妥,虽是无意为之,但也只此一次,下不为例了,贺盾想。
贺盾虽是说得磕磕绊绊,有些词眼还很难理解,但李德林王轨才高八斗,著作等身,自是清楚贺盾的意思,他们信她,便也明白这其间的道义在,纷纷点头应下了,只王轨怅然道,“可惜生不同时,否则这四言言简意宏,振聋发聩,该自此流传千古经久不衰,警示世人才好。”
贺盾莞尔,见二位前辈脸上悲戚之色散了许多,又努力组织措辞安慰道,“大人忘了李大人了么,李大人该博坟典,阴阳纬候,无不通涉,近日来也无事,府里春光正好,二位大人都是饱受国书之士,如今有了这等倾心交流的机会,出一些警世高言不是易如反掌……”
贺盾目的就是想让前辈们高兴些,莫要为先帝和新君的事伤怀,李德林与王轨自是看出了她颇为笨拙的宽慰,对视一眼,皆是摇头失笑,心里郁气散了不少,端了面前的清茶喝了起来,皆是长长舒了口气,与贺盾谈起儒家儒学的事,浸泡在学问学术的氛围里,倒是抛开了烦心事,相谈甚欢,其乐融融。
时间过得飞快,待到了隋国公府,杨广送两位大人去住的院落,吃穿用度也一并安排好,末了又点拨了两个沉稳机灵的小厮去伺候,待安排妥当,这才去独孤伽罗那里回禀了,因着是宇文赟自己开的金口,这府里都是自己人,倒也不怕什么。
等两人从独孤伽罗院子里出来,已经月上中天,府里安静极了,天地间宁静祥和。
贺盾一路奔波去了洛阳,不待停歇马不停蹄又赶回了长安,方才又经历了一场对她来说超负荷的突发事件,现在暂时渡过难关,心里虽是安心了,但是是真累,腿软,重得像灌铅一样,也饿,也冷。
比先前想带高纬冯小怜逃跑的时候可是紧绷危险多了,好在现下算是暂时渡过了一劫,以后如何尚且不知,但至少有了转圜的余地。
独孤伽罗的院子离他们的住处有点距离,走路也要三几刻钟,贺盾走着走着,就差出有什么不对劲了。
陛下现在比她高出一个加半个头,在前面走得闲庭信步,贺盾唤了声阿摩,几步追上去问,“阿摩,方才谢谢你来接我。”
杨广:“…………”小奴隶你终于想起我来了。
杨广不说话,只停下看了贺盾一眼,又接着往前面走了,自长安往洛阳,再快也得月余,来回便是两个多月,小奴隶不在的时候,他整个人都不不对劲了。
作诗没有人记录没有人夸奖,没兴致。
好鱼好肉没有人在旁边喝大米粥眼馋,没胃口。
睡觉没有合身又凉爽的人形枕头可以抱,睡不着。
身边没有贴心可意的使唤人,心里烦躁。
铭心太笨,开口就是柴米油盐,与他说不上话,他要憋坏了。
虽说他目的不纯,但毕竟同寝同食两三年,没情分都要磨出情分了。
现下皇帝换人了,他似乎也不需要应付这个干瘪的小奴隶了。
只毕竟小奴隶救过他好几命,又无父母亲人孤苦伶仃,他记他的恩,以后就还是留在杨府接着同寝同食罢。
杨广自认为解决了一个难题,心情舒畅了许多,他也不发话,就这么在清幽幽的小径上走得安闲自在,盛夏的林子里总是很多虫鸣鸟叫,蛐蛐和蛙声和昨日一样吵,现在听着似乎也没那么心烦了。
贺盾追上前,轻声问,“阿摩,你今日话怎么都不说话……”
杨广:“…………”孤苦伶仃的小奴隶,你终于发现了。
杨广继续不理她,贺盾挠挠头:“阿摩,想知道宫里发生的事么,我回去就告诉你。”
杨广看了眼满脸疲惫正努力跟上他的小俘虏,思量了一下,心说以后就稍微对他好一点罢,让这小奴隶感激涕零,然后一辈子都跟着他。
杨广这么想着,便在前面撑着膝盖弯了腰,低声道,“上来,我背你回去。”
“谢谢阿摩,我自己走便成。”贺盾摇头拒绝了,她上下加起来都二十七八的人了,哪里能要一个小孩背,贺盾知道是自己磨蹭了,忙快步往前走了几步,以行动证明自己还成。
还客气上了。
谢谢两个字现在听着也不像以前那么顺耳了。
杨广心情不大好,也不与小奴隶分说,直接把人抗了起来,口里道,“等你走,走到天黑都不定走得回去。”
贺盾笑,现在不正是天黑么?
“别动,当心踢脏了本公子的衣服,今年就这两身能看了。”
贺盾笑了一声,那不是因着杨坚和独孤伽罗生性节俭,杨广陛下你也要跟着凑热闹么。
不过若是陛下也像杨勇一样铺张浪费奢华无度,只怕也不会得杨坚独孤伽罗的喜欢了。
贺盾是又困又累又饿,并不介意陛下单手将她夹在手臂下的人贩子姿势,等回了房间,她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听陛下说要帮她洗澡这才打了个激灵清醒过来,按住陛下要帮她剥衣服的手道,“阿摩你先去歇息,我自己来。”
贺盾坚持,杨广手一顿,他心里狐疑,便抄着手,眯了眯眼睛问,“阿月你是不是瞒着我什么,这两年洗澡必定要单独洗,睡觉必定要穿得严严实实,晚上动辄还会惊醒,你身体藏着什么秘密不能让我知道的,现在说罢,我忍你这件事很久了。”
贺盾:“…………”天上突然下了一个地雷,不,炸[弹,猝不及防。
杨广凑近了盯着小奴隶的脸看,五官精致小巧,睫毛很长,瞳孔清湛湛温和和的好看极了,唇瓣柔软,眼下虽有青痕神色疲倦憔悴,但依然能看出样貌不错,但不太像男孩,十一二岁的男孩,无论是骨骼和面颊,都不是小奴隶这样的,手臂身体抱起来也软软的……
杨广越看心里越觉得奇怪,脑子里的念头一闪而过,心头一热,伸手就要剥贺盾的衣衫,脱口道,“阿月,你莫不是女孩子罢。”
贺盾下意识就反驳了一句,“不是的,阿摩你胡说什么。”贺盾话一出口就想咬掉自己的舌头,心说她怎么习惯性就开始说谎了,转念一想这样也好,她现在有官职在身,这官职虽小,但在宇文赟面前很有用,她女娃的身份要是暴露了,自是不能再做官……
而且以后她还想待在杨坚身边往杨坚身边凑,独孤伽罗深爱杨坚,忌讳这一点,以女子身份是万万不成的……
想清楚了这些,贺盾看着已经逼近真相的陛下,眉目纠结,看看她来这个时空都干了些什么,她以往就是个不必说谎的老实人,现在为生活所迫,变成一个满嘴谎话,时刻胡言乱语的老神棍了……
贺盾心里说了声抱歉,将陛下揪着她衣襟的手拿下去,倒是想起她已经十一快十二岁了,该是开始发育的年纪,再糊弄下去也是不成了,好在她现在有官职,不能住在国公府,明日就得单独出去住。
贺盾直接道,“阿摩,我自然是男孩,只是当年李大人弄错了,何海死之前给我去过势,这些年我长大了也知道宦者是什么人,一开始我是想跟着先帝的,后来在府里待久了就想跟着你,也没敢说……”一般来说只有王公皇族身边才会使唤宦人,贺盾这么说合情合理。
贺盾知道杨广会信,毕竟她原先就是北齐宫里的侍人,这么多年幸运的蒙混过关,现在也不会有人特意怀疑这个,陛下看着她说不出话来,明显是被震住了,贺盾伸手拉了衣带,问,“阿摩,我有点奇怪,你想看么,我脱给你看。”
宦人当然奇怪了。
杨广神色古怪,听贺盾的话还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摆手道,“不用,你快去沐浴。”他竟是抱着个小宦人睡了这么多年,难怪细皮嫩肉软手软脚的,原来是没了子孙根……
杨广也说不出此刻心里是可怜他多些,还是那什么膈应他多些,毕竟宦人和女人也没什么分别了,他又不是女人,是女人还好些……总之复杂极了,杨广摆摆手示意他赶紧去,别在自己面前晃,他需要自己静一静。
这便吓到了么,贺盾摇摇头,抱着干净的衣衫去洗漱了。
这一晚睡的一点都不像久别重逢,陛下先是跑去柜子里拿出了床被褥,见贺盾正躺在床上看着他,顿了顿解释道,“天气凉了,冷。”
现在可是大夏天,贺盾虽是心存歉意,看陛下这副有点不适应想嫌弃又怕伤害她自尊心的模样,心里还是想笑,眨了眨眼没说话,往里面挪了挪,正面躺好了。
床榻真的特别大,以往两人为什么要抱在一起睡,杨广正面躺着,被子规规矩矩拉到脖子以下,双手平在身侧姿势标准,余光瞥见他和小奴隶间这一条‘巨大’的鸿沟,心说派去打探消息的人怎么还不回来,小奴隶怎么还不睡着,眼睛睁那么大做什么……
“……”这到底是有多嫌弃她啊,贺盾偏头,轻声问他,“阿摩,你是不是嫌弃我了。”
杨广被噎了一下,偏头就看见小奴隶正看着他,如往常一样没什么特别的情绪,但就是让他有生以来头一次生了诸如歉疚之类的陌生情绪……
好罢,失去子孙根以后无儿无女,失去男儿的尊严被世人嫌弃鄙视瞧不起,小奴隶已经很凄惨可怜了。
杨广轻咳了一声,肃声道,“胡说什么,离那么远做什么,过来,我还会吃了你不成,我不吃小宦官。”
杨广说完心里抽抽了两下,招手示意贺盾过来。
杨坚独孤伽罗信佛,除了当尼姑,贺盾想不出坦白女子身份的她怎么才能留在隋国公府。
贺盾摇摇头,心说先瞒一瞒陛下,等宇文赟这一茬过去,她当了尼姑,再好好与陛下解释自己的苦衷。
贺盾一计划一边回陛下的话,“阿摩,没关系,这样睡挺好的,早该这样了。”
听小奴隶这么说,杨广不乐意了,把身上的被子踢到床下,掀开她的被窝躺下了,又把她抱进怀里,觉得自己也没有什么不适应的反应,唇角不自觉弯了弯,拍拍她的背道,“睡罢,抱着抱着就习惯了,铭心的小金狗被阉割了,一开始看着也不习惯,抱着抱着就好了。”
贺盾:“…………”
贺盾不想跟他纠结在这些事请上,想着今日发生的事,便轻声问道,“阿摩,你知道皇上接下来要做什么么?”
杨广两个月少有睡得好的时候,这时候闭着眼睛,困意上来了,回的就十分的漫不经心,“还能做什么,皇上以前被管束够了,这下手握天下,想做什么便能做什么……”
杨广说着笑了一下,“但很快他就会发现做皇帝也不能随心所欲,因为皇伯父留给他的老臣在,不清除异己,哪里能腾出位置来给他的亲信,郑译不是被授予津要了么……睡罢,父亲明日回长安,明日得早起出迎……”
贺盾点头,她也困,但这件事没个头绪也不心安,“那怎么才能把那些朝臣救下来呢。”
杨广睁开了眼睛,奇道,“救他们做什么?”
“……”贺盾:“就是不想他们白白死了,不值得。”
吃的少管得宽,杨广啼笑皆非,“你有空操这份心,不如想想怎么把身体养好,药断了两个月,你想起来没有。”
去洛阳回长安,时间都是一分拜成两分用,哪有时间熬药煎药。
贺盾嘿笑了一声,“视力模糊也没怎么的,看美人更美了……阿摩,你有没有什么好主意,告诉我成不成……”说真的,她虽是读的书多,涉猎的范围也广,但在朝堂政事上,还不如杨广十分之一呢。
知道也无用,他一个小小的太史令,有主意也做不成的。
杨广这么想着,说了也无妨,“新帝可不是什么什么好相与的人,保命简单,保权势就难了。”
家族权势什么的不是贺盾关心的,贺盾来了兴致,翻了个身趴在床榻上,撑着手臂支起脑袋,高兴道,“保命就成了,阿摩。”
天真,杨广简直要笑了,“那还不简单,让他们都辞官,托病的托病,守孝的守孝,告老还乡的告老还乡,主动给皇帝腾出位置来,皇帝又保全了名声,岂不是皆大欢喜。”
当然还有另外一条更简单方便的路,大周宗室也不是没人,现在就有一个现成的储君。
现在的齐国公宇文宪。
太[祖皇帝的第五子、灭北齐的头一号大功臣。
有硬功,善计谋,多谋略,知人善任,通达机敏,有气量,还是保先帝夺[权诛杀权[臣宇文护的第一大功臣,在军中振臂一呼万军相随,在朝野辈分高,名望大。
若站在大周这一面,在杨广看来,这真的是大周现成的、并且能成为下一位大周圣君的皇位继承人。
可惜了。
皇伯父知道却拘泥于血统继承权,势必要将皇位传给儿子,对宇文宪视而不见。
皇伯父驾崩得突然朝臣来不及往这方面想,现在想也无用。
他知道,却提也不会提。
宇文宪是有大智,但于杨府有仇。
宇文宪智谋深远,早先便与皇伯父说过他杨府不能留,只风云激变,事到如今,宇文宪自身难保,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宇文赟诛杀这些又能有才之士,是自掘坟墓,杨府又不是疯了,会趟这蹚浑水,救下自己的劲敌和仇敌。
所以诸如废掉宇文赟,另立宇文宪的话,杨广连提也不会提的。
想这些事总能让他心头发热,血液滚烫,杨广吸了口气,暗自平复胸腔里翻滚的情绪,将小奴隶搂来怀里紧紧抱住,心说残缺就残缺罢,不都是会说话的人,有他在,还有个说话的伴儿。
杨广说了没几句话,贺盾听了却有醍醐灌顶之感,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忍不住哇了一声,“阿摩,你真厉害。”
杨广心里笑了一下,心说把另外一条告诉你,你会觉得更厉害。
杨广心情愉悦,又将小奴隶搂了回来,心说小傻子你就傻乐罢,要不说权势好,一个人背后站着的是一个家族,势力盘根错节,你纵是当真去劝人家,任你苦口婆心口水说干,别人也不一定能接受,有的是放不下权势,有的是放不了,操心也是白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