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语一句,“隔了几十年岁月,如何去护?朕……也想去护啊。”
她受了欺负,他却在几十年后的今日才知道。纵使真有小姑娘说得那般厉害,又有什么用呢。
燕归因他这话顿住脚步,周帝这种神态从未见过,令他也沉默了会儿,便暂时站在了旁边。
石喜匆匆走来耳语,燕归又看两人几眼,出殿看向来人,“查出什么?”
殿外候了个侍卫,低首道:“陈氏一族十年前从西北迁往江南,与和妃有些关系,入宫的那位秀女更与和妃极为相似,该是因殿下您来的。”
和婕妤逝后被追封为妃,但此前众人依旧习惯称她为婕妤。
燕归颔首,十分平静,“是何人举荐陈氏入宫?”
“是淑妃及周府那边的人。”
“去云府寻云二公子,将此事告诉他。”
侍卫心中诧异,仍俯首应是。
石喜小心翼翼打量主子脸色,发现没有任何波动竟也不是很意外。他想不管那些人让一个和殿下母妃如此相像的人意欲为何,殿下都不会如他们所愿。
一则未到年纪,没到选妃的时候,二则寻常人也很难对与生母外貌相似的女子生出什么念想吧。
思及此处,石喜几乎要一拍腿,他想起来了,前朝有个皇帝,不就是生母早逝,而后尤其宠爱一位年长自己五岁却与母亲极为相似的妃子么!
殿下的情况确实和这极其相似,同样生母早逝,性情在外人看来又有些孤僻。
但石喜依旧想笑,自从殿下入主东宫,当真是什么蝇营狗苟之辈都来了,任何一丝机会都没放过。
可在他看来,殿下如今眼里除了容姑娘,怕是住不进其他人了,任那些人再做什么也没法子。
而且更不巧的是,陈氏身边伺候的姑姑正好与陛下挂念的人有旧,从而提前引起太子殿下疑心,派人去调查了一番。
只能说,人算不如天算。
思绪千转不过一瞬间,石喜跟着走了两步,就看见幼宁从殿内提溜小跑出来,正好撞在自家主子上。
燕归脚步停住,把人牵起,“怎么了?”
小姑娘乌溜溜的眼睛带着紧张,糯糯道:“陛下说,他要剃光头。”
…………
“出家?!”太后震惊地直接坐了起来,头顿时一阵晕眩,“怎么回事?”
“没、没说出家……”来禀报的宫女讷讷道,“陛下只是说什么三千烦恼丝,留不住也不必留,想、想……”
“陛下想你们就顺着了?”太后不自觉提高了声音,“也不劝着两句?”
“奴婢们劝了,陛下不听……”
太后好不容易休息一阵,紧接来又是这些事,让她心中一阵阵得发慌。
还没来得及起身,东宫的人紧随而来,“太后娘娘,殿下说此事他会处理好,您好好养病,不必担心。”
那人看了眼身边的宫女,叹了声,石总管让他们快些就是为了赶在乾宫的人之前,没想到乾宫一些人如此不经事。
太后对燕归自是放心的,她不放心的是周帝,怎么想都欲亲自去看一看,两位嬷嬷拦住她,“主子您现在不能轻易走动,别忘了太医的话儿,陛下再胡闹都会有度,出不了大事,您身子要紧。”
到底还是被劝住了,太后吩咐丁嬷嬷代自己去一趟,让坤和宫上下齐齐松了口气。
丁嬷嬷不敢慢上半步,跟着人立马就去了,乾宫却并非想象那般“热闹”。
她脚步轻缓,慢慢进了大殿,左右四顾,发觉没几个伺候的宫人,心中思忖该是太子殿下将人全都遣了出去,毕竟此事不宜让太多人知晓。
待她入内,映入眼帘的场景依旧不是所思所想。
周帝一脸紧张地看着站在塌上的小姑娘,嘴里哄道:“小胖子,你……你先下来。”
小姑娘看看他,又看看手里的小剪子,“那陛下不可以剃光头。”
“这……”周帝为难了,神色不情不愿,小姑娘思索会儿,认真道,“如果陛下变成光头,幼幼就陪你。”
周帝惊了,殿中所有人都惊了,脑中登时齐齐浮现出变成小光头的团子脑袋光溜溜地蹦跶、锃光瓦亮的模样。
第45章
容姑娘剃光头?只是想象了番这场景, 陈总管就吓得要冲上去把人抱住。
且不说太子殿下什么反应,远在平江的容夫人怕是就能直接率八万兵马给杀回京城,还有容侯和容世子,哪个是好相与的?
别说光头, 就算掉了一根头发也够他们苦的呀。
陈总管伸着脖子细声道:“容姑娘,您先把剪子放一边,那可利着呢,伤了您可怎么办呐?”
幼宁摇摇小脑袋, 固执地看着周帝。
周帝被她那句陪着一起变光头所震, 半晌回神, 虎着脸道:“朕是男子, 你是个小姑娘,怎么能剃光头呢?会很丑的,到时候太子都不愿看你了。”
说着他对旁边的燕归拼命努嘴使眼色, 希望儿子能附和几句,但太子殿下并不理他。
小姑娘圆滚滚的眼睛一瞪,奶声不服气地辩道:“幼幼比陛下好看,幼幼才不丑, 就算光头也是最好看的小光头!”
周帝:“……”
燕归:“……”
殿中差点有人没忍住要笑出来,好在憋住了。幼宁眼眸滴溜溜转了一圈,继续道:“而且陛下这么老了,剃光头肯定长不出头发了, 幼幼还能长出来, 不怕。”
“不怕”两个字说得掷地有声。
陈总管差点给这小祖宗跪下, 您捋得可真清楚!但这到底是在安慰陛下还是在刺激陛下呢?
周帝也说不上被安慰还是被刺激了,不过经这么一打岔,他确实没之前那般失落,脑子里第一反应是,小胖子居然奚落朕老了?!
朕真的老了吗?失落时候的想法是一回事,真正被人说出来又是一回事了。周帝不禁摸了摸脸,以前没注意,如今发觉确实有些粗糙了,须发也有不少灰白,他以前沉迷求仙问道时还觉得这样尤其有仙气,现今一看,可不就是老了的证明么?
那方幼宁拿小剪刀比了下垂到胸前的乌发,犹豫几下都没舍得下手,燕归早看出来小姑娘不会真剪,便也异常淡定地看着。
半晌,幼宁将小剪刀一扔,往前小跑几步撞到周帝怀中,委屈巴巴仰眸,“虽然幼幼会是好看的小光头,但是还是有头发更漂亮的,陛下,不要让幼幼变成光头好不好?”
明明是在劝周帝,转了几句话儿就变成周帝要让她剪发了,小姑娘的逻辑神奇而强大。
周帝再度尝到被旁人噎住的感受,哭笑不得,又因怀里软绵绵的胖墩儿添了热意,只得拍了拍小姑娘的脑袋,犹犹豫豫道:“……好吧,朕……朕不剪就是了。”
“真的吗?”小姑娘眼睛都亮了起来,扒着周帝不放,“陛下是大人了,是君子,不可以出尔反尔的。”
周帝被她软绵绵的声音唤得心慌,又烦又泛着甜意,故作不耐道:“朕当然不会出尔反尔,是不是还要拉勾啊?”
“要,要。”幼宁踮着小脚开始够他的手。
“哼,果然是小孩儿……”周帝咕哝着,还是主动低首和小姑娘拉勾。
以往燕归看到这种场景本会不悦,但不知怎的,心中竟升起淡淡柔意,这股柔和他自己都不大清楚,却只觉得……这样看着,也不错。
认真牵手拉了勾,幼宁依旧不大放心,干脆这几日都黏在了周帝身上,他走到哪儿就跟到哪儿。
以前是周帝巴巴盼着小胖子来找自己,现在反倒被黏上了,他又甜蜜又烦恼,“小胖子,朕真的不会剃发了……”
“幼幼喜欢陛下呀,不可以跟着嘛?”小姑娘却眨巴眨巴眼睛,不愿放开。
“……”周帝又叹一口气,苦恼地想着自己这么受小胖子喜欢,连太子都不要了,哪天太子埋怨自己这个做父皇的可怎么办呢。
太子会不会埋怨他作二说,容侯是切切实实看他们陛下不爽了。
闹着剃发就剃发,有本事真出家,这样霸着自己女儿算怎么回事?容侯心中郁郁,太后病时在宫中陪太后,太子忙时陪太子上朝,如今陛下不开心了还要哄陛下,他的小乖乖什么时候才能想到亲爹呢?
想到夫人儿子一走,女儿也随之抛下自己,容侯化悲愤为力量,在云庭上门拜托自己时格外出力,几乎几日就和云庭一道把陈氏一族和六皇子的干系查了个清楚。
云庭含笑,“小侄本只是抱着想法来试试,没想到伯父当真应下了,还如此上心。”
容侯睨他一眼,也不回话。面前的小兔崽子和儿子一个样,讨人嫌得很。这话里话外的意思无非是自己以前坚决不入党|派,而今却间接为太子办起事来。
但如今谁不知道他宁安侯的女儿与太后太子亲密无间,暗地儿子又已为太子效力,他总不可能当真一人独善其身。
儿女都已在一条船站定,他总得尽力将其周围的风浪降到最低才是。
容侯道:“六皇子虎视眈眈动作频频,确实该做好提防。但以我之见,心思更深的恐怕还未出来。”
云庭笑容渐渐掩下,“伯父言之有理,云庭记住了。”
陛下子嗣实在太多,好些年纪都相差无几,这也导致了如今波云诡谲的局面。
以事实来论,任何一个皇子坐上太子之位都无法避免争斗,区别只在于,谁能将位置坐得更稳。
云庭为此入宫求见太子,得以拜见时燕归正坐于书房小窗边批阅奏折,偶尔视线移开微微一眺,就能望见周帝与幼宁一同垂钓的模样。
艳阳正好,幼宁带着自制的歪斜小草帽与周帝并排坐于石阶,紧张地盯着水面,时不时望一眼旁边的周帝。
两人身旁各放一小桶,周帝那边已游了几尾,幼宁这边依旧空空如也。
水花飞溅,鱼儿跃水声让幼宁激动万分,小身板几乎要跳起,旁边的周帝却气定神闲地扯了扯鱼线,轻轻一拉,一尾鱼便随之抛入桶中。
“……”小姑娘不服气地鼓起腮帮,绷起脸蛋,开始更加严肃认真地垂钓。
周帝状似不经意用余光暼了暼,忍不住弯唇偷笑。
他早就注意到旁边的鱼竿微动,饵食怕是早就被咬走,一直不挂上自然不可能有鱼儿上钩。
肯定是朕赢了,这般想着的周帝自得意满,甚至在心中哼起小曲。
待时辰一到,他满脸笑意地往旁边一瞧,脸色就僵了僵,望向仍严肃着脸蛋的小姑娘,再望向心虚咳嗽的陈总管。
周帝眯起眼睛,“小胖子,耍赖可是不对的。”
两人的桶不知何时被调换,幼宁眨眨眼道:“陛下说的是谁旁边桶里的鱼多,没有说是比谁钓得多呀。”
周帝愣了愣,说得好像有点道理,可是小胖子不是向来很乖从不做这种赖皮事的么?
陈总管倒是再明白不过,陛下和容姑娘比试的彩头是让容姑娘不许再黏着陛下跑,但前几日陛下那模样,容姑娘怎么放心得了呢。
连贴身伺候的人都倒戈相向,周帝还能有什么办法,只能认下这个被赖皮的结果,还要装作一脸嫌弃地俯视扒着自己衣角的小姑娘,“朕的龙袍都要被你扯掉了小胖子。”
“不会的,幼幼已经瘦啦。”
周帝哼一声,“那是太子哄你的,看看这脸、这手,哪一块不是肥嘟嘟的?”
小姑娘沉默了会儿,让周帝不自觉瞄了瞄,不、不会哭吧?
他在心中埋怨太子容侯,以胖为美多好啊,怎么就生生又把小胖子的观念给扭回来了呢。
哪知幼宁一个上扑,就撞上他胸膛,令周帝闷哼一声,小姑娘眼眸亮晶晶道:“那也不怕,反正陛下很厉害,接得住幼幼。”
瞧瞧瞧瞧,又在变着法儿夸朕了,小胖子真是越来越油嘴滑舌。明明心中享受得很,周帝这几日却愈发嘴犟,手稳稳地托住的人,却仍道:“再这般胖下去,朕能不能接住还真难说……”
云庭懒懒倚窗而望,唇角微翘,这画面确实十分暖人心脾,视线一旦移去就很难移开。怪不得有人说最近太子殿下心情好,下面的人出了错都能温声指正,而非冷脸以对。
云庭道:“容侯女儿真的很讨人喜欢,让人忍不住疼爱,殿下你说是吗?”
燕归收回目光,对他冷冷抛去一眼不回话。
云庭不禁失笑,他该说太子殿下是幼稚还是占有欲强?能看着小姑娘和陛下亲昵,却听不得旁人夸半句?
他摸了摸下巴,恶趣味地想着不知道把人拐走几天,太子会不会气得提剑追来?
以前被太子的气势所慑,常常忽略其年纪,但今日一看,才发现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
云庭早过了这个年纪,而且在边关锤炼数年,自然觉得他们太子殿下这一行为当真是可爱极了,同样令人有些怀念。
他年少时忍不住喜欢和维护的姑娘是谁呢?
李姑娘?王姑娘?刘姑娘?……
云庭记不清了,只知道那时他可不如太子殿下这般执着,他是时常见着一个漂亮姑娘便喜欢上,过几日又忘记。
到了如今,似乎那种见一面便怦然心动的能力也随之消失,也就令他迟迟未婚。
胡思乱想了会儿,云庭回神将正事一一禀报,过了会儿忍不住道:“殿下,您该知道此时您是众矢之的,活生生的靶子。”
燕归不置可否,用目光投去疑问。
“微臣只是觉得……”云庭噙着淡淡笑意,“您对容姑娘的宠爱太过明目张胆了些,虽说外人看来是个小公公,但只要有心人去查,总不会什么都查不出。”
小姑娘柔软、善良、美好,却也脆弱易折,她还这么小,如何能承受那些或明或暗的恶意?
无论是作为容云鹤的好友,还是太子辅臣,云庭都想知道这位主子心中有没有思考过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