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那个萧慧公主就很有意思,有才有貌地位不低,梁国贵家公子们趋之若鹜,却似乎非得要嫁于他,自始至终都透着股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狠劲。
这可就很奇怪了,当年宇文赟垂涎三尺也未见萧慧青眼三分,如果是冲着权势来,当年宇文邕如日中天,谁也不会想到大周会亡得如此之快。
几年前他不过一个国公府的二公子,连隋国公的袭爵资格也无,长安城里比他上等的世家公子比比皆是,实在没道理一心一意往他跟前凑。
他能确定自己与这慧公主面也不曾见过,不会蠢到以为这慧公主是看上他的才貌了。
没查清楚这些事,便让那慧公主死在了梁国,倒是不怎么划算。
只多想也无益,事情的真相究竟如何,一步步查着,总会有水落石出的一日。
杨广道了谢,从武侯府里出来后,跟阿月说了下午再去新城那边,又折回了府里,吩咐铭心道,“你去街市上寻一些活物来,奄奄一息快死又没死透的那种。”
铭心愣住,“主上想吃野味了么?”
杨广看了他一眼,“母亲吃斋念佛,我吃什么野味,你照吩咐把东西寻来便是。”
铭心咂舌,发愁道,“主上,您实在想念阿月,不若属下去把阿月请来府里坐坐……”他严重怀疑主子是求而不得相思过度,进而变得古里古怪的了。
今日一路上时不时便要轻声低语两句,声音虽不大,但他跟在后头寸步不离,竖直了耳朵,也听出来有阿月两个字了,晨间风凉阿月你冷不冷,午间太阳大你晒不晒……
这堕入魔怔的模样,实在是他不多想都难。
昨晚费了力气把人弄来又原封不动送回去不说,今日这命令更稀奇……总之最近主上是言行举止异常,性情大变。
铭心有什么都写在了脸上,杨广想了想,便道,“你找些快死的小幼崽来,咱们把受了伤的小东西捡回来,养好了再送与清月公主去,小姑娘心慈手软都喜欢这些,清月公主见到这些可怜的小东西,定是又欢喜又怜爱的。”
杨广解释了一通,铭心想想也觉得这份礼物有心,呼了口气道,“唉,主上你不早说,害得我以为主上您是因为想念阿月,想到需要请巫医相士了。”
杨广定定看了铭心一眼,铭心摸摸后脑勺,嘿嘿笑了两声,再不敢废话,立马去办事了。
巫医道士请来府里,那是请来抓鬼驱邪的。
往后他得把阿月藏得更严实才行。
杨广心不在焉地翻看着手里的公文,该处理的都处理了,等待的过程就显得十分漫长,杨广有些无聊,看了眼安安静静待在案几上的石块,起身去了里间。
里面放了半屋子的藏书,杨广把压在箱底的《说文解字》拿出来了,掸了掸上面的灰尘,又坐回了案几前。
贺盾一看见书页里写着许慎两个字,眼睛一亮就努力往书挪去,说文解字她当然知道啦,里面记录着小篆、还有其他许多的古文字,除却几百年前通行于战国齐鲁三晋之间的蝌蚪文,里面许多箍文字形还接近西周晚期的金文字形,这本书首创汉字部首,可以说是一部伟大的巨著了,十分具有研究价值。
文字的发展演变本身就是社会进程的一部分,后人学习古文字靠的就是这些文学作品,可惜《说文解字》遗失在了历史长流中,遗留下的复刻版也只有一部分,他们后面的人只窥得个中之一冰山一角,当真是一件憾事。
她知道陛下藏书多,不曾想还收录了这一本。
露在外面的一小块隐隐有光华流动,杨广看着正以神龟之速往这边爬的石块,知道她这是高兴得眼睛都亮了,心里有些想笑又想气,笑她看起来蠢笨,气他在这愁得头发都白了,她却没心没肺一概都不挂心,这副自得其乐万事皆安的模样,真是……让他牙痒痒。
杨广听那梁国公主唤过阿月叫什么名字,只不知是哪两个字。
石头就要压去书上了,杨广把书拿起来,看见小石块在案几上对着他的手纵跃了两下,眼里起了点笑意,温声道,“你等等,办完正事我翻给你看。”
贺盾听说有正事,嗯嗯两声,安分下来。
姓听起来倒是常见,杨广翻到最常见的那两个,贺,赫。
杨广提笔誊抄了一遍,问道,“是哪个,你往哪个动一动,不是的话,就动两下。”
原来是要问她的名字,贺盾忙回答了。
杨广微微挑眉,贺自古以来都是个大姓,一来源于姬姓,二来源于姜姓,三是鲜卑人,北魏孝文帝时改贺兰姓为贺,不过她若是和那梁国公主长相相似,姑且排除鲜卑人这一条,那十之七八便是来自梁国或者陈国,再往深处划拉一下,还可以分得更细一些。
她有人的意识,便该有个来历。
杨广翻着书,问道,“你是南方哪里人,会稽,江南,还是江陵那一带?按顺序一二三。”
贺盾忙摇了三下。
这个她是知道的,后世虽是不讲究这些,但因着对祖先的尊重和敬畏,大部分人命名还是喜欢遵从古姓氏,因着迁徙繁衍变迁,有可能很难找到自己的出处,不过她们那里有专门的鉴别机构,通过基因识别对比鉴定,就能认领自己的姓氏,除却中途改过姓氏这一条,大部分都是准的,她和二月长得一模一样,又能附在她身体上,也许是巧合,也许是血脉本身就有些渊源。
二月的母亲张皇后姊妹众多,血缘慢慢延传在外也就不稀奇了。
最有可能的,二月就是她母系血统这边的祖先。
江陵的贺家就那几家,杨广暂且记下了,又将名在心里念了好几遍,钝、炖、遁、沌、囤、楯、盾、庉、頓、砘……他将认识的字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竟是一个合适的都挑不出来,只好一一写下来,等把字从《说文解字》里挑出来,已经是一刻钟以后了。
贺盾,贺盾……
杨广把这名字在心里默念了几遍,想说点什么,又实在找不出可夸赞的地方,只好呷了口茶问,“你父亲是不是进了梁陈五兵司,专管制造盾橹盾牌的,或者卖矛卖盾的。”
贺盾忙动了两下表示不是,姓定了以后,名字是随意抽取的,这名字用了许多年,也没遇到重的,是个好名字,她很喜欢。
贺盾知道陛下办完了正事,便挪着在书上看了起来。
好罢,杨广看着硬邦邦的小石块,心里倒是乐了一声,这名字倒也配她。
叫贺盾也不错,虽是刚硬木讷了些,但朗朗上口,阿盾与阿矛,贺盾盾与贺矛矛,贺小盾与贺小矛,相比之下,总是前一个更强一些,在这一点上,他该感谢他的外父大人了。
唉。
杨广看着趴在书上挪得费力的石块,问她看完了没,看完了就给她翻了一页,知道她叫什么以后,他心里似乎也安定了许多。
杨广点了烛火,把纸烧干净,听门外铭心求见,便让他进来了。
铭心手里提着几个小笼子,里面关着的兽类品种不一,但都是奄奄一息瘫在笼子里一动不动的,看起来离死不远了。
铭心自己养了条小金狗,对动物和对人一样有耐心,听了吩咐索性就做了件善事,当真把那些奄奄一息快死了的小东西捡回来,府里养着医师,不能救也罢,能救活,那便算一件积德的善事。
铭心把笼子放下就说要去请医师,杨广点头应了,又把贺盾拿到了案几边上,让她离得近一些能看清楚。
贺盾对微弱得即将消散的灵魂很敏感,往前挪了一点,看见地上放着三五个笼子。
左边笼子里一只小绯胸鹦鹉眼睛半合半闭,怏怏横睡在笼底,旁边一只亮白的小狐狸被箭射中了前肢下腹,血流了一地,腹部微微起伏,后头还有两只梨花猫,病恹恹的看不出外伤,大概是生病了。
另外单独放着的一只小奶狗,腹部插着根木枝,被刺穿了正哀哀叫唤,声音越来越微弱,很快就没气了。
医师还没来,贺盾心里一着急,往外够着想看清楚小奶狗的情况,心里念着医师快快来,才想往门外张望,就觉得有什么拉着她一样,莫名其妙就挣脱了石块的束缚,眨眼的工夫就有明显剧烈的疼痛袭来,涣散的目光转了转,仰头就看见陛下正立在不远处的案几前。
贺盾呆了一呆,四处看了看明白她可能是又附身了。
这真是不可预估的事,这是个兵荒马乱的年代,人死在她眼前的也有好几回,但像二月那样强劲的吸引力只有那一次,对比起来这次就微弱很多,微弱得她还能感受到石块对她的吸引力,大概再离得近一点,她就又会附着在石头里了。
她和小狗狗的身体并不契合,摇摇欲坠的。
小狗狗的意识还没有消散干净,有些细微的唉叫声,树枝刺入腹部,与肠胃大概只有半厘米的距离,稍微再动动,那可真就一击毙命了。
铭心领着医师提着药箱进来,两个,一个给小狐狸看,一个给小狗狗看。
贺盾这里还好,那小狐狸挣扎嚎叫得厉害,医师拔出箭也止不了血,它不住挣扎,用尽了力气一样,人也住了也不安生。
贺盾想去它身体里,却发现她只能在这个狗狗还有那只鹦鹉和石头里穿行,她再是想往那边纵也进不去,小狐狸越疼越挣扎,铭心蹲在旁边帮忙按着它的腿,口里不住劝小狐狸别动现在是救它,可也只是徒劳,小东西绝了声息,很快贺盾便感受不到一丁点小狐狸的生息意识了。
“死了,怎么不先给敷点麻药。”铭心郁闷道,“纯种银狐本就不多见,本以为是捡到宝了,没想到这就没了。”
麻醉药一来珍贵,二来剂量不好掌控,原本就奄奄一息,放多了只怕立马一命呜呼。
贺盾躺在小狗狗身体里,感受着身上开刀裂口的疼,心说这么剧烈的疼痛,挣扎是本能,贺盾疼得头瘫在地上,却努力一动不动,见陛下屈膝蹲下来,在她头上抚了抚,怔了怔就明白过来陛下为何让铭心找这些了,不是要给二月找礼物,是还惦记着要给她找一副身体,人不行,就打主意到动物身上来了,他还没放弃……
“贺医师……”
“贺狗狗……”
贺盾听见陛下轻笑了一声,感受着头顶上暖暖的指尖,心里哭笑不得,又有些发暖,好罢,陛下这人胆子大,接受度高不说,脑子的思维也异于常人,连这个方法都想到了。
只要别再故意把人弄死拿过来做实验就行。
可这也是枉费陛下一片苦心,这些身体还不如她的石块与她有契合度,压根也装不下她,等小狗狗伤长好一些,她待不了,便会回石头里。
附身这种事本就是偶然,能附在这个小狗狗身上她还挺意外的,但端看她能被石块吸回去,就知道是不能在这个身体里多待了。
她还得想办法让陛下不要在这件事上费心才行,她在石块里待着就很好,陛下就是不习惯,习惯了就好了。
有方才的小狐狸在前,这只中华田园犬乖巧忍耐的模样博得了医师和铭心的无数好评,都是赞不绝口,皆道,“银狐精贵是精贵,但实在难养活,老夫瞧着这小柴狗就不错,听话,养着也省心。”
铭心自己养狗,便也喜欢狗,也想在小狗狗背上抚摸两把,手还没碰到被自家主上一把打开了,“别乱碰,碰到伤口又得劳烦医师。”
铭心:“…………”
老医师乐呵呵去给梨花猫看了,说是没什么大碍,是吃了不好的东西中毒,喂了药,没多大一会儿就好了,杨广便吩咐铭心道,“差人把这两只猫送去给清月公主,就说是见面礼。”
铭心应了一声,高兴道,“那主上,这个小狗狗送给属下呗,可以和小金做个伴。”
比起人不在了,窝在石头里陪在他身边值得高兴,现在有生机,似乎比先前更好了,杨广心情不错,听铭心这么说,直接拒绝了,“这个我要自己养,以后你也管好你的小金狗,这院子不许它进来了。”
“为甚么!”铭心郁闷,“狗狗也是需要陪伴的,他两个一起玩多好。”
杨广摆手让他出去,有他陪伴就好了,谁要他那蠢狗陪。
铭心无法,只得又走了,走几步又停下来,转身问,“主上,去新城那边的马车准备好了,现在就去么?”
杨广看了看天色,“准备些笔墨纸砚,半个时辰后再去。”
贺盾看着这段时间终于拨开乌云见明日的陛下,想伸手揉揉心口,抬起来发现是爪子,只好作罢了,见那边医师给鹦鹉留了些新鲜的草药,鹦鹉却动也不动不肯吃,神识往那边一动,去了小绯胸鹦鹉身体里,她一出来小狗狗就疼得胡乱动,贺盾只好先叼着草药挪到小狗狗身边,两边转,小狗昏睡着便去鹦鹉那里,快疼醒了又回来,忙成了陀螺一样。
贺盾嚼吧着草药,心说医师们也没注意,这草药苦得人直打哆嗦,小鹦鹉不知道良药苦口,哪里肯吃。
贺盾呀呀呀了几声,发现自己唤出声了,福至心灵,抬头脱口唤了一声,“阿摩……晋王殿下万福……”
第36章 真正的紫气充庭
因为还幼小,嗓音也尖尖细细的不好听,调子很怪,但确实是发声了。
贺盾欣喜地往上纵了两下,四处看了看,确定没人了,便抓紧时间道,“阿摩,这些动物与我不会融合,我待不了多长时间,还有阿摩我在石头里待着就很好,不要为这件事费心,有更重要的事等着你做,你只要记得去父亲那里带上我就是了,我待在石头里才不会消亡。”
想象畜类开口说话是一回事,当真听见开口了又是另外一回事。
杨广看着地上幼小的一只,小勾嘴壳,浑身淡绿,胸口有些绯红色,眼睛黑豆一样亮,此刻正嘤嘤嘎嘎嘎说着话……
丑,声音也难听。
但怎么说都是开口说话了,是阿月。
杨广看了半响,才缓缓吐出一个字,“丑。”刚刚覆上银狐不是更好么,浪费了个好皮囊,这么小一只,怕被狗叼走,又怕被鹰啄,单独放她在着他不放心,难道他以后出出进进都要带着这么个东西么。
他大概能预估父亲母亲,还有那些朝臣的目光和表情了。
哪里丑了,分明还挺可爱的。
贺盾也没空跟他分辨丑不丑的事情,忙道,“阿摩,我要回小狗狗身体里去,大概要待到它伤养得差不多,阿摩,以后别在这些事上浪费心神了,像原来那样,只是阿摩你多让我晒晒太阳光和月光,晚上要是有露水会更好,阿摩你莫要担心,我不是个普通的石头,不会风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