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消她开口,云庭都看得出来小姑娘肯定是想说“十三哥哥真好”。
真好哄。云庭默默想着,这明显就是太子收买人心的手段,小恩小惠算不得什么,眼前几人也算不上重要人物,可名声却是在点点滴滴中汇聚的。
他似乎有些明了他们太子殿下的打算。
京城势力复杂,皇子们各有拥趸,背后母族恐怕更是不甘罢休。京城的水早就浑浊不堪,就算太子能在里面插一脚也掀不起大风浪,如此倒不如从旁侧出手,底层势力虽弱,可整个周朝不都是由这些人支撑的?
云庭可从好友那儿听说了,南边那几城的太守似乎已经成了太子的人。好友容云鹤还曾游说他一起效力太子,但当时他无党争之心,喜欢自由自在,今日见着真人,不免动了些心思。
他本就是个尚勇之人,骨子里有一股忍力和拼劲,若非如此也不会在边关待了那么久。
燕归能从一个毫无地位没半点宠爱的皇子,成为如今炙手可热的太子,云庭心知自己恐怕很难做到,更难拥有如今的宠辱不惊。
云庭心中感慨这个年岁不过十三的少年的毅力与才智,若今后效力的君主是这位,他想,他能够心悦诚服。
***
太子差点遇袭一事在宫中引起轩然大波,太后许是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人忍耐不住,勃然生怒下肝火太过,只来得及吩咐几件事就昏倒在榻,醒来后被太医诊断一番,得出需得在榻上静养数月的结论。
这话让合宫包括太后本人都愣住,因为太后已经许久没这么病过了。
从初掌朝政到成熟老练,太后用了近十年岁月。自那以后她便仿佛成了不停不歇的更漏,连年来早朝几乎从未缺席,无论奏折堆得多高都会及时批阅。
太后手段不算铁血,但因为常年绷着脸面无表情,身为妇人对上朝臣时丝毫不怯,甚至时常摔桌训斥,留给众人的印象便是个刚直冷酷的老妇人,不停不休,谁对上了气势都得先弱三分。
这样的太后居然病倒了,饶是一些心中犹存不满的老臣也生出恍惚。
岁月不饶人,先帝驾崩几十年,太后似乎……真的老了。
可陛下仍是那般不经事,太子尚少,太后不能在此刻倒下啊!
即便再多人心中如此期盼,朝事政务还是一股脑压向了燕归,他由此成了不停不休的更漏,一日至多歇三个时辰,其余时刻都在参朝会、召见大臣、阅奏折和习经义。
即便如此,他依旧每日抽出了时间和幼宁一同用午膳。
好在燕归本就习惯了比常人少歇许多的作息,幼宁在时他午时的小憩也能格外有效,暂时倒没什么异样。
小姑娘看着难免心疼,可帮不上忙,只能自己一人闷着,给太后剥橘子时脸蛋还有些无精打采的。
太后明知故问,“咱们幼幼瞧着怎么不开心呢,谁欺负你啦?”
小姑娘摇摇头,因没精神声音带着股黏腻的奶气,“没人欺负幼幼。”
“那怎么愁眉苦脸的,是不是陪着哀家没法玩儿,觉得无趣啦?”
又摇头,“幼幼不无聊,太后娘娘病了要乖乖休息,不可以不盖好被子。”
说完十分认真地将太后伸出被褥的手放回,将被褥掩在榻角,严严实实不漏一丝风。
虽说过了盛夏,但七月流火,总归有丝热气,太后本是有着趁机纳纳凉的意思,没想到被个小娃娃教育了,神情怔了有好一会儿。
丁李两位嬷嬷暗笑,这段时日她们虽担忧主子的身子,可主子真正歇下来时性情倒和平日有了区别,竟显得有趣可亲起来。
太后接道:“幼幼想不想十三哥哥呢?”
“想。”幼宁毫不迟疑,随即道,“十三哥哥在忙,不可以打搅他。”
太后欣慰地摸了摸这小脑袋,“那要是可以帮些忙呢?”
小姑娘苦恼了,“幼幼什么都不会……”
“这不急。”太后含笑,“咱们幼幼会认的字儿不少了吧?”
幼宁待人处事上也许因为太过真诚而显得有些傻乎乎,但实际并不笨,记性相当好。她字写得不怎么样,可能认出的相当多,有些也许还不理解其意,可光是能记住那么多形音并将其对上,已经算得上十分聪慧。
太后了解这点,故有此一问,得了肯定的回答后微微一笑,“哀家来教幼幼,怎么去帮上十三哥哥的忙,好不好?”
小姑娘眼神一亮,立即嫩声应是,又听了太后吩咐乐颠颠迈着小短腿跑来跑去拿书卷纸笔。
太后想教她的是如何将奏折分类。
参政多年,太后自然有驾轻就熟的一套法子,不仅在处理政务,更在批阅奏折上。
朝堂不少大臣有个老毛病,写起奏折来必先废话连篇好几张,再慢悠悠在里面穿插其意,看起来着实累得很。太后曾批过这点,有人改了,也有些老古董固执己见,几十年如一日,就是不变。
由此太后便渐渐习惯了让两位嬷嬷将各色奏章先分门别类,再一一对应批阅,省心且省时。
分类一事上,无需懂得太多,只需要记住一些词儿,在奏折里面看到就行,更复杂些的也不过是要看些开篇结尾,稍微能认些字懂点学问的都会。
太后教得耐心,幼宁学得仔细,两日就出了师,令太后惊喜无比,亲了又亲,“咱们幼幼真聪明!”
小姑娘被夸得害羞,往怀里钻了钻,眨眼道:“这样就可以帮十三哥哥了吗?”
“当然。”太后应道,“等过段时日哀家再教些其他东西,到时咱们幼幼就可以帮十三哥哥做更多的事了。”
太后说得自然,幼宁不懂这些,无人敢打岔,这段旁人听起来惊世骇俗的话儿竟也正常交流了下去。
太后居然想让一个六岁的小姑娘帮着太子处理政务,还亲自教导!就算这是她属意的太子妃那也相当令人震惊。
李嬷嬷忧心忡忡,趁无外人时道:“主子,您这是……”
“不错。”太后了解她暗藏的意思,“哀家想让幼幼日后一同参政。”
“这……”李嬷嬷跟了太后多年,对此谈不上慌乱,可也相当不解。
太后不轻不淡道:“哀家一个妇人都能掌政多年,怎么到幼幼这儿就不行了?她是哀家看定的太子妃,太子那儿即便没明说过,也定是属意小丫头的。”
话是这么说……李嬷嬷踟蹰,心道自家主子这状况不同啊。
先帝去得早,陛下又是个不顶用的,这才让朝臣们同意太后以女子之身掌朝。而如今的太子年少有为,才智皆修,都能看得出日后定是位内政修明、励精图治的帝王。
有这么一位君主,朝臣还会允许后宫参政吗?
又或者说,太子殿下他会同意吗?
太后咳了咳,掩住嘴角才轻笑一声,“先帝早逝,哀家为周朝劳心劳力多年,不论功过,苦劳总有,可哀家得了什么?不过是妇人弄权、牝鸡司晨之流的评议。”
她神情淡然,仿佛对这些诋毁自己的话语习以为常,甚至眼神都没有一丝晃动,“女子凭什么只能圈于后院生儿育女,侍奉公婆?女子又差在何处?青荷,你便给哀家评评,哀家到底差在哪儿了?”
李嬷嬷不答话,太后便转向另一位,丁嬷嬷顿了顿才道:“奴婢倒是觉得主子说得不错,前有帝后共治天下的美谈,没道理到了咱们这朝就畏其如虎。那些老臣顽固,但奴婢看太子殿下不是个守旧的,何况容姑娘在太子心中地位不同,主子想的事未尝不可行。”
这话说到太后心底,此举她就算不为其他,也要为自己争口气。
太后也没指望幼宁这么个娇娇软软的小姑娘能真和燕归共治天下,但只要她能光明正大出现在朝堂上,与燕归同列一席,她的地位就已然不同。
光明正大,这四字是太后曾经的期望。
她今生已无法做到,只能托付与幼宁。
幼宁确实也没辜负太后的期望,小姑娘答应的事总会尽力做到最好,她极守承诺,说过要帮十三哥哥就一定会尽心帮。
燕归这几日在御书房的日子就有些奇异,往往他在外间刚接见过大臣,回到里面折子就被整整齐齐摆好,还分门别类。
他拿起一看,分得竟格外仔细好用,比之前那般随手抽一份批阅的确迅速不少。
幼宁本不可能第一次就做得这么好,架不住系统激动的心情。
系统本以为很难再有自己的用武之地,没想到太后来这么一出,可把它高兴坏了。太后教导时它也在一旁细细解释,这才让幼宁学得那么快。
分奏折时它同样在帮忙,甚至比太后所教更为合理。
燕归着实吃了一惊,心中找到了这两日很少看见小姑娘人的缘由。
小姑娘还在旁边软语道:“十三哥哥已经很累啦,太后娘娘说这些幼幼可以帮你。”
“……嗯。”燕归说不出什么情绪,只感觉面前柔软的笑容如枝头清露,干净纯粹,令人见之便忍不住同样露出笑意。
他低声道:“我很开心,幼幼。”
燕归从未说过这么情绪外露的话,即便笑也常是轻轻浅浅,叫人看不出真意。
小姑娘高兴极了,蹦跶着跳起来就撞入燕归怀里,眼眸眨巴眨巴,“幼幼也开心。”
燕归笑,俯首亲了亲她额头,“嗯。”
幼宁帮燕归理了一月奏折,随之太后果然又教了些其他,并叮嘱了燕归一些话儿。她的话在他人听来定是离经叛道,燕归却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
于是在第二日,众臣等待上朝时,就瞧见他们器宇轩昂的太子殿下走得异常缓慢,身后跟了个帽子都快遮住眼的腿短小公公。
小公公目不斜视,时不时扶一下帽,抱着一堆奏折跟在太子身后,那奏折堆得都快有他头高,白嫩的脸蛋被挤出了道道褶子。
待燕归坐定,小公公对上众人视线,心虚得小眼神飘忽了下,又立刻严肃起来。
内侍喊道:“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但这时候哪有人会会管这些,他们全副心神都被这小公公给吸引了。
待太子坐定,微微俯身说了些什么,站在前列的大臣差点没竖起耳朵来,太子的话儿没听清,小公公的“不用”二字倒是清晰无比。
声音稚气无比,听着只怕是没断奶。
众臣被刺激得差点掀案,太子殿下这是弄的一出什么?
容侯却忍不住一再揉眼睛,看了又看,瞧了又瞧,眼珠子都快掉出来。
这不是他的宝贝小闺女么?!
第40章
今日早朝氛围相当诡异, 大臣们本来还当太子格外有心情同他们开个玩笑,越看越感觉,怎么好像是动的真格?
本来有事要奏的人安静如鸡,静静看着那小公公在太子的吩咐下忙前忙后地取出所需奏折,
太子也格外信任这小不点,拿到奏折后就照着之前的话儿接下,不轻不重地朝大臣们扔来。
即便偶有被骂了一顿的人也生不出火气,因为他们眼珠子都还落在那小公公身上呢, 哪顾得上其它。
这小公公到底什么来头?
但比他们更懵的是容侯, 本以为太后让女儿当太子伴读已经够出格, 没想到太子更厉害, 直接带着人上朝了。
他脑袋有些发晕,目光也不离,半疑惑半担忧, 生怕幼宁在这儿出了什么差错被罚。
朝事可不是儿戏,太子这……这不是胡闹么?
即便令太子胡闹的是自己女儿,容侯心中也生出一丝不信任来。
能维持镇定的除了燕归,大约也只有幼宁了。她年纪小容易害羞, 但并不怯场,往常跟着几次参宴所见的人比这些更多,这还并不足以让她害怕,何况此刻这些大臣眼中更多的只是疑惑和好奇, 还不至于对她怒目而视。
最初的小乱后, 小姑娘很快就有条不紊。太后本就是提前让她适应早朝氛围, 她便大着胆子望向阶下,乌溜溜的眼眸十分讨喜,让人硬是狠不下心对她太过严肃。
礼部尚书咳了咳,他是太后的人,语气也很是宽容,“微臣斗胆问殿下一句,不知这小公公是……?”
说要侍候上朝,年纪也太小了点,规制最小的帽子都差点罩住整个脑袋,站在那儿都得时不时扶一把,幼嫩的脸蛋让人瞧着都怕等会儿会一个不高兴哭起来。
“皇祖母拨来伺候笔墨,令其随侍朝堂。”
原来是太后的旨意,礼部尚书和大部分人闭了嘴,相比太子,太后总在前朝待了这么多年,应该不会胡闹。
说是如此,启禀朝事时不少人还是不免走神,时常说着说着就忍不住被站得端端正正的小公公吸引去。
在平均年纪至少四十左右的朝堂中,这么一副稚嫩的面孔着实太打眼。
幼宁没有打眼的自觉,她谨记太后和燕归的话儿,把其他人一概忽视,只专注燕归的吩咐,连容侯在下面使眼色都没瞧见。
这下把容侯憋了一口老血,这才几天?不就进宫陪了病中的太后几日么,女儿就看不见自己了?
燕归抛下一言,众臣思索间他对幼宁招手,低眸,“累吗?”
“不累。”小姑娘岂止不累,至今还有点儿兴奋,她的确不懂能跟着上朝的意义,可这与众不同的氛围是明显能感受到的。
她似乎朦胧间明白了一些太后让她跟着十三哥哥来这儿的用意,而且这里也可以离十三哥哥更近,不用每日只能巴巴看着他一个人忙碌。
幼宁的高兴都表现在脸上,最明显的就是那双不见疲惫、发亮的眼眸,令燕归神色微微怔忡,连日乏味且劳累的早朝仿佛都成了什么趣事。
许久,他垂着眸子微微弯唇,无声,却比任何时候都来得真。
太后怎会是纯粹在帮幼宁或完成她自己的心愿,更是在帮他。
为君者独,这把龙椅凝聚着天下人的欲|望与野心,却也高处不胜寒。
这条路上若能有人相伴一二,即便只是偶尔递来一个微笑,也截然不同。
石喜心中不安,时时都在关注两位主子,瞥见燕归笑容时呼吸一顿,心都差点跳出来,转眼发觉主子笑的对象时又落地。
殿下在容姑娘这儿笑的次数怕是比以前几年都多,他这般想着,渐渐也没那么紧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