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她大部分时候就只能躺在石头里发梦了。
有侍女依次进来,杨广让他们把东西放下,贺盾被巾帕罩着,也看不见陛下在干什么,只听稀稀疏疏布料摩挲的声音,猜陛下是在换衣衫,等听他叫侍女进来给他整理头发衣冠,女官素心笑言说王爷风仪不凡,是大隋最出彩的新婚郎君,这才想起明日便是成亲的日子了。
素心是独孤伽罗身边的女官,这时候大概是过来看看府里有无需要帮忙的。
这段时间贺盾多半都是在外面,做自己喜欢的事时间总是过得飞快,一转眼都到成亲的日子了。
贺盾想看看陛下穿着婚服的样子,便一点点从巾帕里挪出来了,露出小半个身子,看着昏黄烛光里的少年郎,有些回不过神。
杨家祖辈都是威武高大的身形,杨广也不例外,十三岁比同龄人高出一个头去,再加上气质温文尔雅清风霁月,眉目俊挺轮廓俊美精致,就这么一身黑衣纹绣红边祥瑞,头戴墨冠,长身玉立地站着,清贵无匹,龙章凤姿。
素心是说的实话,这等风仪,是无人出其右了。
杨广脾性素来和善,与独孤伽罗身边的女官也熟稔,便也温声应了两句,听素心传达了母亲的嘱咐,一一应了,又问了母亲可好,说明日一早便进宫拜见母亲,素心笑吟吟应了,杨广把人送出了府,自己回了房。
杨广在案几前坐了下来,俊美精致的脸上没了方才温和的笑意,面上一丝表情也无,喜怒不辨,通常这副模样就是心情不虞了。
陛下看样子就不像个想成亲的,不过贺盾倒是不太担心,历史记载萧皇后性情随和温顺,聪明能干,善解人意,还能书能画,很有才气,又擅长占卜之术,很得杨坚和独孤伽罗的喜欢,成婚以后和陛下的感情也很好,在历史上也是一段佳话。
脾性才学上萧皇后和隋炀帝就是很模范的郎才女貌才子佳人,如果成亲后陛下还是这一副冷冰冰的模样,唯一的差错那可能就出在她曾经用过二月身体和他相处过一段时间上了。
由男孩变成宦官,再变成女孩,虽是阴差阳错身不由已,事情却已经是这样了,若陛下当真介意,她真不知道该如何挽回了。
贺盾正胡思乱想着,冷不防却被杨广拎了起来,陛下眼里没有一丝波澜,声音也很平静,“明日我带着你过府迎亲,我虽能看出来人究竟是不是阿月,但为了以防万一,你也看看,是阿月,你就好好在我袖子里呆着,不是,你就从我袖子里掉出来,明白么,明白就动一下。”
宴会是在宫里,但亲事要迎回府里来,杨坚独孤伽罗会驾临王府,至少也会象征性的露一下面。
众目睽睽之下,不管陛下心里如何想,大概都不会表现在脸上,这样就不会在杨坚面前闹得不可收拾。
贺盾了解杨广的脾性,倒也没担心太多。
杨广倒在榻上,衣服也不脱就躺在榻上闭目养神。
外头奴仆走来走去忙碌之极,热闹的喧哗说笑声衬托得屋子里一室清冷,贺盾呆呆看了他一会儿,从巾帕里挪出来,好在案几离床榻不远,她花了点时间力气挪上床,知道陛下不喜欢她碰他,便也没靠近惹他心烦,只在枕头便上安安静静的坐下来,心说阿月你可一定要努力,两人快些看上对方的优点和闪光点,这样成亲以后才开心得起来。
贺盾也睡不着,就这么睁着眼睛挨到了天亮。
梁国公主下榻了行宫驿府,杨广是一夜未眠,晨间起来先进宫去请过父亲母亲,到了吉时这才去的公主府上,一路上心脏都不是自己的了,骑着马行动迟缓还遭了他兄长一回笑话,待在行宫驿府门口看见同样一身吉服的新妇,心就直直沉到了谷底,果然,真的不是阿月。
他心里大概早就相信了这不是阿月,否则来接亲的时候,为何一点欣喜期待也无。
身旁杨勇等人倒是惊呼了一声,“阿摩,你看弟妹跟阿月长得一模一样!”
是长得一模一样,但他一看那双眼睛就知道不是阿月,一言一行一颦一笑,都不是阿月,他不知自己从哪里分辨出来的,但就是看一眼就知道她不是阿月,他甚至不需要碰她确认她的温度是否冰凉,不需要开口询问一些事,或者让他带着的石头精来确定是不是阿月,只消一眼,他就知道她不是阿月。
这可就奇了,杨广强压住想立时上前质问这个女子的冲动,一模一样的身形不说,连名字都是一样的,世界上没有这么巧的事,不是偶然,那就是人为了。
“哈哈哈!”杨勇见杨广僵站着,一拍他的肩膀,乐道,“怎么阿摩,高兴傻了,还不快去把妻子接回来。”
杨广听见自己应了一声,这样的结果本也料想过,是以并不觉得惊奇,他脑子里甚至很清醒,冷静地知道自己下一步该做什么。
萧琮过来行了平辈的礼,自称臣子,杨勇便说以后都是一家人,不必客气云云,一番寒暄。
杨广未再看那张脸一眼,待新妇上了轿,便翻身上了马,在欢腾的锣鼓声鞭炮声中回了王府,对周遭一片的恭喜庆贺声充耳不闻,等着新妇一起进了王府,也不等德高望重的老太师唱喏那些长长的吉祥话,当下便直直在满面含笑的父亲母亲面前跪下了,叩首道,“还请父亲恕罪,儿臣不能与梁国公主成亲。”
杨广声音不高不低,却立时让满堂寂静了下来,杨坚一摆手,连周遭的说话声和舞乐声都戛然而止,张灯结彩的厅堂里静得针可落地,压在身上的视线如山一样凌厉沉重,杨广脸上却浮起了笑意。
杨坚脸上的笑散了,盯着儿子神色不悦,杨广似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惊世骇俗的话一样,脸上眼里都是温和的笑意,朝杨坚行礼道,“父亲,您看看站在太子身边的梁国公主是谁。”
满厅堂的目光都落在了一身吉服的新妇身上,这里坐着的不是高官大臣就是亲朋好友,无论是哪一类,都对阿月熟悉之极,方才是没注意认不出来,现在听杨广这么一提,惊呼声四起,是太史令,是二月的声音都细细碎碎出来了好几个,议论纷纷。
萧琮脸色不怎么好看,杨坚与独孤伽罗都变了脸,只杨广眼里都是松快的笑意,朝上首一身正服等着他们叩见的帝后道,“父亲,原来她是阿月啊,父亲原先便把阿月当儿子看待,儿臣原先有个弟弟,不曾想现在弟弟竟是变成妹妹了。”
杨广这话可真是平地一声惊雷,知道的呆愣在了原地回不过神来,不知道的听了恍然大悟震惊之极,满堂的窃窃私语议论纷纷,新妇脸上画着精致的妆容也掩盖不了的苍白之色,萧琮自小聪慧无比,三言两语就听出了个中蹊跷,再一看身旁这位他见过没几面的妹妹,俊面上也白了一白。
杨坚猛地拍了下手边的檀木桌,一语不发确却脸色铁青,显然是动了雷霆之怒,杨广看着下首萧琮惨白的脸色,知道这位梁国太子想必也不是特别了解自己的妹妹,心说萧岿是养了头豺狼,适合的嫡女也就剩了这一个,只能送这么一个不知根也不知底的来了。
杨广知道父亲要的是两国交好,并不想将事情闹得太僵,便又开口道,“父亲莫要生气,阿月不是莽撞之人,她原先是北齐的俘虏,又不记得八岁以前的事,大概不是有意欺瞒我们的,这些年阿月与母亲有母女情分,与儿子有兄弟之谊,大隋与梁国又素来交好,依儿臣见,这件事也算是上天有机缘,亲事结不成,父亲不若收阿月为女儿,也算是为先前义子一说正名了。”她不是阿月,他便不会与她成亲,连过一过这些郑重的仪式都不想。
杨广知道父亲会同意的,他要的只是与梁国交好这一样,至于是收公主,还是娶晋王妃,效果一样便好,父亲心里对阿月大概是厌恶之极,但碍于身份不好计较,他现在这个提议,父亲十之八[九
会同意的。
果然杨坚神色缓和了不少,独孤伽罗朝下首的新妇招手,温声问,“阿月,你哥哥说的可是真的。”
杨广听这女子认下了阿月的事,心说有备而来倒是一件好事,说明她确实知道阿月了。
下首的女子脸色虽是有些寡白,眼里有些慌乱,却勉强镇定下来,叩首行礼道,“哥哥说的都是真的,阿月并不是有心欺瞒,只受了伤忘了事,方才见了哥哥这才想起来,至此事情已无可挽回,是阿月辜负了父亲母亲,阿月也以为亲事不妥,还请父亲母亲收阿月为义女,不要嫌弃阿月才好。”
萧琮一身冷汗忙不迭的行礼告罪,杨坚摆摆手让他们起来,他今日被搅扰了心情,并不想在这里多待,只朗笑道,“也罢,大隋便多了一位公主了,朕就封阿月为清月公主,温文你回去与你梁帝说,朕改日再嫁一位公主过去,以后关系更亲近了,大隋与梁国永世结好。”
这是喜事,萧琮哪里有不肯的,忙叩首行礼谢恩,朝臣一片庆贺之声,这成亲的仪式张灯结彩,文武百官面前有个见证,杨坚与独孤伽罗喝了梁国公主敬的茶,就算是认下这个女儿了。
朝臣们莫不啧啧称奇,待婚宴散了还兴致勃勃的谈论着,杨坚临走前却使了个宫人来,吩咐杨广散了后立马进宫面圣,杨广纵是想现在就和他这位妹妹沟通沟通,也只得暂且忍耐下来,先进宫受罚。
第33章 我以后叫你什么
杨坚挥手让宫女仆人全都下去,皇帝寝宫里就剩了三人,杨坚坐在上首,脸色虽不似方才那般铁青着,但也很不好看,朝杨广问,“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搞什么鬼,两国邦交之事,你三言两语搅和了个天翻地覆,你当这是小孩玩的儿戏么!”
杨广知道父亲并没有信他的一面之言,这也是意料中的事,他那点道行,又仓促匆忙,哪里能逃过父亲的眼睛。
“今日若不是收那丫头为大隋公主,我看你怎么收场!”杨坚说着气头上来,又在雕龙刻符箓的扶手上重重拍了一下,独孤伽罗在旁边温声劝了几句,又递了杯新添的茶。
杨坚接了茶水灌了几口,瓷碗重重放在手边的矮桌上,看着杨广神色越发冷冽了,“那丫头人前遇事战战兢兢,目光举止不过普通闺阁之女,哪有阿月的半分胆气在,你现在胆子也大了,敢在婚事上动脑筋!”
杨坚目光凌厉,胆子小点的只怕要连气都喘不过来了,独孤伽罗倒是嗔怪了一声,“好了好了,现在不是在朝堂上,就莫要生这么大的气了,连你我都看出那丫头不对劲,阿摩与阿月自小一块长大,怎会察不出异样来,听阿摩解释清楚了再生气也不迟。”
独孤伽罗说着便示意杨广,“阿摩,究竟怎么回事,与我们说清楚罢,你素来不是莽撞的孩子,今日这事该是有缘由的。”
“还请父亲听儿臣解释两句,莫要气坏了身体。”杨广行礼道,“今日儿臣去迎亲,在驿府见到阿月也吓了一跳,先是被阿月是个女孩子惊得回不了神,后来多看了两眼便发现她根本不是阿月,可这事情太蹊跷了,这个梁国公主名为二月,年芳十五,父亲可记得阿月总说她大我两岁了,可见两人的年纪也是一样的,今日那梁国公主一点不陌生的就与大哥他们行了礼问了好,在府里也一口就认下了自己是阿月,也认下了父亲和母亲……”
除了在他属下眼皮子地下神不知鬼不觉的把人换走这一项难解释得通,又加上有阿月的石头精在,他几乎要怀疑阿月和先前那些梁国公主一样,遭遇不测了,毕竟有萧慧在前,梁国再出一个豺狼脾性的公主也不稀奇。
杨广接着道,“儿臣本是要质问的,后来想着认了梁国公主为妹妹也好,一来不影响与梁国的邦交,二来阿月是我们自己人不用担心,但这个公主不同,她若是知晓我们大隋的事,是万万不能放回梁国去的,认她当妹妹,先把人留下,是儿臣能想到唯一的办法了。”
独孤伽罗点点头,杨广目光微暗,接着道,“儿臣小时候与阿月同寝同食,却当真没想过看一看阿月究竟是女孩还是男孩……如果阿月当真是女孩,那儿臣猜测阿月会不会也是梁国流落在外的小公主,儿臣以前便听人说起过双生子的事,只有双生子才会容貌年纪都一模一样……”
双胞胎,这解释当真是除了夺舍以外最合理的解释了。
这是怀疑她被自己的双胞胎姐妹干掉,顶替了名字身份,嫁来大隋了。
贺盾躺在杨广的袖子里听得有些发囧,正想陛下为何就往阴谋论上靠,就听独孤伽罗开口了,她也明白为何陛下老是觉得她被害了。
独孤伽罗面上都是忧色,“当真是这样,阿月只怕凶多吉少,先前江陵那边是来信说慧公主出事,没办法参选晋王妃,这么看来梁国后宫可真是乱得……”
贺盾也不关心慧公主怎么了,她现在泡在浓郁的紫气里舒服得很,知道陛下不会有事,就有些昏昏欲睡的。
杨坚看了眼杨广,突地问,“杨广,你老实说,你是不是对阿月那小子动了心,知道他可能是个女孩,就连梁国公主都不想娶了。”
杨坚这话问的突兀,饶是杨广性子素来四平八稳不露形色,乍一听这话脑子里也不受控制的兵荒马乱了好一阵,他想极力镇定下来,却敌不过对阿月动了心几个字以及被旁人窥破心思秘密带来的拘束和不自然。
杨广见父亲目光灼灼,母亲也正含笑地看着他,虽是脸发热,还是勉强解释反驳了一句,“儿臣绝无此意……若这梁国公主当真害过阿月,儿臣如何能与她成亲……”
他话说得不太自然,连自己都发现了,听父亲果然冷哼了一声,便知是掩饰不过去了。
何不乘着这个机会,先给父亲要个赏赐。
杨广心念电转,脸上耳根都控制不住的发热,却还上前一步,大方地朝父亲母亲行了一礼道,“父皇英明,若阿月是女孩,儿臣以为……如父亲母亲这般,得一人相伴一世也不错……”
父亲只盯着他不发话,倒是母亲温声笑了起来,调侃的意味十足,“做兄弟便不能相伴一世了么。”
“儿臣心悦于阿月。”开弓没有回头箭,杨广虽是觉得浑身血液都不受控制的涌到了头顶上,还是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行礼求道,“若是有一日阿月回来了,还请父亲母亲把阿月赐给儿臣,让阿月做儿臣的晋王妃罢,在这之前,儿臣请求父亲母亲暂且不要为儿臣说亲事。”话虽说的尴尬困难,但好歹是说出来了,机不可失,他乘着这个机会定了他和阿月的婚事,也省得以后夜长梦多。
皇帝的寝宫里静得只听得见帘布被风吹动的咘咘声,杨广只觉这辈子大概都不会有比现在更尴尬难捱的时候了,父亲母亲都面色古怪又好笑的看着他,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
杨广就念起那个不让他给别人起戏称的小白眼狼来,但凡她能早点将女子身份说出来,或者早点来找他,事情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了,父亲母亲都很喜欢她,她是个女孩的消息一出来,两人成亲那也是理所当然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