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闱花——米团子
时间:2018-03-25 15:01:26

  跟在她身后铲雪的穗儿很快就发现了她的不对劲,连忙拿过她手中的扫帚,让她去避风的墙角里休息,她一个人干起了两个人的活计。
  顾不上墙上的湿冷,苏流萤无力的靠着,全身冷得木然没有知觉,腹中绞痛不已,几乎折磨得她奄奄一息。
  就在她担心穗儿一个人在天亮前扫不完甬道上的雪、准备休息一下就去帮忙时,一个身影突然出现在她面前。
  苏流萤一惊,抬头看去,却是一位年过五旬的嬷嬷手中提着灯笼站在她面前。
  想着自己偷懒的事被发现了,苏流萤慌乱的站直身子,哆嗦道:“奴婢该死,马上去干活。”
  嬷嬷却没有说话,只是凝眸细细的打量她,越看,脸是竟是露出了狐疑的形容。
  苏流萤不知道这个嬷嬷是个什么来头,光是看她的衣着打扮,却是比宫里一般的嬷嬷还要体面几分,面容慈善,却带着令人肃然起敬的威严。
  被她一直盯着看,苏流萤心里直发瘮。
  良久,嬷嬷终是开了口,声音平和,缓缓道:“你叫什么名字?是哪个宫里的宫女?”
  苏流萤轻声道:“奴婢叫小满,刚从浣衣局调到司设局当差……”
  “今年几岁了?”
  “……十九岁了。”
  闻言,老嬷嬷眉头微微一皱,转身一言不发的走了。
  看着她远去的背影,苏流萤后怕的喘了口气,再也不敢歇息,咬牙忍住身体的不适,拿起铁铲,一下一下铲起雪来……
  东方露白,已是天亮时分。
  前面的穗儿已将甬道上的积雪清扫干净,可苏流萤还有好多雪堆没有铲完,穗儿心急的拿过她手中的铁铲,又接着铲起雪来。
  看着她忙得额头都流了汗,苏流萤心里很是感动,愧疚道:“穗儿,今天是我拖累你了,实在对不住。”
  “没事的。”穗儿一边干活一边笑道,“咱们是搭档,你身子不舒服我多做点又有什么关系。”
  她叹息一声接着道:“深宫孤寂,像我们这种最低等卑微的人,如果不能互相帮衬着过日子,日子岂不是更难熬?!”
  穗儿的这句话说到了苏流萤的心坎里,在宫里看到太多只求明哲保身不顾他人死活之人,她这样的话显得尤为珍贵。
  之前看着她口无遮拦的样子,苏流萤还以为她是一个大大咧咧的人,没想到,她也有这样细腻温暖的心思,心中不觉对她好感倍增。
  她第一次在她面前笑了,诚恳道:“谢谢你!”
  穗儿被她这一笑看得怔住了,由衷的感叹道:“你长得这么好看,真不应该像我们一样做这样的粗重活……唉,真是糟蹋了!”
  “糟蹋什么?!人生在世,谁人都有谁有的烦恼,那怕是天子,也不是事事顺遂。”
  一道声音突兀的插进来,惊得两人一跳。
  回头看去,却是之前同苏流萤说话的那位老嬷嬷去而复返,拢着手静静站在两人身后。
  苏流萤与穗儿面面相觑,反应过来才齐齐向嬷嬷弯腰行礼。
  老嬷嬷颔首应下,对苏流萤道:“随我来。”
  苏流萤微微一愣。
  老嬷嬷走出好几步见她没有跟上来,又回头催促道:“快些!”
  苏流萤只得放下手中的东西,跟着嬷嬷往前走。
  拐过一道弯,老嬷嬷领着她往华清池方向行去。
  冬日的华清池,格外的冷清。
  湖面冻成冰,岸边的垂柳脱成光溜溜的枝桠,不远处有宫殿掩映在花木后面。
  池边隔三岔五建有供游湖的妃嫔们更衣休憩的小阁房,嬷嬷领着苏流萤走进了其中一间。
  小阁房里烧着炭盆,温暖如春,苏流萤一进去不但感觉全身舒畅,更是闻到了熟悉的味道。
  目光落在了屋内火炉上的瓦煲上,她神情一震。
  瓦煲里煲着的山楂桂枝红糖汤,正是温经通脉、化淤止痛的良药。
  嬷嬷上前将瓦煲里的汤汁倒进碗里,端到她面前,“趁热喝了吧!”
  双手颤抖着接过碗,苏流萤心里疑云四起,一瞬不瞬的看着面前的嬷嬷,迟疑道:“您是谁?为什么给奴婢准备这个……”
  嬷嬷淡然一笑,在墩凳上坐下,道:“我不过是这宫里闲着无事的一个婆婆。年轻时也像你这样,每次都痛个半死,都是喝这个汤药。方才见了你,看你脸色就猜到了。拢共闲着也是闲着,就给你熬了一碗。”
  见苏流萤还是一副怔傻住的样子,嬷嬷催促道:“赶紧喝了,喝完就回去好好干活去!”
  时隔四年再喝到熟悉味道的汤汁,苏流萤眼泪再也止不住,豆子般一颗颗掉进碗里——
  阿娘在世之时,每次在她来月事时,阿娘都会早早的为她备好这些,亲手喂她喝下,再在床铺上加上软软的被褥,拿汤婆子给她敷着小腹,舒服的睡一觉,待醒来时,经痛就会好很多。
  耳畔,有呜咽的北风吹过,仿佛有人在陪她一起哭泣……
  依言喝完药汤,热热的汤汁不但温暖了她的身子,更是温暖了她的心。
  她将碗拿到一边的水桶里洗干净再还给嬷嬷,红着眼眶感激道:“谢谢嬷嬷!”
  老嬷嬷面容淡定从容,挥挥手,让她离开。
  走出阁房,苏流萤回头认真的记下了阁房的位置,等有机会,她一定要好好报答嬷嬷。
  回去时,天色大亮,所幸穗儿手脚麻利,已将雪铲干净。
  见她完好回来,穗儿欢喜的拉过她问个不停,很是好奇那个神秘的嬷嬷叫她去干了什么?
  苏流萤感激她今天的照顾和体谅,就将嬷嬷给她熬了红糖水事一五一十的同她说了。
  穗儿听了一脸的惊讶,啧叹道:“想不到这后宫,还有这样的好人。”
  越是这样,穗儿对老嬷嬷的身份越是好奇,等回到司设局,她让苏流萤回屋好好躺着休息,自己却是急冲冲的出门替她打听嬷嬷的身份去了,一点也感觉不到累的样子。
  直到晌午时分,穗儿才从外面回来,一进门就满脸兴奋道:“小满,你猜猜我打听到了什么?”
  看她兴奋得双颊发红的样子,苏流萤心里一紧,不由得坐起身子,一脸期待的看着她。
  穗儿本想吊吊她的胃口,但她口直心快,那里瞒得住话,倒豆子般一股脑的说了出来。
  原来,那个嬷嬷竟是来头不少,在慧成帝还在东宫为太子时,就跟在身边伺候,后来慧成帝登基为帝,她也一直跟在身边,是宫里最得脸的嬷嬷,连慧成帝都对她礼遇有加,更加说其他人了。平时连皇后宁贵妃见了她,都客客气气的尊她一声兰姑姑。
  如今她年岁大了,慧成帝原本是想送她出宫养老,可是她自小就进宫当差,身边早已没了亲人,所以,就留在宫里成了最悠闲的闲散人。
  听了穗儿的话,苏流萤有些震惊,心里五味杂陈——
  在后宫浸淫几十年的老嬷嬷,为何会特意给自己熬红糖水?难道真的只是因为她闲得慌吗?
  想到她打量自己时的神情,她心里更是升起了一种异样,总感觉嬷嬷看她的眼神里带着探究,好似别有深意……
  不等她想明白,管事姑姑前来通知她们,晚上娴吟宫设宴,让苏流萤她们前去帮忙。
  一听到娴吟宫三个字,苏流萤神情骤变。
  娴吟宫里住着的正是大庸朝最尊贵的嫡长公主荣清公主。
  而天下人都知道,荣清公主的意中人是大庸朝最年轻有为的大司马李修。
  而李修,却正是四年前与她定下婚约的未婚夫……
  往事再次涌上心头,心口不可抑止的沉闷起来。
  在宫里这么久,她一直避免去到娴吟宫,避免看到荣清公主。只有这样,她才能忘记李修,忘记他终将要娶这天下最尊贵的公主……
  浑浑噩噩的跟在众人后面进到娴吟宫里。
  荣清公主从成年开始,就赐居于此,鉴于慧成帝对这位嫡长女的宠爱,娴吟宫是整个后宫里数一数二精致奢华的宫殿,珍稀新鲜的东西都往这里送。
  从前只是从别人口中听闻娴吟宫的奢华,今日亲临一见,才发现里面的精美远远超过外人的口述。
  里面亭台楼阁,假山水池,甚至一草一木都是经过精心的布置挑选,无不是精美奢华到极致。
  宫里还有一方天然的温泉,即便在这样的三九寒冬里,温泉里还飘浮着氤氲的热气,让整个娴吟宫都笼罩在一片淡薄的烟雾里,犹如仙境。
  一路上管事姑姑都不忘殷殷叮嘱,让她们干活时小心,千万不要弄坏娴吟宫里的东西,那怕是里面一个花瓶都比她们的命金贵。
  宴席设在后殿的东暖阁里,管事姑姑领着一部分人进阁布置桌椅阵设,而苏流萤这些刚到司设局的生手,就被派到外间,负责将暖阁四周的梅树上都挂上花灯。
  刚下过大雪,暖阁四周的红梅悉数绽开,裹着晶莹的雪花,在花灯的映照下,就像冰雪雕出的冰花,晶莹剔透。而荣清公主还别出心裁的在花灯里添上香料,灯火点燃后,芳香四溢。
  和苏流萤一起挂灯的小宫女们忍不住窃窃私语,都在说,荣清公主为了招待她未来的驸马爷,真是花尽了心思。
  苏流萤默默的听着旁人的议论,心口却好比拿着钝刀一下一下的剐着,痛不欲生。
  她举着长杈将一只花灯往梅枝上挂,手不听使唤的打着哆嗦。寒风吹来,吹得枝头的残雪尽往树下人的脖子里钻,冰冷刺骨,更是将花灯和树枝吹得直摇晃,苏流萤试了几次都挂不好。
  站在一旁监工的娴吟宫的宫女喝道:“你们动作都快点,宴会马上就要开始了,磨磨蹭蹭的,等客人来了,梅林还没布置好,你们就等着领罚好了。”
  ‘叭嗒!”一团雪花迎面朝仰着头的苏流萤砸下来,她躲避不已,被砸得满头满脸都是,还溅进眼睛里。
  眼睛生痛,苏流萤不由自主低头去揉,手中的风灯一个没注意,从高杈上掉下来,散成一片摔坏了。
  不等苏流萤擦净眼睛抬起头,一记响亮的耳光已清脆的落在了她的脸上。
  “贱婢,你可知道,这些花灯都是公主殿下精心设置的,上面每个图案都是公主殿下亲自挑选出来,里面的奇楠香更是千金难得,一滴都比你一条命金贵!”
  宫女指着地上的花灯对苏流萤打骂个不停,闻讯赶出来的管事姑姑见了,二话不说喝令苏流萤跪下赔罪,也是好一顿训斥。
  苏流萤脸颊被打得肿起,头发凌乱的披散下来。那宫女还不解恨,狠狠道:“好好去一边跪着,别在这树下挡道,若是吓到了出来赏梅的贵人,要你的狗命。”
  掌事姑姑见了,连忙一脚将她踢到墙角里,骂道:“还不好好谢谢姑娘饶命之命。”
  苏流萤一脸木然。不等她开口,暖阁有了响动,客人到场了。
  娴吟宫的宫女没有功夫再教训苏流萤,众人连忙赶到前面去伺候,留着苏流萤一人跪在梅园的墙角边。
  苏流萤迟疑片刻,终是直起身子,抬眸朝暖阁里看出。
  时隔四年,她想看看心目中那道身影,是否还是原来的模样……
  可是,从她这个地方根本看不清暖阁里的情形,心里窒痛的同时,忍不住自嘲道,就算让你看到又怎样,他如今贵为大司马,是荣清公主一心想嫁的未来驸马爷,跟你这个低贱之人又有什么关系?
  难道,到了今时今日,你还盼着他履行当初的婚约,再娶你过门吗?
  眼泪终是无声息的落下,她一面劝自己面对现实,一边却忍不住伤心,眼泪不受控制的往下落……
  跨过暖阁,楼樾一眼就看到了今晚的主角——李修!
  原来,李修将江南私盐案的差事办得很好,昨日回京后,慧成帝本欲亲自设宴为他接风洗尘,荣清公主主动提出,洗尘宴由她来办,俨然一副娇妻企盼夫君归来的模样……
  时隔大半年未见,李修还是原来的样子,着一身月白锦服,淡雅如竹。眸光永远是清淡如水,形容平静,就像一泓清泉,不动声色却吸引过往人的目光。
  但这一次,他平静的眸光在看到楼樾时,却突然一紧,变得深沉起来。
  不等楼樾走近,他已主动站起身,迎上前来,不卑不亢道:“世子爷,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看着他腰间的竹笛,楼樾心里莫名的烦躁,冷冷嗯了一声,自顾坐下,不再多言。
  看着他拒人千里的形容,李修心里明镜般透亮,越发相信了三皇子殷铭告诉他的事情。
  当他听说苏流萤还好好活在人世时,那一刻他的心境就像沉寂枯死的树木复活,重新抽出鲜嫩的新芽恢复生机……
  李修面容平静,内心却翻腾激动不已,盼着宴席早点结束,他要去找她,亲眼证实她还活着的消息……
  宴席开始,身为宴席主人,荣清公主身着芙蓉色曳地百褶凤尾裙款款入席。
  做为大庸朝最尊贵的嫡长公主,荣清公主的身世背影无人能及。但她深得楼皇后教诲,性情温和、知书达理,并不似丽姝公主般娇纵跋扈,反而温婉大气让人赞赏。
  入得席来,即便心里对李修念念不忘,她也是落落大方的同大家见礼,端着酒杯亲自敬李修,温婉笑道:“大司马为朝廷奔劳,我替父皇敬大司马一杯。”
  她姿容美丽,相貌才学也是众公主之最,在一众公主中尤其出众。
  此刻,她站在李修面前,明媚的丹凤眼饱含深情,嫣然浅笑间,顾盼生辉。
  李修清俊的面容平淡无波,心里却一直记惦着苏流萤,根本没有心思同荣清公主多做交谈,只是敛着眼皮道了句‘此乃微臣份内之事’,再不多言。
  见此,荣清公主心里不禁涌上失落。
  为了等他回来,她连冬狩都不敢去,怕错过他归京的日期,更是为了给他接风,精心准备良久。
  外人眼里,大庸朝最年轻的大司马是个清冷寡淡的性子,但荣清公主却知道他并不是外人所见那般。因为,她亲眼见过他在那人面前的样子,是那般温柔多情……
  而在那人离世后,她再没看到他畅快的大笑过,也没见过他眼神里的柔情蜜意,他的神情永远像现在这般平静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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