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驯养记——卯莲
时间:2018-03-31 14:52:08

  燕归灌药的速度很快,但小姑娘呆呆喝药的模样着实太萌憨可爱,令他顿了一瞬,人便反应了过来。
  “幼幼。”他极具耐心,“是我有错。”
  幼宁委屈巴巴抬眸望他一眼,又伏回去,白嫩的脸蛋都快贴在地面蹭一身灰也不肯出来,坚持道:“幼幼不要十三哥哥了……”
  此前都是说些十三哥哥坏之类的话儿,燕归根本不在意,但这句话却是令他眼神一变,瞬间生出寒意。
  幼宁毫无所觉,软软的奶音接道:“幼幼不喜欢十三哥哥了……”
  燕归望着她小小的身影,低语出声,“是吗?”
  小姑娘没瞧见他脸色,又委屈嗯了声,令燕归彻底沉默下来。
  若说如今有什么能触动燕归的心扉,大概只有幼宁的一言一行。
  喜怒哀乐系于一人,这其实是件极其危险的事,因为这会让人变得愈发偏执。
  燕归已经在极力克制自己,就算看见幼宁和其他人亲近也能面上显得平淡,只要幼宁依旧会投入他的怀抱。
  但他不能容忍幼宁亲口说出不要自己的话儿,即便心中知道只是小姑娘一时生气之言也不行。
  说着幼宁有抛弃自己的权利,但当可能真正遇到这一情景时,燕归到底无法平静接受。
  最先感受到他变化的是石喜,轻松的心情一滞,注意到主子抬脚的那一刻,石喜下意识喊了声“殿下!”
  石喜不是很清楚自己为何会出声,但他隐约觉得此刻的主子需要提醒。
  果然,燕归欲将人强行抱出的动作停下,惊出些许冷汗。
  如果真这么做了,一定会吓到她。
  幼宁不明所以,趴在里面茫然看了看,哭声都暂时止住。石喜咽了咽口水,轻声道:“容姑娘,殿下也是为您身体着想,一时情急才那么做的。您也知道殿下这几日睡得少,本就精神不好,今日早朝又被气着了,本就不舒服得很,您再不出来,待会儿殿下……”
  话未落,小姑娘就急急钻了出来,挪到燕归身前,犹豫又关切道:“十三哥哥哪里不舒服啦?”
  须臾,燕归才轻轻摸了摸她脑袋,眼眸淡红褪去,“没事,陪我歇会儿便好。”
  石喜松了口气,暗暗给自己竖了个大拇指。
  卖惨果然是最有用的。
  燕归毕竟情绪控制能力强,只要幼宁不抵触他,他便恢复极快。不过一刻,小姑娘便又亲亲热热被他抱着,双手扒在胸前认真教育道:“十三哥哥以后不可以再骗幼幼了。”
  “嗯。”
  “也不可以再让幼幼喝药。”
  “……不行。”
  “……好吧。”小姑娘想了想,包子脸十分严肃,“不可以让幼幼吃苦药。”
  “嗯。”
  “更不可以不顾自己的身体,不休息。”说出最重要的一点,肉呼呼的手摸上燕归侧脸,稚声道,“十三哥哥都瘦了好多,变丑了怎么办呀?”
  燕归身体僵了僵,显然想起小姑娘那变丑了就不认识的话儿,又颔首。
  幼宁心满意足地绽开小梨涡,努力探身啾了啾,“幼幼最喜欢十三哥哥啦!”
  “……嗯。”似乎因她这句话注入了莫大力量,燕归浑身冷意尽散,轻抚掌下乌发,缓慢而温柔。
  东宫初歇,汀芷宫却波澜四起,周帝激动握住那姑姑双肩时陈总管就暗道不好,这儿毕竟不同,不知多少眼睛在盯着,便将人暂时劝去了内院。
  姑姑生得圆脸白净,三十多的年纪,被周帝弄懵许久后终于大致清楚了其来意,试探道:“陛下是……想问奴婢这绣法儿的事?”
  周帝连连点头,他不能凭脸认人,便自幼习惯了注意一些细节,如陈总管的声音、太后的眉、幼宁的眼睛……
  当然,也只有他在意的人才会去注意,当初小宫女绣帕的神态被他印入脑海,虽经过岁月冲刷不再那般清晰,也大致对得上。
  在这方面周帝颇有自信,越看越笃定,这就是自己要找的人。
  姑姑犹豫道:“这绣法儿……是奴婢十多岁那年从旁人手中学的。”
  周帝一愣,“谁?”
  “是奴婢的一个堂姐,听说堂姐幼时在宫里当过差,也许是那时在宫中学会的。”
  在宫中学会的?当然不是。周帝心中对这绣法绣样的来历再清楚不过,心中有些意外,依旧道,“你那堂姐在哪?什么名字?”
  姑姑初入宫闱,本对天子十分敬畏,但周帝急切毫无架势的模样令她生不出紧张,意识到堂姐在这位陛下心中地位可能不同,便带了一丝不忍道:“堂姐……名阿秀,但那时从宫里回来后就改了名儿叫星月,奴婢都唤她月儿姐姐。”
  周帝敛气,“然后呢?她去哪儿了?”
  姑姑声音慢下,“月儿姐姐十三那年,新来的大伯母要把她嫁给邻村三十多的鳏夫,月儿姐姐不愿,就一人跑了出去。”
  “……嗯?再往后?”周帝不自觉咽了咽口水。
  “再往后,我们暂时就不知月儿姐姐去了哪。”姑姑说到这时周帝不知是放松还是紧张地舒出口气,就听她接道,“但奴婢听说三年后月儿姐姐回了村,可是却得了大病,大伯母……大伯母不给她请大夫,月儿姐姐就,就……”
  “就怎么了?”即便猜到可能的答案,周帝依旧问出了口。
  姑姑轻声道:“就没了。”
  清风徐徐,鸟鸣于涧,周帝怔了许久,道:“那埋在哪儿了?”
  “月儿姐姐没嫁人,又没资格入祖坟,听说当初入棺后只随意寻个地方埋了,就连奴婢……也没寻到过。”
 
 
第44章 
  周帝神情恍然, 呆呆游荡出了汀芷宫,陈总管紧紧随在身后,只一个晃眼就听得“扑通”清脆一声,水花溅起, 他愣了愣才喊道:“快——快救驾,陛下落水了——”
  太后听闻这消息后猛咳几声,李嬷嬷一手抚背顺气,一手将人扶起, “主子莫急, 陈总管还能顾上派人来向您禀告, 陛下想必无大碍。”
  太后颔首, 又掩了唇闷咳,不悦道:“前几日陛下才和哀家说要带幼幼去挑美人,今日就出了这事, 可不要和哀家敷衍说突然就这个模样儿的。”
  太后一生无子,周帝虽说荒唐,却是真听她的话儿,也算得上孝顺, 二人间多少有了真正的母子之情。若非太后对周帝这般关心在乎,他也无法这么多年都逍遥度日。
  丁嬷嬷心疼她,语中带了丝嗔怪,“谁也没说要敷衍您, 主子自己先急起来了。陛下怎么说都那般岁数了, 难道还真有人能欺负他不成?您往日就是对陛下太疼爱纵容了, 不然陛下不会如今还让您这般担忧。”
  满宫里也只有这两个嬷嬷敢这么同太后言语,太后摆手,“好了好了,哀家自己省得,快去看看到底出什么事儿了。”
  “左不过就是受了什么刺激,兴许是看上哪家姑娘,那姑娘却没看上……”丁嬷嬷在太后目光下噤声,也知道自己这次的确说多了,便老老实实去办事。
  乾宫内侍分了两路,另一路行去东宫,燕归正抱着幼宁在听她读书,听得内侍报这消息便皱了皱眉。
  幼宁惊讶得双眼圆溜溜,“陛下落水啦?”
  她欲从燕归怀里挣出,小手轻轻拍打燕归,“十三哥哥,我们去看看陛下吧。”
  燕归心中犹有存疑,他才让人去查了那陈府秀女,消息还没传回便出了这事,天性的多疑令他直觉此事恐怕没那么简单。
  太医院数人并院正被急匆匆传入乾宫,以为陛下出了什么大事,没想到只是不当心跌入池子呛了水。
  把过脉后,几个太医面面相觑,一时都没轻易开口。
  陛下身子没什么大事,可这模样……似乎是失了神,又似乎是痴了?
  不知具体事宜,他们都不敢下定论,需知有时心中郁结可比身体有伤要严重得多。
  但陛下不是向来心宽得很,有什么事会让他变成如今这种痴态?
  院正与陈总管走到角落,才低声道:“太后必会问起此事,兴许稍后便会亲自前来,陈总管,可切莫瞒我们,陛下到底怎么了?”
  陈总管同样一知半解,犹豫了下道:“似乎是陛下挂念的一位姑娘……去了。”
  院正顿住,露出讶异之态,许是没想到陛下居然真有放在心上的人,陈总管便解释道:“不是宫里的那些主子,似乎是陛下未及冠前贴身伺候的宫女,不知怎的出了宫,前些日子陛下想起来低迷了一阵,本以为很快过去了,没想到今日又碰着认识那宫女的人,所以就……”
  院正了然,倒对陛下很理解。
  哪个男子没有慕少艾的年纪,那时往往很难和放在心上的人在一起,若是过去也就算了,偏偏在这把年纪又得知对方不在世间了,确实……是有些不是滋味。
  院正道:“此事可大可小,郁结于心可不是什么好事,陛下也有些年纪了,更得注意些。陈总管不妨将此事再查得细些,陛下安然无事这么多年,我只怕突然来此一着是有心人……”
  他使去一个微妙眼神,令陈总管立刻明白过来。
  两人都是奉太后之命伺候陛下的,当然知道彼此心思。
  这事前阵子才过去,今日就被翻了出来,说来怎么都让人觉得不对劲。
  陈总管低语,“是有些蹊跷,不过陛下向来想一出是一处,饶是我时刻跟着也无法料想陛下行程。见着陈家姑娘是偶然,撞见那姑姑更是无意,若真……那安排之人当真太过聪敏。”
  两人猜想间,內侍已报太子到,乾宫本就热闹,顿时又涌入一大批人。
  “父皇可有大碍?”燕归简洁明了。
  院正迎上前,“回太子,陛下身体无大碍,只是受了刺激略有失神,看着……似乎是有郁气在心。微臣等人已尽了力,只是心病还须心药医,这些是一时解不了的。”
  燕归理解此意,也不是无理取闹之人,当即颔首,“嗯,先候着,以防稍后还有状况。”
  “是。”
  幼宁担忧地往内殿跑去,周帝此时已换下湿淋淋的衣裳,着了身雪白里衣躺在榻上,发丝犹带水渍,被小心摆在枕上,宫女们忙前忙后地伺候。
  没让旁人帮忙,幼宁自己努力踩着小凳攀上榻沿,探身道:“陛下?”
  周帝头偏在一旁,没反应。
  幼宁想了想,甩掉小靴子直接爬上龙床,爬过周帝时不小心坐上周帝腹部,让他无意识轻哼了声,视线往下移,却没什么焦距。
  幼宁被他无神的目光看得愣了愣,伸出小手晃了晃,“陛下?”
  依旧没得到回应,幼宁有些急了,她就是个小孩儿,会的自然也是小孩儿唤人的方式,于是便抱住周帝一臂晃着,不停轻轻喊道:“陛下,陛下——”
  自从知道小宫女几十年前就香逝的消息后周帝就出了神,或者像太医们说的那般入了痴。
  并不像旁人想的那般撕心裂肺,分别那么多年,周帝不至于瞬间因其伤心欲绝。
  他只是因此想到了许多,想到六岁被押上龙椅的恐慌,少年时不情不愿背书的痛苦,及冠后沉溺于声色犬马的快活,到如今嫔妃人前笑脸相迎人后冷淡的模样,还有连认都认不全的几十个儿女……
  他怔怔回顾,才发现岁月流逝如此之快,眨眼间他原来已老了。
  他老了,却似乎并未经历过什么,匆匆几十年,唯一点缀着亮光的,居然还是少年时那个名唤星月的小宫女。
  可是小宫女已经去了,不在这人间,他那唯一能记起的亮光似乎也随之灭了。
  周帝觉得很闷,脑袋嗡嗡得响。旁人羡慕他心宽,他向来也喜欢自己这点,无论何事从不在脑子里留超过三日,但就在这瞬间,庞然驳杂的各种感受和回忆挤入脑袋,令他失神、失智。
  身为一国之君、一朝天子,他活了四十余年,到底留下了什么?又得到了什么?
  周帝进了死胡同,怎么想都想不通,怎么想心中都闷闷生疼。
  锲而不舍的稚嫩童音钻入他耳中,周帝微动手指,掀了掀眼皮,“幼幼。”
  虽然这称呼是众人唤惯的,出自周帝之口还是让小姑娘一呆,“……陛下?”
  她不知发生了何事,便一下又一下顺着周帝的肩,软声道:“陛下不要难过,会没事的,幼幼陪着你。”
  周帝坐了起来,把小姑娘抱入怀中,望了望轩窗外生机勃勃的美景,“朕不难过。”
  小姑娘不大相信,歪过脑袋看他,“陛下明明是想哭的样子,幼幼已经让那些人都出去了,陛下可以哭的,幼幼不看。”
  她用手捂住眼,让周帝微微一笑,“朕不哭。”
  他搂住这温软的小胖团,恢复了曾经的语气,“小胖子,你觉得朕厉害吗?”
  “唔……”幼宁托腮思考,“爹爹说陛下是最大的,所有人都要听你的话,当然很厉害。”
  以她的年纪还理解不了太复杂的事,自然就觉得周帝最大,周帝不解释,点了点她软软的脸蛋道:“即使最厉害,也没什么用。”
  “怎么会?”怀中人仰着小脑袋看他,“陛下说一句话,可以保护很多人的呀。”
  保护?周帝因这个词眼轻轻颤了颤。
  他贵为一国之君,纵使不理朝事,相比于寻常人确实也很厉害。
  正比如那姑姑口中的大伯母,那三十多岁的鳏夫……他甚至不需抬手,只要轻飘飘一句话,就可以随意处置。
  但正是这样对他来说卑微至极的人,同样轻而易举地碾碎了他唯一的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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