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一段时间,大概会自然白一些……”贺盾一边说一边在脑子里想各种脂膏的配方和药效,回神就见老宫人表情定格了一样看着她,目光古怪,脸色扭曲又强忍着导致肌肉微微抖动……
驾临大兴宫的队伍已经走远了,他两个就站在台阶风口上说话,四周无人,凉风一卷一卷吹过,划在汉白玉石上,带出咻咻咻的风声。
周遭安静极了,贺盾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补救补救,尴尬地挠挠头。
这么干站着也不是一回事,贺盾忙拱手弯腰好好行了一礼道,“总之谢谢爷爷照拂,我这就出宫去了。”
老宫人嘴张了张没说出话来,贺盾连连作揖,作了好几个,自己转身出宫了,不管如何……总之是受了照顾便是了,该感谢的还是得感谢。
贺盾有时候觉得自己并不能适应这个时代,譬如现在,她觉得老爷爷该是喜欢敷粉的,但看他表情又不像,大概是觉得她说话鲁莽冒犯了,只这也是后知后觉,现在想再多也不抵用了,这便是她落进这个时空话不多的原因,学术之外,言多必失。
后日才启程,这大兴宫她是不用去了。
贺盾自己出了宫,一个人往回府的路上走。
她走路的时候喜欢想事情,尤其是夜凉清净的时候,走得就十分目中无人,等拐过街道的弯去,听见一阵噼啤噼,啤噼噼的呼哨声,抬头瞧见几步开外一张龙章凤姿天质自然的脸从马车窗里探出来,是杨广。
少年正看着她这边,皓月星空的眼里暖意融融。
贺盾惊喜地呀了一声,跑过去道,“阿摩你怎么在这里……”
“低着头做什么,还指望着路上能捡到钱不成。”杨广示意贺盾先上来,将案几上装着肉饼的盘子推到他面前,随口问,“怎么磨蹭到现在才出来,还以为你被狼叼走了。”
贺盾摇摇头,拿纸包着吃了,待咽下了小半块,觉得胃里面暖洋洋的舒服了许多,这才问,“阿摩我不是使人跟你说我要跟皇上一起去大兴宫么?”
杨广嗯了一声,给小奴隶倒了杯茶,“慢点吃。”
贺盾应了,杨广就这么闲散散地看着小豆丁细嚼慢咽地吃东西,倒也不嫌无聊,小奴隶好养活,给什么吃什么,不挑食,再长大点也费不了什么口粮……
杨广心不在焉地想,这么养着一辈子也无妨。
外面铭心轻嗤了一声驾,马车便慢悠悠走起来,贺盾见陛下只懒懒散散地靠坐着不知在想什么,脑子里忽然灵光一闪,脱口问,“阿摩是不是你让那老宫人求的旨意……”不然他怎么会在这里等她的,去大兴宫的队伍这会儿只怕都出城郊去了。
还不算太傻。
杨广应了一声,示意铭心快些回府,他闲着无聊,见小奴隶吃完了,正四处看想找帕子擦手擦嘴,兴致来了,扯了旁边架子上的巾帕,一手固定着小奴隶的脑袋,一手给他擦脸,擦完连他手指头也细细擦干净了,笑得普度众生,“阿月,哥哥对你好罢。”
小奴隶身量实在太小了,三两年也没长多少个,他倒是很想像铭心对小金狗一样,等正午的太阳暖洋洋晒出来,搬个盆儿到院子里,好好给他洗个热水澡,洗得香喷喷暖洋洋的……
杨广想着那场景,自个乐了一声,握着小奴隶的手捏了又捏,“阿月你的手真软。”
女娃的骨骼与男子不同,较为纤细,又是小孩,当然软了,贺盾拿过巾帕自己擦完,陛下对她自然是一等一的好,就像今日,府里那么忙乱,独孤伽罗又受了伤,他也折腾了一天,竟是还记得她还在宫里,来接她了。
还有换差不去大兴宫的事,她这身体不结实,跟着宇文赟日行三百里,一天之内来回折腾一趟,只怕要去掉半条命的……
这些明显或者不明显的回护……贺盾伸手揉了揉胸口,想将那股暖意揉散了去,陛下对她是真的好,毕竟无论是哪个时空,都没有人会这么惦记她的……
两人虽是年纪不同,但三两年相伴在侧,这在她两辈子的人生里,也还是头一份,因为少,就显得弥足珍贵。
她又想不到能为他做点什么。
贺盾看着眉目舒朗的陛下,心里微微一动,温声问,“阿摩你生辰什么时候,可以告诉我么?”
问这个是要给他庆祝么?杨广看了小奴隶一眼,微微挑眉,可惜父亲母亲生性节俭,又信奉佛教,自己尚且不会在这上面奢侈浪费,更勿论他们这些没加冠成年的小孩了。
但小奴隶问了,告诉他也无妨。
杨广说了个日期,又嘱咐道,“你莫要弄些有的没的,府里也不兴这个。”
杨广说着自己笑了起来,补了一句,“但是你偷偷给哥哥做点好吃的,还是可以的。”
二月,甲寅。
二月,甲寅。
二月十八。
贺盾将这四个字在心里念了好几遍,念着念着心绪起伏不平,波动得厉害,因为这是历史上完全没有记载的日子。
各类史书对于陛下准确出生的月份和日期没有任何记载,《隋书》和《北史》对隋文帝杨坚的出生日期记载得清清楚楚,炀帝的却遍寻不见。
《隋书》修成于唐贞观十年,距离隋亡不到二十年,对于李唐江山主修编史的大臣们来说,隋炀帝史事几乎就是亲身经历的当代史,连杨坚的日,时都能记得清清楚楚,隋末动乱史料散失无从考起的可能性不大,就算真有那万分之一的可能,独独将炀帝陛下的弄丢了,一直颐养天年活到贞观二十一年的萧皇后,也不可能不知道炀帝的生辰。
但炀帝的生辰却一丝踪迹也没有。
究其原因,主要还是与政治有关,后人着重描绘炀帝暴虐无道,民怨鼎沸国家败亡,修史者因为极力突出炀帝残暴荒淫,大力贬低斥责,最后连生日也丧失了载入史册的资格。
明知而不载,修史者对杨广的极度蔑视和高度打压的意图,赤[裸裸地没有丝毫遮掩。
天之子,人间之神,皇帝降临世间,史书上总有些非同寻常的祥瑞和应征,炀帝非但没有,还有各种不详之证流传于世.
他没有生辰,却有杨广忌。
正月十三杨广忌,杨广作恶多端,天怒人怨,杀父欺母,禽兽不如,忌的是恶,这一天不请客不送礼,叫人手莫伸,嘴莫馋,心莫贪,遗臭万年。
他抱负远大,一生都希望能建立宏图大业,为此奔波辛劳,戮力而为,丰功伟绩本打算名留青史,大概永远想不到自己死后会是这样的下场罢。
她不会对后来人的政治手段说什么,但杨广说是冤沉海底都不为过,她只是觉得不太公平,也不公正……
马车里烛火昏暗晃动,但两人离得极近,近得杨广没有忽略小奴隶眼里潮起潮落,似有水色一闪而过,杨广目光一滞,心里有些刺痛,握了他冰凉的手问,“怎么了,阿月?”这是什么表情,今日可真是稀奇。
贺盾深吸了一口气,硬将眼里的热意逼退了回去,她要修史立传,该是什么就是什么,先把生辰印上去,旁的皇帝有出生祥瑞的应征,她也给他编造一个。
杨广见他不答,只眼里情绪波动,心里微微烦躁,握着他的手给他暖了暖,尽量拿出点耐心,“阿月,那白脸子欺负你了么?”吞了他两处宅子,办这点事也不尽心,他是不是先让他栽个跟头,没眼色的东西,往后也别在宫里办差了。
贺盾本是雄心勃勃地想着以后赚钱给他办一个生辰礼,一个普天同庆浓重得天下百姓还有后世人无法忽视的生辰礼,听了白脸子三个字就彻底破功了,抹了抹眼睛,笑问道,“阿摩你是不是在心里给我起了绰号外号戏称什么的。”
杨广看了小奴隶一眼,微微挑眉,口里道,“我心里也是叫你阿月的,阿月你在想什么。”什么谎话精,捧脚精,小谄臣,小老头,小奴隶,小俘虏,小豆丁什么的……
问这话也傻,他就算有,说出来做什么……
贺盾听他说得坦然,心里信了他,理了理能劝得动他的话,劝道,“阿摩你莫要给人起什么绰号,你心里虽无恶意,但有人会特别讨厌这个,觉得你讨厌失礼又幼稚,更何况,有些人,现在势力身份在你之下,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以后的事谁又说得准,做人做事与人为善些总是好的。”
稀奇,这是开始教训他了么?
杨广静静看着小奴隶,眼里奇异的光一闪而过,这么长长的一顿教训,本是该让他反感之极,但许是小奴隶还红着眼眶带着鼻音,语重心长,看着他眼里情绪涌动似是有千言万语要说,浓烈,深厚,像是有着什么深厚的东西藏在里面一样,让他有种只要在近一点,近一点,就能看见些什么不一样的错觉,心里便也没有生气的兴头了。
杨广静静凝视着小奴隶,心说罢了,毕竟是救命恩人,他记他的恩,些许小事答应了也无妨,好好记着他的话,心里口里都不给别人戏称就好了,杨广这么想着,口里却道,“阿月,我也只起过白脸子这一个,旁的没有了。”
杨广说得像那么一回事,贺盾啼笑皆非,“你先前还说什么废物来着,这会儿就忘干净啦?”不管如何,他见李渊年纪与他相差没几岁,偏生一脸老褶子,就哈哈戏称人家李阿婆,阿婆李,惹得李渊非常不高兴也是真的。
这目中无人的习惯不好,是真的要改了。
杨广见他笑了,心里那股烦躁消散了些,轻笑道,“往后再不会了。”
见陛下认真应了,贺盾心里高兴,知道他现在是年纪小还听劝,不放心又嘱咐了一句,“阿摩尤其你外貌好,你自己不在意,但也不能仗着权势嘲笑别人长得丑、长得老了,比如说我,你要笑话了我老褶子脸,我羞愤欲死了怎么办?”
杨广哈哈失笑了一声,两只手在他脸上使劲捏了捏,想说点什么,又都没说,就这么静静与他坐了一会儿,等铭心说国公府到了,便温声道,“阿月,今晚来与我一起睡罢,我有事想与你说。”
贺盾想着明日一早宇文赟驾崩,宫里朝堂大乱,便也点头应了,“府里人多眼杂,我也不好直接过来,等过一会儿夜深了我再来找你罢。”
杨广笑道,“阿月你的卧房就在我院子隔壁,你直接从翻上墙头,下不来我接住你就成。”
贺盾想这也是个好主意,明日一早她还要进宫露脸,自是不好从隋国公府出去的,贺盾点头应道,“那我两刻钟后过来。”
两人约好了,贺盾先回了自己的院子,先差了个进过宫的下人,拿着她的宫牌将给老宫人的东西送去,洗漱好,又把原本就平的前胸裹了两三层,头发还湿着也等不得干,这便码了梯子翻墙进去了。
铭心早先便在外头守着,两人进了卧房,贺盾快有一年多没进来过,里面的布置还跟以前一样。
贺盾踩了鞋子上了床榻,杨广见他还湿着头发,知道他是赶着过来,哂然一笑,扯过厚实的大巾帕盖在他头上,胡乱揉搓起来,等觉得差不多干了,把人压在床榻上团来怀里抱住,拉被子裹成一团,唇角弯了弯,舒舒服服闭上了眼睛。
前后就一秒钟的事,两人裹成蚕茧一样,贺盾挣扎着从里面冒出头来,“阿摩,你要说什么事。”
杨广本也没什么事要说,或者说他想说的话是秘密,不能对任何人说,比如今日回来他和父亲同乘一辆马车,他先是睡着了,结果半途上来一个人,是府里的谋臣郭荣,父亲除了说起今日的事情外,还说了些心腹话……
说宇文赟耽于声色,不是长寿之相。
说吾仰观天象,俯查人事,周历已尽,我其代之。
父亲一席话说得冷静之极。
杨广虽是知道父亲早有谋算,听到父亲淡定从容说出这样的话,也忍不住为那种睥睨天下的热血和笃定心潮澎湃。
谋事在人,父亲多年来苦心经营,洞察朝廷权利人士关系,暗中招纳党羽,连郑译那等弄臣都一并收买了,不急不躁,静待良机,将近十年的隐忍和经营,眼下硕果在即,只待良机了。
明主逝世,昏君继位,若不是宇文赟自断羽翼,将朝中贤臣良将逼得死的死,走的走,伤的伤,这良机只怕还要等上数年,或者数十年。
他躺在马车上很是费了些力气才让自己重新睡过去,这些话他想与怀里的人说一说,说一说谋事在人,说一说他心中所想,但也不能说,辛密之事,只能烂在他肚子里了。
事关重大,谁也不可信,不能说,就算是怀里的二月。
杨广将那股想和二月畅谈的欲望硬生生压了回去,没有二月之前,他连对人说话闲聊的兴致都没有,现在反倒要提醒自己莫要冲动后口不择言,近之则亲狎,说的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了。
杨广微微闭了闭眼,在二月脸上亲了一下,哑声道,“阿月,我没有什么事与你说,就是想你了,想和你一起睡,睡罢。”
贺盾愣了一下,隐隐觉得他有些异样,心情不太好的样子,便也没动了,只把脑袋又搁回枕头上道,“阿摩,等你明年生辰,二月十八,我给你过生辰,送你喜欢的礼物。”
杨广睁开眼睛,看了眼信誓旦旦的阿月,又闭上眼睛懒洋洋笑道,“你别再把我杨府的仇人救回家,我就阿弥陀佛了。”
贺盾知道他说的是王轨和宇文宪,也哈哈乐了一声,“那阿摩你先生长先生短的跟着他们学兵法,不也是多有得益么?”
一码归一码,不是一回事。
杨广箍着他的手臂紧了紧,道,“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第21章 神龙在此恶灵散
贺盾睡不好觉的时候居多,尤其近来宇文赟周身紫气淡薄,驾临大兴宫前的这一夜,基本上就已经淡得只有若隐若现的一小圈了。
贺盾再靠前,也不能贴去宇文赟身上,靠着根宇文赟带过的笄簪,勉勉强强撑到了现在,宇文赟当上皇帝后在吃穿用度上都是穷奢极欲,笄簪一天换几根都行,带几天看不顺眼的就扔,宫里的近侍们都乐在心里,贺盾时不时的也能捡到一些,有用的就拿回家。
贺盾晚上睡觉不安生,第二日清晨起来扳指发笄什么的从怀里袖子里掉出来是常有的事,杨广都给咯到好几回,今晚也不例外。
他这一年多好不容易能抱着人好好睡一觉,晨间还未醒,侧腰被什么咯得生疼,迷迷糊糊手伸进被子里摸出样东西,半睁半眯一只眼见是一根发笄,心里无力,是话也不想说了,随手扔在一边,又去搂旁边睡得昏天地暗的人,阿月这喜好当真是古怪得很……屡教不改,说得他都没脾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