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宝嘴巴都快撇到天上去了,给了几毛银子就把小宫女打发了。
过个腊八节都不让人安生,偏生把品尝样品的日子搁在这一天,明明就故意不想让人过个节。
白软软开始本来不想去。
但是,自从国公府那一夜,她被凤驾抬着,与皇帝沈少堂一起轰轰烈烈地回了宫之后,便再也没有见过纪天云。那日于国公府的后苑里,有许多话都并没有说完,便分开来。她自不知道那天之后,纪天云是如何从国公府里脱了身,自然也没有办法将自己平安的消息传回给纪天云。况且她那日还说好了,要将她在宫中寻到的这一道秘籍交给纪天云,却苦于再无见面的时机……
虽今日之机,也不是尚好,但是匆匆过去见上一面,说几句话,便也将心事罢了。
白软软心下做了打算,将手中的御膳秘籍寻了一块锦子包了,又将此书交给阿宝,交待阿宝替她前往云粹宫的后苑,见上纪天云一面,并且替她问纪天云几句话,把消息传了便是了。
阿宝一开始有点不愿,崔婷婷的云粹宫,不是什么好地方。最后禁不住软软的要求,阿宝还是去了。
云粹宫的后苑里,开了一间朝南的偏厢,天云楼抬进来的今年节下的样果子,都摆在那里。
崔大总管和德妃崔婷婷都还没有来,只有几个整理的宫女,正在前前后后的忙碌着。阿宝进了偏厢,没有看到人影,心里可是高兴;但是居然连纪天云的人影都没有见着,就问宫女们,人去了哪里。大宫女说刚刚还看到纪老板在门外,说厢房里炭火太盛,出去透透气,可怎么一眨眼的功夫,人竟不见了?
阿宝想了想,朝门外走出来。正看到云粹宫的后苑,有一处通向后宫的小假山,山上堆了许多山石,石顶上有一棵小小的青松,在寒风中瑟瑟挺立着。阿宝心想,纪老板不会这么闲,跑去翻假山吧——
纪天云微微撩了一下衣襟,踩中最后一块大石——已到了山顶。
山石尽处,宫亭重重、宫宇连绵……纪天云站于此处,忽然便想,若是当初他未曾幼年被逐,长生于此连绵宫殿之内,是否,还会是现在的纪天云?是否还会如现今一般,上摸不到天,下踏不到地,茫茫凄凄,萎于世间……姓不得姓,名不得名,人不若人……
寒风袭面,味竟凄苦。
纪天云深深吸一口峰顶的凉气,竟觉得通透达心腑,凉透入心。
但不知为何的,他忽然一低头——
竟看到假山背面,半高于钟粹宫的倾斜宫道上,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盈盈身影,现于他的面前。
第43章
天光微凉, 呵气成雾。清冽冽的阳光照在宫墙后苑下的青石路上,泛出莹莹而冰凉的光。
披着一件鸭青色的薄锦大氅,将绣满了雪白貂毛的帽兜罩在头上,两手之间揣了一个水粉色滚绣满了藤萝花蔓的精致手暖的皇后白软软, 一个人静悄悄地站在后苑依着宫墙倾斜而下的青石板路上。听到假山石顶上有着轻轻的动静,她忍不住微微地抬起头来——
抬头之处, 雪白色的貂毛帽兜随着她的动作微微后倾, 淡灰色的毛尖颤颤巍巍,捧着她那一张于清冽阳光下白里透出淡粉的脸。那一双水灵灵似紫晶葡萄般的乌漆漆的眸子, 倒映出冬日阳光下,冰凉凉的光。
纪天云瞬间便觉得——心脏被这微微地一刹,击中了。
彼时不过六岁的女娃娃, 终究还是长大了……
那时她尽在他的眼前,他从未奢想过她长大后, 是否能留在他的身边;只觉得那些恬淡清浅的日子,她能一直都在,陪着他晒晒太阳,喝喝清茶, 看朝阳初升夕阳半落,便已是很好了。但是未曾想,他一趟南海归来, 一切都已变了……她成了这重重宫宇的女主人,而他被重重宫门关在门外……进不能,退不得。
再没有任何一个时候, 他居然开始怨恨起自己的身世来,若是当年他肯低一下头,也许便不会冒死远走;也许他便也能长生于这宫宇之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么今时今日,这张清清粉粉的脸孔,他便也还有资格,去争取,去把握……
白软软抬头看着站在假山峰顶的纪天云,看着他望着自己,竟怔怔地许久没有说话。
软软忍不住轻笑:“云老板,你吃错了什么?”
纪天云一怔,跟着笑道:“我来时刚刚吃了粘豆糕。”
扑哧!
软软忍不住一口笑出声来,也只有云老板,才能一字便领了她的意思,知道她是在说他被粘糕粘住了嘴。不过,粘豆糕?
“啊,天云楼的粘豆糕!”软软乌溜溜的眸子放光,“我好久都没有吃过了!是不是还用的新豆子磨了粉,拌了粟米粉一起蒸的?”
纪天云笑:“还加了西域刚刚送进京的蜜红枣。”
啊……软软的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纪天云一看她小脸上的表情,便忍不住笑起来了:“我知道你就会想吃。进宫前我已经让人包了十几块,先送到光禄寺白老爷那里去了。想必现在,白老爷应该已经派人送到你的坤宁宫了吧。”
白软软的眼睛一下子便亮了:“云老板,你真好!”
纪天云被这一句“你真好”,击得全身溃败。
啊,怎么就放手了……怎么前几日他便劝自己就此放手了……这样的她,粉嘟嘟的如同一只白瓷娃娃的她,他怎么就能忍得住劝自己放手了呢……
软软见他又不说话了,便抬头问:“我叫阿宝送了东西给你,可收到了?”
纪天云站在峰顶,有一点点逆着风,她这句话,他并没有听清。
“你说什么?”
“我说我让阿宝送了我在宫中找到的御膳秘籍,你可……”
纪天云还是没有听清楚,看看假山后面的宫墙并不高,纪天云动了动身子,一下从宫墙边上,向青石路上跳下来。
软软一见他往下跳,连忙便上前去了。
偏偏纪天云踩中了一块松掉的墙砖,往下一磕;虽然墙边的倾斜宫道并不高,却让纪天云还是身子歪了歪。白软软不由自主地,一下子上前扶了他一把。纪天云身高体重大,一下将软软也带着歪了一下。
她衣领子上的雪白雪白的貂毛正好擦过纪天云露在外面的颈子,那浅灰色的毛尖尖,像是她长长软软的睫,擦得他的颈子微微地一痒。
软软还浑然不觉,抬头问他:“云老板,可摔疼了?”
“没有。”纪天云抬起头,“软软,你以后别……”
别这样对我。
我怕我会……
这两句话差一点点都要脱口而出了。
纪天云却又忍不住,将这一句咽了回去。
白软软还有些懵懂地抬头看着纪天云,水灵灵的眸子里,皆是纯净如水的表情:“怎么了,云老板?”
纪天云忽然间便有些狼狈,她尚是那般纯情,他怎么就把思想歪到那处去了呢。她现在已经是当朝的正宫皇后,他只不过是个小小的酒肆老板,能得以重见,已是上天的恩赐。倘若再胡思乱想,便真真是负了这么多年的辛勤,这么多年的朝夕相伴。
纪天云理了理自己的思路,又重回往日的平淡表情。他轻轻地笑了笑,抬手,替她微微拢了一下颊边被风吹乱的碎发:“没什么,软软,你要好好的。”
嗯?
白软软有些不太明白纪天云的意思。
但是却只见纪天云的手轻轻擦过她的脸颊,将她背后的帽兜,轻轻帮她盖上。一水柔软细滑的貂毛,滑过她的脸颊……
两人相视。
却突然之间,宫道之后,传来一声惊人的轻咳声——
“哦呵呵呵呵……皇后娘娘,好兴致啊!”
*
崇阳殿内。
数碗腊八粥都放凉了。
成排的烛火在铜鹤台上静悄悄地跳跃。
沈少堂执着朱砂笔,一直在盯着一页奏折,他似乎已迟疑了很久,看了许久,却连一个字都没有批得下去。
御书案下的炭火盆,木炭在盆里明明闪闪,将灭未灭。一股子烧了太久的烟火尘气,从炭盆之上飘飘鸟鸟地散出来。
沈少堂忽然觉得有点喘不过气。
他抬头,四下望了一望。想叫田小田开窗透透气,却忽然扫了一圈儿,都没有看到那浑小子的身影。
最近崔大总管回宫,连田小田这小子都被吓尿了,足以见老崔连他御前的人都没有放过。不,或者说,他连自己这个皇帝,都没有放在眼中。
沈少堂忽然便觉得心头一阵烦燥,那股子本来都已经快要顶不住的气,又顶到了胸口边儿上。无论如何不能放弃,无论如何不能就这么认输。被他们压了十数年,如今,终于也该他翻翻身了!
沈少堂咬牙,手中的朱砂御笔往奏折上——
“万岁爷!”
突然之间,田小田这个浑小子屁滚尿流地便连滚带爬地奔进崇阳殿外,那神色匆匆,那表情活像是踩了火盆一般地,直接奔入崇阳殿内,居然正正一脚便将御书案前的炭火盆给一脚踢翻!
沈少堂皱眉:“火烧了屁股了?如此没有规矩。”
田小田将火盆踢了,却连被烫了脚都没嚎一声,直接往沈少堂面前一跪:“可了不得了!皇后娘娘今日被德妃娘娘请去云粹宫,不知怎的刚好遇到了天云楼的纪老板,竟然被崔大总管和德妃娘娘抓了个现行。德妃娘娘在皇后娘娘身上搜出了纪老板送的南珠一颗,在纪老板身边找到了皇后娘娘送的膳书一本,崔大总管认定皇后娘娘‘品行不端’‘私相授受’,已将纪老板和皇后娘娘,押去文老太后和朱老太妃的面前了!”
沈少堂手里的朱砂笔,啪地一落!
久未批复的奏折之上,一片殷红。
*
崇阳殿的殿门,被砰地一声猛地拉开。
沈少堂一身单衣龙袍,拔腿便往外走。
田小田怀里抱着一件厚披风,屁滚尿流地追在后面:“陛下,陛下你且等等……披上衣服……千万别着了凉……”
“披什么披!”沈少堂只觉得那一盆踢翻了的炭火已烧到他的眉毛,他恨不得一步便踏到太后宫,将他的小皇后一步捞回来!
吼声未停,但却只见崇阳宫的宫门被一下子推开了。
沈少堂刚刚调任而来的度支郎蒋渊,怀里抱着满满一堆开支帐目,急匆匆地奔了进来。一见沈少堂,直接跪地——
“陛下!”蒋渊将手中的帐目一擎,“陛下,臣受陛下之托,核计整年的国库开支、赋税审计,昨日刚刚将六部之开支审核完成,发现了非常大的问题!今日崔大总管又将西境五州的巡视帐目刚刚送到,臣与几位度支郎昼夜未眠,审计至此……”
蒋渊颤抖:“开支出入之大,令人胆战心惊!”
沈少堂脸色一僵。
沈少堂把手往蒋渊的肩上一按:“蒋卿,朕相信你等公信之心,但朕现今有非常重要的事情需要朕前往处置,你先传朕旨意,令几位度支官先至崇阳殿来,待朕处置了家事,再来与众卿商议此事。”
沈少堂拔腿便想走,哪知蒋渊一下拉住沈少堂的衣袖:“陛下,审计之事,重中之重!若有半点风声走漏,恐怕便会令那贪之蛀虫,逃之夭夭!求陛下先行将此大事处之,国之重之啊!”
沈少堂一愣。
未及回应蒋渊之话,却见宫门之外,又踏进一人来。
来人一身红衣官袍,气势汹汹,面对沈少堂而毫不客气,直指蒋渊——
“蒋大人,陛下与了你鸡毛,你真的当成令箭了!”魏羚盛气凌人,一手指头几乎要戳到蒋渊的脸上!
沈少堂面色一冷。
当初的国公府公案,他尚当作没有发生,而今至了崇阳宫内,这魏羚还以为是在他的国公府内不成?!
沈少堂眉宇一压,剑眉压眼,眸光如狼:“魏羚,放肆!”
*
空荡荡的太后宫门外。
青石场。
白软软一个人,孤零零地跪着。
风,吹过了她的脸颊,抚弄了被放下的雪白的貂毛……如一波又一波的水波,划过她的脸颊……
她竟然没有哭。
在刚刚那超出她想象的惊恐场面之下。
云老板的咆哮,崔大总管的冷笑,德妃的指责,文太后的失望,朱太妃的无情,宫中众人的冷眼嘲弄,还有匆匆赶来又匆匆跑掉的安露……
她跪着。
寒风,一阵接一阵地吹着。
有一片凉凉的,冰冰的,贴在了她的脸上……
软软抬头。
居然,下雪了……
第44章
天空大地, 铺了一地的银白。
仿佛这一片雪白,已将那一场太后宫前的声嘶力竭,咆哮喝斥,全部掩盖。
白软软跪在雪地里, 几乎已经记不清他们都说了什么……
模模糊糊的崔总管,笑声咳人——
得意洋洋的德妃, 娇滴滴的表情中, 带着尖利和得逞的笑意。
纪天云神色镇定,大声申诉, 却被数名宫庭内监压在冰冷冷的青石板上,不许再令他吐露一个字。
文太后脸色铁青。
却没有说一个字。
素日里并不怎么出现的朱太妃,却坚决地站在了崔大总管的身边。朱太妃喝斥皇后白软软——
“入宫之时, 大闹秀场;入宫之后,风波扬扬;搅动内宫, 怂恿皇帝,私通外男,霍乱宫廷!”
最后四个字的时候,白软软全身抖了一抖。
纪天云眼看到软软的身子倏然软了下去, 心头一颤。忍不住欲起身想要扶住她,却被众多内监,死死按住。
朱太妃看了一眼文太后, 很是怒气冲冲:“……如此皇宫,怎配得正宫之位,怎配得于我大齐母仪天下!崔大总管, 按宫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