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说去,他就是希望阿月能心悦于他,只是事情比想象中难上数百倍,照昨晚的情形来看,阿月现在对他避之不及,只怕连多走近几步都不肯了,如此他再想徐徐图之,也是没有办法的,他得好好想想,至少先让她放下戒心和警惕心。
贺盾进来行了礼,捧着新妇的正服打算去旁边的偏房换,杨广看见她就想起她成过亲的事,气血上涌心里翻江倒海,再看她十分自觉的要去别的房间换,搁在膝盖上的手收拢成拳才压住心里起伏的刺痛,摆手让婢女们都下去,阴沉着脸寒声道,“去里间换,想让父亲母亲知道我们不合么?”
贺盾应了一声,她如今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多说无益,便捧着衣衫去了里间,自己换上正服出来了。
她是要穿着这身新妇的衣服嫁给他的。
杨广心跳快了两分,忽地想起她有夫君,又觉得这身衣衫刺眼了,见她身前的飘带结扣没系对,忍了半天还是没忍住,呷了口茶漫不经心地问,“前辈您怎么连扣绳都没系对,以前不是也穿过了么?”
贺盾对衣衫素来没什么研究,胸前这两条飘带她就如寻常衣衫一样系起来了,这时候也不知哪里不对,总归是试穿,也不太讲究,听了陛下的话,就摇摇头回道,“我第一次穿,也不太知道这个,等下向素心女官请教一下便是了。”
杨广握着茶杯的手微微用力,温声问,“前辈您原先的夫家竟是贫困至此,连新婚的正服都买不起给你穿么?”那种平庸粗俗的村夫哪里配得起她,她为什么要嫁人……杨广胸口起伏,将杯子里的茶水一口喝干了,想扯扯有些发闷的领口又生生忍住了。
贺盾听得一愣,摇头道,“我也是第一次成婚,我们那也不讲究这个。”他们那并不看重这些,合则聚不合则散,没有约束,也没有要求,繁衍后代是独立的一项,已经彻底与男女脱离出来,成亲结婚生子就不是什么必须的事,觉得需要陪伴了两人想在一起便在一起,不想在一起就分开了,几百年下来,独身到老的占了大部分,拥有长期伴侣的毕竟还是少数,至于婚礼仪式,就更不讲究了。
但这个时空不一样,成家立业,成亲就变成了一个人一生中的必经之路,并且非常重要。
但阴差阳错之下,陛下郑重的婚礼就变成一场形式的戏了。
贺盾话更少了,她也不知接下来该做什么,就只沉默地站着了。
第一次成婚,第一次成婚……
没有嫁给过其他人。
没有嫁给过其他人!
杨广有一瞬间几乎都控制不住脸上的表情了,强自压下了那股疯长的欣喜和激动,脑子飞快地转着,阿月不会说谎骗他,那就是真的了……
杨广状似不经意地看了眼正沉默站着的人,心跳蹦蹦的跳得快极了,也是,看她木讷蠢笨,一颗心就全扑在了不相干的事情上,实在不像是会相夫教子的……
那十之八[九是真的没成过亲了。
杨广心里控制不住的溢出了喜悦和欢欣,这些喜悦如此浓烈,冲得他一时间都想不起二十六这个数来了,不论如何,就算她是个千岁老妖怪,他都不高兴她曾经属于过别人。
只是阿月现在压根就没把他当成能成为夫君的人,他也不可太急,一步步慢慢来,昨晚闹得那么僵,她现在对着他拘束又谨慎,那浓厚的自责虽是没从她口里说出来,但看她有理疏离的言行就知道了,她在后悔,并且打算以后都和他保持距离。
旁的事上无伤大雅他应了也无妨,但就这件事不行。
杨广垂了眼睑藏住眼里波动的情绪,半响起身,脚步轻快地走到贺盾面前,先说了声冒犯,一边低头给她重新系好结,一边温声笑道,“还请王妃见谅一个,昨日本王怕王妃不肯答应亲事,多有冒犯之举失言之处,王妃您多多包涵……”
贺盾摇摇头,杨广便接着道,“王妃您学识渊博,又见多识广,还身有异能,往后便在本王身边做个幕僚如何,纵是不能替本王出谋划策,在旁边当个老师僚佐也是可以的。”
贺盾一呆,仰头看着面前温文自如的陛下,心有踌躇,她是真的看不出他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了。
贺盾呆呆问,“意思是你先前对我就没有什么心悦不心悦的么。”
杨广知道自己反反复复在这件事上已经没有可信度了,需要拿出点耐心,便又坐回了案几前,笑眯眯道,“就算有,那也过去了,前辈您年纪是三十三吶,不是十三哪,本王眼睛还没瞎,脑子还好使……”事实上他眼睛已经瞎了,脑子也不好使了,念了一晚上二十六,念得麻木,竟觉得这也没什么了。
那倒也是。
贺盾抬头见陛下脸上虽还挂着笑意,眼里却是一言难尽,有嘲讽有笑话她不自量力或者是些别的,脸上虽是腾升起了些燥热,但心里还是控制不住长长舒了口气,她占用着晋王妃的身份,每日抬头不见低头见,还要伪装成没有嫌隙的模样,做僚佐大概是最合适的身份了。
贺盾长长舒了口气,油锅煎炸着的心总算是好受些了,朝陛下行礼道,“那贺某就先谢过晋王殿下了。”
杨广颔首笑道,“王妃您既然是长辈上头的长辈,便不用再称呼本王为晋王了,像往常一样称呼本王阿摩便可,也免得在外人面前露相了。”
长辈上头的长辈,都是祖奶奶级别的了。
贺盾脸上燥热,忙点头应下了,“我知道了,阿摩,那我先回去了。”
杨广瞧着连正服也忘记换下落荒而逃的人,心里憋闷的郁气这才散了些,这样子好哄又好骗的受气包,哪里像三十几岁的人,原先那二十六年她如何过的他不知道,但端看和他在一起的这七年,性情脾气和刚认识的时候没什么两样,年岁都白长了,活再久也是没用的。
第41章 这是件郑重的事
成婚是一件很郑重的事,过程繁琐.
衣服,钗饰,礼仪,哪一样都要顺顺当当的才吉利,尤其是关乎两国联姻,因此纵然一切从简,整个成亲过程中需要注意的地方也特别多,时间又赶,女官们是轮番上阵地和贺盾说,有时候还会演练一两遍,贺盾都认真记下了,她每日要准备到很晚,陛下说来回跑耽搁时间不方便,学就在他院子里学,住就住在他隔壁。
虽是成亲,杨广也没放下政务和课业,只毕竟不若以往那般繁忙了,他得了空闲就看着女官教授王妃这般那般,见她努力认真,心里喜欢,怕她觉得枯燥,偶尔也上前指点两句,说说这些婚礼习俗的由来。
两三日就这么忙碌着过去,转眼到了成亲的前一夜。
天黑了贺盾就想先去休息,杨广留她用饭,贺盾不肯,杨广有些牙痒痒,心说她这几日是认真,但面色凝重处处严阵以待,他已经很久没见过她的笑颜了。
杨广把案几下的盒子搬出来,朝贺盾招手道,“过来坐,这个是从宇文恺大人那里誊抄来的,大兴城的工事图纸,还有建造述本,前辈您以后当了僚佐,这些事也该看一看,过来坐罢,耽误不了多长时间。”他也不想前辈长前辈短的称呼她,但他如果不营造出一种他很介意年纪这件事的气氛,对面的人只怕如坐针毡,连一刻钟都呆不住。
贺盾内心有点挣扎,大概是陛下太过聪慧沉稳的缘故,她在他面前实在很难拿出长辈的威严来,像杨坚和独孤伽罗那样是想都别想了,是以这两日能避则避,现下说要看工事图,她一面想看,一面又踌躇,当真是恨不得抱着盒子跑了就算了。
杨广见她看看盒子又看看门,心里又好气又好笑,只温声道,“明日去的就是新城,你得先看看哪是哪,没得到时候晃花了眼睛,路都不会走了,过来坐下,这是命令。”
贺盾终是敌不过挠心抓肺的想看,过来坐下了,拿出了总布置图摊在了案几上,配合着述本看起来,再翻翻盒子里的小薄本,知道这是从景观,布局,到细部工事每一个宫殿的设计图纸都在这里了,顿时有些欣喜若狂,她朝陛下道了声谢,便在工事图上一处处仔细看起来,看了一小会儿不由自主就入了神,皇城、宫城、寺庙都在六道高坡之上,象征着皇权、政权、神权,总体来说是个坡地建筑,层次分明,全城以朱雀大街为中轴,完全轴对称的一分东西……
开国维东井,城池起北辰,从空中俯视而下,整个地形地貌几乎就是零距离符合《易经》乾卦里的六爻,乾卦属阳,再看看其他宫殿的星罗布置,宇文恺几乎是将周易风水运用到极致了,天宫星宿,北极居中,紫薇伴侧,东西两番十五星环抱,外侧一百零八坊寓意一百零八位神灵,五城九逵,十三坊十三月,四巷为四季,太极两仪殿,四象八卦局,每一步都是精心设计过的,环环相扣,佛、道、法、神、皇,君人臣,包罗世间百态万象。
宇文恺不亏为最具有文化素养的建筑大师……
杨广看着对面精神奕奕完全沉浸在图纸里的人,只觉好笑又想气,他的王妃这几日绷着面皮努力绷出一副长辈的模样,偏生她性子软和又没有长辈的威严在,看着就像个外强中干的木头疙瘩,也只有这时候才鲜活灵动些了,也难怪这么多年不开窍,她一个人活得自得其乐,眼里心里的东西都不多,简单,坦荡,问心无愧,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无愧于自己,也无愧于别人,旁人能一眼将她看到底,但相对的,这样的人,心里很空,更难装下旁的东西了。
他现在倒是庆幸她是这样的,否则以她这般年纪,只怕早就遇上了什么人,停下了脚步,嫁人生子了。
杨广看着她出了一会儿神,清咳了一声道,“贺盾前辈……”
杨广唤了两声贺盾才回过神,抱歉地笑了笑道,“抱歉,阿摩,您说。”
终于肯对他笑一笑了。
杨广凝视着她的笑颜,口里道,“我也不知该如何称呼你,长时间尊称前辈总归不妥,这样虽是有些冒犯,以后我便唤你王妃或者阿月罢。”
唤阿月虽是有些别扭,但未避免旁人起疑,以后须得和以前一样,人前人后换着折腾不说,还容易出错,贺盾明白,倒也不纠结这些,点头应了,“正该如此。”
贺盾说完又接着翻看盒子里的图纸了,她看得聚精会神,渐渐连挺直的背都慢慢放松了下来,手边放着临时叠出来的小本本,时不时就用笔记一记,杨广知道那是她现在看不懂的东西,他想坐到她身边去教她,但也不行,便只在旁边静静看着她看,她不写的时候笔也没撒手,就在指尖上慢悠悠晃着,速度不快,没滴在书册上,但是杵着下颌的手臂蹭到了一些,书房里安静温馨,恍惚间就回到了先前一起在书房学习时的模样。
杨广不希望她明日成亲时也不得欢颜,便想哄一哄她,起身坐到她面前,温声问道,“王妃老师,您看了这么久,就没有什么要指点学生的么。”
贺盾正将脑子里的星象图和面前的宫城图一一罩起来,听了陛下的话,忍不住笑了一声,再看他当真学生对着夫子一样目含期待,虽是拿不定他是不是真想听,想到他登基为帝营建东都洛阳的事,知道这是个好机会,想了想便搁下笔,问道,“阿摩你知道大兴城最伟大的地方在哪里么?”
对他说教也是和他说话了,一步步来不要着急。
大兴宫不使杂人居止,公私有便,风俗齐肃,宫城皇城外面,宅院府邸寺庙是根据权利亲疏高低排布的,再远一些才是百姓居住的里坊,秩序井然,等级森然,父亲的意思他看得分明,皇权至上,君权至上。
但这时候他便是知,也只当不知了。
杨广摇摇头,一脸茫然:“不知。”
贺盾眼睛亮亮的,压着胸腔里的敬意道,“是民力,父亲是个伟大的君王,大兴城是个伟大的工程,但它自始至终都没有滥用民力。”
杨广本是只想和她好好说说话,听她这么认真肃穆,语气里带着藏不住的敬佩和赞服,心里倒是微微一动,认真看着贺盾,等着她接着说。
贺盾拿了根木条,在图纸上一边划出范围,一边道,“阿摩你看,这么大的工程,如果要一口气建完,势必要劳民伤财,所以父亲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这么做,而是分批次的建,这次只把重要的宫城和政务府建出来,其余的,钱有一点建一点,人有一点用一点,而且现在用的这些材料,大部分还是从旧皇宫里拆出来的,拆了旧的木材,去建新都城,连太庙都是……”
杨坚的节俭并不是嘴上说说,或者做做表面功夫的,他是认真把节俭和民力两个字放在心上了。
贺盾接着道,“阿摩,自古以来,哪个皇帝修建皇都王城不是怨声载道,直接间接导致百姓揭竿而起的也不是没有,但父亲修建大兴宫,百姓们送瓜送果,对父亲的拥戴又上了好几分,阿摩,竭泽而渔,岂不获得,而明年无鱼,善用民力,才是长久之道,英主所为。”
竭泽而渔,岂不获得,而明年无鱼。
这话杨广以前不是没看过,但也只是看之过之,也无人和他这样细细讲来,头一次听人这么说,这个人又是阿月,听起来就有些不同,他听过她好几次的说教,起先还有些不悦和不适,现在都已经习以为常了。
杨广见对面的小姑娘说完便看着目带紧绷期待的看着他,心里羽毛划过一样就想把人抱来怀里亲亲她,知道冲动坏事,好歹是忍住了,他有心想哄她开心,便乖乖点头,心中所想稍加润色,说出来了,“贺老师你说的真好,我记下了,我会好好琢磨这些话的。”
贺盾见他把她说的话放在了心上,心里有些高兴,语气也轻快了不少,“阿摩,李德林和苏威两位大人都很好,阿摩你多跟他们来往,定会受益匪浅的。”两位大人都主张爱惜百姓,最适合陛下不过了,要改变一个人的观念何其难,贺盾也没指望一口就把百姓塞去陛下心上,这种事只能一点一滴的来,等去了并州,战事纷杂,有机会让他见识下民间疾苦,效果会好一些。
杨广看着精神和心情都好了许多的贺小盾,又想将她手臂沾染的墨汁擦干净,最后还是忍住了,只将案几上摊开的工事图折起来收到盒子里,见对面的人眼里是明晃晃的渴望,忍者笑将盒子递给她道,“这个可以给你,但是阿月明日很累的,你今晚不能看了得早点休息,明日你若是像现在一样青黑着眼圈,新妇不好看,长安城里的人要笑话本王了。”
这一大盒都是后世看不到的珍宝,现在她也有一份了!
贺盾双手接过盒子,嗯嗯点头,脸上是藏也藏不住的笑意,“阿摩,放心了,礼仪那些我都背熟了,明日不会出错的。”
总算是高兴了。
杨广看着她眉开眼笑的模样,心脏狠狠跳动了两下,摆摆手让她快去休息,等人出去后,自己也咧嘴笑起来,明日成亲以后同寝同食,就算真是块石头,他也能把人给捂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