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青从她的眼睛里看见了逃跑的渴望。
“这里你不喜欢？当然！这里不是你的家，你当然不喜欢。可是……你的家在哪里？你告诉我，我送你回家……回家。”
苏青蹲在她面前，怜爱地问：“你是不是怕？很怕？”
她终于点点头。
苏青心里一酸，说：“我有时候也会害怕，很害怕，害怕只有自己一个人……你会怕我吗？”
她摇摇头。
“我一眼就看出来你是个女孩子，与众不同的孩子，你那么勇敢，居然能在这场战争中存活下来……你觉得我是坏人吗？我杀了他们，毁了你安身的地方，你觉得我是坏人吗？”
她不知要摇头还是点头。
“你怎么跟他们混在一起了？你的父母呢？”苏青继续问。
这下她摇摇头，小声说：“死了。”
“死了？你的父母……死了？”
“是。”
“你就跟着他们上山了？”
“我讨饭，他们说山上有肉吃，我就跟着他们上山了。但是山上也没有肉吃，他们骗我给他们烧火做饭……”她的话匣子似乎一下子就打开了。
“想吃肉？”
“想……想吃饭，有饭吃就行。”
“来，你看，我知道你肯定饿的，”苏青从怀里掏出两个白馒头，“吃吧，如果你想呆在这里，不但有饭吃，也一定有肉吃！”
她接过馒头，虽然饿极，却没有狼吞虎咽。苏青叹气着看着她把两个馒头吃完，才又问道：“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了吧，要不，我都不知道怎么叫你呢？”
“南珠。”她小声道。
“南珠对不对？”
“嗯。”南珠点点头，突然抬头看见有人进来，她刚刚缓和下来的神情又紧张无比。
“青弟，你也在啊！”李润龙和周濡双双进来。
“大哥！”苏青起身道。
“听说这是一个小姑娘，青弟你好眼力啊！”李润龙打量着南珠道。
“哦，大哥，你们这是有事找我吗？”苏青问。
“不是，我们不找你，我们找她。”李润龙指着南珠道。
“我们想跟她聊聊，想了解一下你带回来的那帮人的底细，也好对症下药，让他们更快地融入我们的队伍里来。”周濡说，李润龙也点点头。
“可是……她只是个孩子，什么都不懂，她也是被骗上山的……”苏青见南珠害怕的样子，忍不住就心疼。
“哟！看看，我说青弟是个刚柔并济的人嘛，看，怕我们吓坏人家了！”李润龙打趣道。
苏青有些急，说：“哪里……我……”
“好啦！我们就是稍稍问几句话，看！都把我们视为洪水猛兽了。”周濡也笑着说。
苏青知道他们又该取笑他了，急忙跑出去了，却没看见南珠一脸期盼地望着他，希望他不要丢下她走掉。
苏青累了一天，又喝了酒，回去之后就睡了，睡到大半夜，突然听见一阵吵杂，苏青腾身起来，就有人报，说是南珠逃走了。
苏青一听，急了，看天色正黑，南珠她一个人跑出去，迷路不说，就怕有个三长两短的。苏青披上衣服就朝着有火把的方向追去，但追了几步，他又停下来往相反的方向追去。
南珠是个聪慧的孩子，能在这么乱的世道独自生存下来，对逃跑肯定也是非常有经验的。有火的地方是其他人在追，苏青就觉得自己没有必要再跟过去，况且他有一种直觉，南珠没有逃向那个方向。
苏青朝着火把相反的方向追了一会儿，就慢下脚步，改为悄声静听四方动静。不一会儿，苏青就听得簌簌的声音，仔细一看，果然是南珠从草地上爬出来。
“站住！”苏青把剑抵在她身后。
南珠不敢动，慢慢转过身，满脸泪痕地看着苏青。
“你……为什么要逃？”苏青问。
“他们问我的，我都不知道，我怕……”南珠哭泣着说。
“他们问你什么？”苏青不解地问，“你知道的就说，不知道就不知道，你有什么好怕的呢？”
“我怕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们会杀了我……”
“胡说！谁敢杀你？”苏青怒道。
“我……我就是怕！”南珠低着头说。
苏青收起剑，柔声道：“好了，我说过，只要你愿意呆在这里，就没人会欺负你，我会保护你的。”
南珠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来，跟我回去吧，他们都寻你去了，你可知道三更半夜跑出去很危险的！”苏青领着她回去。周濡和叶眉也起来了，叶眉见南珠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就说要领着她去洗个澡换身衣裳。
“女孩子家就交给我吧，别被你们这帮大老爷们吓坏了！”
周濡抱歉地笑笑，说：“是我的疏忽，小姑娘刚刚死里逃生，还惊魂未定，不应该问什么的，小妹你就代我好好安慰安慰了。”
叶眉鼻子哼了哼，拉着南珠走，南珠还不时地回头望着苏青，苏青向她点点头，南珠才肯跟着叶眉走了。
“你和李大哥都问什么了？把她都吓着了，要逃命去。”苏青有些不悦。
“哎，是我着急了些，想尽快摸清他们的底细。咦，青弟，你确定没有人逃出去了？”周濡自我责备着，苏青也不好说什么了。
“没有。招降不了的人……我都吩咐手下杀了，虽然有些于心不忍，但也是照着大哥的意思做的。”
“青弟，这个世道现在不是讲仁慈的时候，现在是弱肉强食，你争我夺，有你没我的时候，于心不忍——那是等天下太平了之后的事。”周濡叹道。
“也许是吧，但是，一个流浪的孩子，在乱世里只求活着，这样的人，我们也就不要过于强求了。”
“青弟，我知道了。你俘获的那一批人，李大哥和我都商量好了，以后就由你带领，毕竟他们是败在你手下的，你在他们面前才有威信。”
“是！”苏青抱拳道。
事情平息了，各自回房休息去了，苏青反复睡不着，主要还是怕南珠还想逃跑，但下半夜居然安然过去了。
第二天一早，叶眉就在招呼：“快来，快来！你们看看这是谁？”苏青伸伸腰，想她还挺早，不知昨晚把南珠安顿好了没。这样想着，苏青就拿着盆出去打水洗脸，想待会去看望一下南珠。
走到井边，却早有一个俊俊俏俏的女孩低头站在那里，梳着两条辫子，头上还插着珠花，白白净净的，只能看见扑闪扑闪的眼睫毛，和红润的双唇。
叶眉见苏青出来，忙拉住他道：“你先来就你先猜！看看！这位女子是谁啊？”叶眉指着井边的人道。
苏青看了一下，摇摇头，却问道：“南珠她还好吧？”
叶眉掩嘴偷笑，说：“你先猜这是谁，我再告诉你她好不好。”
苏青再看那女子，她也悄悄抬起头来，看着他，有些羞赧。
苏青微微地张开嘴，有些不敢相信地问：“她……就是南珠？”
叶眉终于笑出了声，说：“正是！就是你问的南珠姑娘！怎么样？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吧，不敢相信这就是昨天那个讨饭的假小子吧？本姑娘有一双巧手，能化腐朽为传奇……”
苏青仔细看看，还真就是南珠，换上了女孩的衣服，头发也整理好了，还施了点薄薄得胭脂，一个风华正茂的少女就俏丽地站在跟前。
苏青被南珠吸引了，看得有些出神。这早晨的太阳，霞披一样散落在南珠的身上，苏青又想起来钟声邈邈的南钟山，自己最喜欢站在那座钟前，让阳光就像现在这样洒落在自己身上。披着一身阳光，就会觉得自己可以飞起来，到达任何地方。可以飞到山下林木深深之外，看一眼繁华的世界，然后又可以回到师父身边，陪他过岁月静好的日子。
“想不到自己一不小心带回来一个小天仙吧？”叶眉捅捅苏青的后腰，道。
苏青傻笑道：“呵呵，是……啊！姐姐你不说，我真不知道这就是南珠，以后姐姐就多关照一下她吧。”
“这还用你说吗？南珠这样的孩子，我也喜欢。走，姐带你去转转！省得有的人啊看得忘了神，没鼻子没眼的待会掉井里去了哟！”叶眉说着拉住南珠的手就走。
南珠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苏青，她第一次在嘴边眼角泛起笑容。那笑容像幽幽绽开的花，能融化一切不快和烦恼。
苏青也对着她笑笑，想，就是有一个这样的妹妹，人生该多好！
第10章 一壶米酒练人心
山贼并不难收拾，李润龙和周濡之所以派苏青去，为的就是让苏青慢慢再瓦岗源确立地位，也可以锻炼一下他带兵打仗的意志。苏青也是明白的，瓦岗源上下也都是明白人，对苏青也都客气起来。苏青这次不但收了个心底自认的妹妹，还得了一批具有丰富打仗经验的老兵。然而这帮人又都是兵痞模样的人，上山做了贼就越发没规没矩了。自从他们跟着苏青来了瓦岗源，也整天都是懒懒散散的，有吃有喝就到场，要训练要干活就拖三拉四的。
苏青起先也不管他们，只是暗中观察，一来二去才看出点门道。原来，这帮人其实是有人当头的。那是一个头发半白，精神矍铄的老人，一个眼色就能使唤人，名为赵西瑾。苏青知道，要真正从心里收服他们，必须要先获得这个赵西瑾的首肯。
苏青叫南珠备下一桌酒菜——南珠已经得到允许，在苏青帐下做事——苏青叫南珠备的是上好的竹叶青，但南珠端上来的却是惠红大嫂陈酿的甜米酒。苏青见了，心里有些不快，但想到南珠刚到这里，万事不熟，也不忍责怪她，也就算数了。菜上齐之后，就亲自去请了赵西瑾过来。
赵西瑾话很少，却不推辞，二话不说就跟着苏青进了房里，看了一眼冒着香气的一桌子酒菜，心里也甚明白，苏青这个小子不可小觑，这么快就看出了门道。他也不客气，不用苏青请，自己就坐上去了，先是倒了一碗酒，闻闻，抬头一饮而尽，闭上眼睛，似乎在尝这酒味。苏青也奇怪，想会不会这酒没甚意思，他会不会觉得辱了他半辈子的戎马生涯。然过了许久，赵西瑾才睁开眼睛，苏青一看，心里触动，那赵西瑾眼里的都是泪水，原来久久不睁开是怕眼泪掉下来。
“老弟！怎么这么巧！我想了多少年的陈酿，今天，不曾想在这里，在你的酒桌上——喝到了！好！”赵西瑾手一抬，假装不经意地擦去了眼角的泪水。
“啊？赵将军！来！我给您满上！”苏青喜出望外，想不到错有错着，原来他竟然如此喜欢这米酒。
苏青给自己也倒了一碗，敬赵西瑾，也是一饮而尽。
赵西瑾两碗酒下肚，对自己的一生也就娓娓道来，似乎老早就想找个人倾诉，那半辈子的辛酸艰难。
赵西瑾年幼就离开家乡，先是做了卖花郎，然后随了军，在隆姜的军营里，由伙夫做到将军。将军没做几天，却又因为得罪了隆姜的亲信，被排挤，压迫，最后觉得前途无趣，搞不好命都得丢掉，就领着一帮亲信从隆姜处逃了出来，也不敢回家乡，最后沦落为山贼。
苏青一直静静听着，对赵西瑾的命运也十分唏嘘。
“在这乱世里争权夺利本就是天天提着脑袋的事，老弟，你……可有想好了？”赵西瑾说完自己的经历，饮着酒，慢吞吞地问苏青。
苏青微微一笑，说：“想？人生当中，有很多事，是不能想的。”
赵西瑾见他说出这样的话来，想想，点点头，想那自己的命运，也不是自己能控制多少的，自己也就是能带着一些人胡吃海喝，多活一天是一天罢了。
“你找我来，又备下此次丰厚的酒席，想必也是有求于我吧？”赵西瑾也不拐弯抹角了，直接进入主题。
苏青有些不好意思，轻笑道：“将军果然判断力惊人！”
“哎，将军就不用称呼了，谁不知道这里是李润龙的地盘，李润龙是谁！他是跟隆明王争天下的人，再叫我这个隆明王封得将军，不是要我的老命嘛！”
“哪里！赵将军这个称呼是在哪里都能叫的，李大哥也断不会心胸如此狭隘，将军多虑了。”
“呵呵，这些话不说也罢。说吧，你找我来，究竟所谓何事？”
苏青抱拳道：“小弟我虽然侥幸胜了这一仗，但年少无功，深感军中无威，如今麾下得了将军这样的将才，恳请将军赐教！”
赵西瑾摇摇头道：“我老了，也是个逃出来的人，哪里有什么才能，苟活于世罢了。看如今的瓦岗，日益壮大，又不断有像你这样的年青才俊加入，假以时日，必然是唯一能与隆姜抗衡的一支队伍。我这样的老朽之身……就算了吧！”
“将军！随着将军的人都不是泛泛之辈，时运不济才落了如此下场，将军又怎么忍心让他们泯灭于众人，无所作为？”
“想不到你还是个惜才之人……也罢！看在你这壶米酒的份上，我让他们都诚心归顺于你，从此听命于你，受你调遣……也盼你……能好好对他们。”赵西瑾再次喝下一碗酒，再去倒时，酒壶已经空了。苏青见状，忙唤了南珠过来，叫她再去热一壶酒。
赵西瑾见了南珠，有恍然之感，南珠也只是微微屈身，转身离去，并未看赵西瑾一眼。
“如此！真是太感谢将军了！”苏青鞠躬道。
赵西瑾说：“你也不用谢我，他们愿意留下的就留下，必然尽心竭力效忠于你，不愿留下的你也不要为难，就让他们走吧。”
“是。理应如此。”苏青道。
“命数之事，福祸难测，以后也只能靠他们自己了。”赵西瑾感慨了一下，毕竟那些人都是跟着他出生入死的，自己无法给他们一个光明的前途，就希望他们还有这个命数重新选择将领，也好领着他们获取功名，不枉这些年的奔波。然而世间之事又哪里说得清道得明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