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听说这狐媚子得了十里八乡头一份聘礼,找了个覃州府的婆家。王氏忿忿不平,这种好事怎么就叫这狐媚子碰上了。
直到她听到了那个传闻,心里真是好不痛快。
王氏呸呸呸地吐出几口瓜子壳,转身得意地往回走了。
阿薇一口气走到山腰了,觉得有些累,找了块石头坐下来,心里回荡着王氏的话,觉得盛夏的天气竟有了些寒意。
却又想着,这个舅妈向来和自己不对付,就算真有这个传闻,她多半也夸大其词,想吓一吓自己。
王氏又没有亲眼见到那新娘子的死状,却说得如同身临其境一般,难道不值得怀疑吗?
她觉得还是等见到爷爷好好问问,不能偏听别人的言辞。
到了镇上,阿薇寻了几个爷爷经常摆摊的地方,都没有看见人,最后遇到那卖糖人的小贩,听他说,爷爷已经收摊回去了。
她心知是与爷爷恰好错过了,正打算沿着往回的路去追爷爷,转身却见一个修长的人影驻足在不远处,在人群中十分打眼。他墨色的眉蹙着,一双好看的眼正望着自己。
阿薇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辰轩,再想到那个传闻,不禁有些恍惚。
这样一个人真的是传闻中拥有克妻命,在新婚之夜害自己妻子惨死的人吗?为何看到他,便觉得这个传闻必然不实?
此刻她只想着,他下山找自己,说明他还记着回门的事呢。
阿薇露出一抹浅笑,快步朝他走去。
第11章
阿薇走到他近前,垂着的双手不自觉绞在一起,笑着问,“你来了?”
辰轩点了点头,半晌道:“你要回去,也当告知一声。”
他早上起来,房间里已不见她的身影。他四处找寻了一番,仍是不见。心里忽而闪过一个念头,这两日自己对她甚为冷淡,想来她是动了去意。只是他早先心头定下的补偿还未兑现,深有歉意,便打算登门谢罪,再与她家人商量赔偿事宜。可他下了山,来到镇上,却不知要往何处去寻她。他不知道她家的住处,甚至想不起她的名字。
他想起摆摊的老丈,决定去碰碰运气,没想到还真在这里见到她。
“我知道你睡得晚,不想打扰你。”阿薇垂着头,低声道,心想他一定是生气了。
辰轩思忖片刻,道:“我与你一道回去,以免你家人误会,责难与你。”由他将事情的始末讲清楚,才能求得对方谅解。
阿薇抬头看他,见他面色变得温和了许多,高兴地点了点头。
两人一同走了几步,辰轩突然停下。
他指着前面路人歇脚的凉亭,对阿薇道:“你在此处等我,我上山取些物件,再来与你汇合。”
阿薇见辰轩转身,忙叫住他,也不知他要取什么重要东西,只道:“可是等你回来再去村里,可能有点晚了。”爷爷、小谨和月兰都等着他们开饭呢。
辰轩见天色尚早,不知她为何有此一说,也不打算瞒她,便道:“我想取些银两,再备些礼品。此事我错在先,礼数务必周全。”他下山走得急,身上竟分文未带,如此登门,似乎欠缺诚意。
阿薇心头一喜,觉得他当真是个有心人。
“不用了,我刚才已经买了很多东西回去了。回门带些实用的东西就好了,咱们家不讲究这些。一会儿我告诉爷爷,那些鸡蛋、粮食和肉都是你买的,他会高兴的。”
回门?辰轩这才反应过来今日是归宁之期。他一时滞住,原来事情并不是他想象的那样。
阿薇已走到前面,时不时回头看他,眼里隐约有些催促之意。
辰轩轻叹口气,漫无目的地跟了上去。
二人一路无话,快行到小瓷山山脚处时,阿薇远远就看到乔老头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旁边是沉重的担子和工具箱,周遭都是曝露的泥土,那孤独的身影便显得尤其明显。
阿薇看到爷爷在捶腿,心想他一定累坏了,赶忙跑了过去。
乔老头见是阿薇来了,神情甚是复杂,忘记了疼痛一般,霍地站了起来,“阿薇!”
“爷爷。”阿薇扶着爷爷坐下,“爷爷,往后您一个人,在村里接点活儿就好了,不用这么辛苦。”
乔老头这才呵呵笑着,“做了几十年的补瓷匠,一日不做都闲得慌。你放心,爷爷身子硬朗着呢。今天是你回门的日子,爷爷记着呢,这不,今天只摆了一个早上便收了摊。”
他心头其实另有难处,自那鳏夫传闻传到村里后,村里人都说他乔老头是个黑心的,拿孙女的命换钱。他不愿待在村中受人指点,也不想真的靠聘礼剩余的钱过日子,便强撑着也来摆摊,不愿坐实了村人对他的猜疑。
阿薇又劝了爷爷几句,见爷爷总是盯着自己身后看,这才发觉自己遗忘了什么。
她转身,见辰轩正尴尬地站在不远处,心头有些责怪自己忽略了他。
辰轩见祖孙二人都在看他,踟蹰片刻,走上前向乔老头行了一礼,“老丈。”
乔老头面色微变,阿薇见了,忙对辰轩使了个眼色。
辰轩也发觉自己这个称呼有些不妥,犹豫了半晌,方改口道:“岳祖父。”又是一礼。
乔老头这才笑着应了声,又道:“咱们乡下没太多讲究,你跟着阿薇叫我爷爷就好。”
阿薇见时候不早,三人也不便顶着烈日在山脚下说话,便将挑子放到自己肩头,对乔老头道:“爷爷,月兰和小谨还在家里等咱们,咱们快回去吧。”
乔老头嗯了一声,却未动,看了看阿薇肩头的挑子,又看了看一旁文质彬彬的孙女婿。
辰轩明白乔老头的眼神,他心中对乔家有歉意,自不愿惹了乔老头不悦。而且有他这个年富力强的男子在,自没有让老弱妇孺担重的道理。
辰轩走到阿薇面前,将担子挪到自己肩头。
“你…会挑吗?”阿薇小心翼翼地问。她觉得辰轩应该没有挑过担子。
“试试。”辰轩挑着走了几步,开头有些摇晃,在乔老头的提点下,调整了姿势,逐步稳健起来。
于是,阿薇提着工具箱,扶着乔老头行在前面。辰轩挑着担子行在后面。
阿薇时不时回头,见辰轩挑着担子并不吃力,便放心了。只是他的如玉气质配上一副扁担,似乎不太协调。
乔老头见阿薇频频回头,心里揣度,小夫妻俩的关系应该还不错,他心里舒畅了许多,还是忍不住低声问一句,“他对你如何?”
阿薇抿了下唇,道:“他不爱说话,不过心肠是好的。”
乔老头点点头,引着阿薇快走了几步,这才道:“他这七年间想必日子不好过,你多体谅他一些。”
阿薇看着爷爷,看来爷爷说的也是传闻的事,“爷爷,我正想问您呢,那个传闻,真的是说的他吗?”
乔老头叹口气,“不错。”乔老头知道孙女之前已回过村里,想来那个传闻她是知道了。
他也不打算再瞒着阿薇,便将那天她出嫁之后,月兰上山说了传闻的事情,以及村里这两天俞传俞烈的情况都一一道来。
“你莫要担心,爷爷不信这种谣言,你也莫信。爷爷找了几个先生将你们的八字测过了,都说是相合的。”乔老头怕阿薇心有余悸,又道,“从前他来摊子上的时候,出手就十分阔绰,如今你嫁过去了,也该知道他做的事情与爷爷不同,断不是个缺钱的人。这样俊俏懂礼又有本事的小伙子,十里八乡还能找出来第二个?你可不要为了几句闲话与他生了嫌隙。”
阿薇点了点头,“我知道的。”
她心里想着,爷爷知道这个传闻的时候,想到的是去合八字,而不是立即去把她的花轿追回来。可见得当时爷爷心里并非半点不信这个传闻,只是他需要给自己一个理由,一个不把这桩婚事破坏的理由。
如果把花轿追回来,这桩婚事便只能退了,聘礼便要退回去。
而聘礼的钱贴了不少给小谨的束脩,小谨往后在镇上的花销用度,也还要靠剩余的银两。
辰轩的聘礼犹如一场及时雨,让小谨去镇上读书的机会失而复得。若因为传闻而退婚,此事便又得而复失。小谨的前途,爷爷心里从来殷切期盼,难免承受不住。
虽然明白爷爷的难处,阿薇心里还是忍不住失落。终究爷爷对自己的好,是有限的。
此时仍是盛夏,小瓷山上鲜有树荫遮挡,阿薇走着,不知不觉已出了一身汗,回头看挑着担子的辰轩,额头鼻尖都渗出豆大的汗珠。
阿薇又想,到底这个丈夫是自己中意的,如果爷爷真的把花轿追回来,自己便失去了这段缘分。退婚以后再要议亲,只怕难上加难,将来能嫁的人,更不知是何等货色,想来爷爷也为自己考虑了这点。
念及此处,阿薇便觉得多思无益,徒增烦恼不如努力过好当下的日子。
阿薇让爷爷慢慢走着,自己则返回到辰轩身边,拿出帕子替他擦汗。
辰轩不自在地躲闪了几下,阿薇尴尬地收回了手。
“辛苦你了。”阿薇只得无话找话。
“无妨。”辰轩淡淡应道。
阿薇觉得,他这个人真是别扭,有时候很温和,有时候又冷淡。她看不透,心里难免又不踏实起来。
到得村口,一行三人很快引起了村民们驻足观看。从前都是私下里议论的村民们,这会儿似乎受了什么刺激,竟然当着三人的面就说了开来。
“那个帮乔大爷挑担子的就是他家孙女婿?长得真是俊啊!咱们山窝窝里可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
“不是说是个补瓷匠吗?看那样貌、打扮,实在不像啊!看来家里殷实得很啊,要不然怎么能出那么高的聘礼?”
“他就是那个克死老婆的鳏夫吗?怎么会是长这个样子的?”
“那些传闻是不是假的呀?是不是有人嫉妒乔家姑娘嫁得好,故意传的呀?”
“恐怕真是谣言啊!我看乔家丫头有福气才是。仔细看看,这两人还挺般配。”
……
纷纷议论落到乔老头耳中大有扬眉吐气之感,连从来有些佝偻的背,仿佛都能在此刻挺直了。
阿薇却有些不好意思,回头看辰轩,见他的神情虽无明显波动,但却有些阴沉,面对村人的啧啧议论,目光是躲避的。
阿薇忽而有些心疼,要不是跟着自己回门,以他的性子,恐怕不会让自己陷入这种被人评头论足的境地。
阿薇不由加快了脚步。
进了家门,乔老头对那些受用的话语还没有听够,巴不得村民们都涌进来看热闹,阿薇却接过辰轩的担子,迅速把门关上了。
乔老头见辰轩面色略带窘迫,旋即觉得自己刚才未考虑他的感受,赶忙招呼辰轩进里屋。
这时,月兰和小谨迎了出来,见院子里多了一个陌生人,长身玉立,犹有仙人之姿,二人惊讶之余,不由面面相觑,还是月兰先问道:“这位是……?”
乔老头捋了捋胡须,得意答道:“是小谨的姐夫,我们乔家新婿。”
月兰的反应与那些村民并无二致,在没见到这个人之前,脑海中早就替他刻画出了一副克妻命的模样,如今见到本尊了,不禁怀疑那传闻的真假,甚至庆幸自己刚才没跟阿薇讲什么。
小谨虽然也觉得这位姐夫长得俊逸不凡,但小孩儿家终究是单纯的,对方丑恶的形象早在心中定植,此刻见了,也绝不会有多少好感,当场便道:“你就是那个鳏夫?你把姐姐还给我,不许你害姐姐!”
第12章
此话一出,众人无不惊异。
乔老头怒不可遏,一拍桌子道:“没规矩!”
在阿薇的印象中,爷爷从来没对小谨发过这么大火。
小谨本就和爷爷赌着气,此刻见爷爷好似还要偏帮这个鳏夫,心头难受,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阿薇赶忙走过去搂住小谨,低声哄了他几句,拉着他进了里屋。
出来的时候,阿薇有些不知所措,只好带着歉意对辰轩道:“小谨他还小,不懂事。”
辰轩摇头,淡淡道:“无妨。”
乔老头引辰轩进了堂屋坐下,生怕家中简陋,孙女婿会介意,却见他并无异色,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
阿薇给爷爷和辰轩泡了两杯茶,端了进去。
乔老头对辰轩笑道:“家里只有些粗茶,你将就着用。”
辰轩揖手道谢,端起热茶轻抿了一口。
阿薇好奇爷爷接下来要与辰轩谈论什么,又担心辰轩话少会不会让爷爷尴尬,却不便多留,转身出去了。
厨房里,月兰正在忙碌,阿薇便去帮忙,期间免不了被月兰打听几句辰轩的事,阿薇都一一答了。
月兰忽而促狭一笑,放下手里的一截菜,在阿薇耳边道:“他长得这么俊,在床上咋样?”月兰向来是胆子大,好奇心又重的。从前阿薇未嫁人,月兰不好意思跟她讲男女之事。这会儿倒觉得多了个可以分享私密的人。
阿薇不解,想了会儿道:“他挺爱干净的,睡觉也不打呼噜。”虽然还未睡到一张床上,但阿薇估摸着,是这样,差不离。
月兰砸吧了一下嘴,“谁问你这个,算了,知道你脸皮儿薄。”
阿薇倒不知道月兰究竟要问什么,反正她觉得,辰轩这样的,往后睡一块儿倒不觉得膈应。想着往后,她的脸不自觉红了。月兰见了,不由了然一笑。
堂屋里,乔老头满意地捋了捋胡须。这个孙女婿看似不苟言笑,谈论到补瓷技艺的时候却并未惜字如金。两人虽身份有别,可有了共同话题,并没有发生阿薇想象中的尴尬,甚至有了点惺惺相惜的意思。
此刻,辰轩淡然的脸上有了些歉意与敬意,“从前到您的摊子上补瓷,名为补瓷,实有求教之意,只因当时怕您不喜同行相较,便隐瞒了自己的身份。如今您不计前嫌,赐教与我,辰轩受益匪浅。”
他素知这位老丈虽出身乡野,但身负绝技,绝非普通小匠可比。今日一席谈话,对方对技艺的高深见解,更令他钦佩不已。
乔老头喝了一口茶,觉得自家的粗茶竟有了种甘甜的滋味,这种被晚辈当做老行尊的感觉,他实在享受。尤其对方亦是个手艺高超的行家,却仍是诚诚恳恳,一点没有奉承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