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裴从七月中旬开始,直至八月间几乎天天早退,起初是为了避开文玹,到了八月里,却是为了每天午后与她见面的这一小段时光。
尽管有咏夏盯着,两人也只能说说话,偶尔不引人注意地轻轻碰一下手背,或是勾勾手指什么的。但只要能见面,能倾谈,一个眼神交汇就能会心微笑,一次短短地肌肤相触,就能让心情美好而飞扬上一整天。
虽说国子监生里迟到早退的每天都有,不乏其人,也不仅仅是孟裴,但像他这般天天早退的却绝无仅有。而这么天天早退,还能在七、八两个月底的私考中得到优评的,更是引人瞩目。
别的人或许还能偶尔找好友冒名代签一下,孟裴在国子监里却已是出了名的,上至祭酒、司业,下至掌管诸生之籍及其出入登记的直学,没有不认识他不知道他的,要找人代签是不可能的。而若是九月里他还依旧如此频繁早退的话,就要降为内舍生了。
不怪文玹想太多,她只觉这条学规是文成周为孟裴量身定制的。如此一来,她也就只有在早晨与傍晚接送文珏文瑜的时候,才能与他见上短短一面了。
爹,算你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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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初五这天,从清早开始便下起了大雨,张大风酒肆里的生意极为冷清,他倒也不愁,说是忙了这么多天,天天从早到晚,今日正好歇歇。便让秦娘子煎一盘燠肉,坐在店堂里就着一碟辣萝卜下酒。
秦娘子煎燠肉的时候,把酒瓶放炭炉上热着,肉煎好了,酒也热了,便搁在温碗里,注上热水。店里也没其他酒客点菜,她就没叫大伯或小酒来,自己把酒菜端了出来。
酒端上来的时候张大风愣了愣:“热的?”他在大风寨喝酒,不管寒暑,从来没有温过酒,主要是嫌麻烦,再说了酒一喝,身上就暖了,酒本身热不热他从不在意。
秦娘子也愣了愣:“大掌柜要喝冷酒?”
酒肆里另请了个收账的王掌柜,店里的人便都喊张大风为大掌柜。秋深了,今日又下着雨,风也不小,店堂内寒湿之气颇重,她才把酒温了一下端上来,想不到却是她多事了,便赶紧道:“我这就去换冷的来。”
张大风摆了摆手:“不用了,冷热都行,就放这儿吧。”说着顺手从温碗里把酒壶拿出来,倒满面前酒盏,把酒壶随手搁在桌上,正要端起酒盏来喝,就见门外缓缓停下一辆马车,正是文府的马车。
张大风脸色一变,急忙放下酒盏,对秦娘子道:“快快快,把酒端走!菜也收进去,这些你吃了吧。”
秦娘子忍着笑,快手快脚把酒菜收拾起来,端进后厨,就听外头店堂里张大风呵呵笑着,心虚的嗓门特别大:“阿玹,今日这么大雨你怎么来了?”
文玹扫了圈店里:“都没什么客人啊。”
张大风道:“下雨天呗,谁还上赶着出门啊?早上开张到这会儿,一个客人都没。”
文玹一皱眉,闻了闻:“一个客人都没?怎么有股煎燠肉的味道。”她怀疑地盯着张大风,“你喝酒了?”接着就转头看向小酒,“爹早上喝过酒了?”
张大风急忙道:“没喝!真没喝,我就是看着没人,让秦娘子煎盘燠肉来吃,也看着店里没那么冷清不是?”说着瞪了小酒一眼。
小酒亦摇头,是差点喝了,真的没喝。
文玹这才信了,又道:“爹你可答应过我的,开着店的时候自己不喝酒的。”
“是是,我答应过的。”张大风心虚地点点头,又问她,“这么大雨,你怎么来了?等孟二郎?”
文玹微微一笑:“不是等他,我等的是别人。”
张大风奇怪了:“你等谁啊?”
她在桌边坐下,悠悠然道:“见到你不就知道了?”
张大风更觉奇怪:“你等的人我也认识?”
文玹点点头。
张大风追问道:“谁啊?”
她忍不住笑了出来,也不卖关子了:“六叔啊!”
张大风呆住了:“六弟?你说崔六?他要来?”
“是啊!”
说话间外头停下辆马车,文玹与张大风都转头去看。
只见车帘一掀,跳下来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浓眉凤目,面容英武神气,身形高挑而四肢矫健,穿着赭褐色短靠,玄色长裤,外罩件灰色短褙子,背着个行囊。
大雨立即把他头发与肩头的衣衫打湿了,他却也不打伞,只用手挡在额前,抬头看了看屋檐下挂着的那道“张家酒店”的幌子,接着便大步往店里走,还没进店呢,瞧见张大风与文玹便咧开嘴笑了。
张大风又惊又喜,急忙站起身,几步迎上去,使劲一拍他肩膀:“六弟啊!真的是你!”说着就开怀大笑起来。一旁的小酒也是惊喜万分,跟着迎上去喊了声:“六叔!”
崔六亦大笑,拍了小酒一下后,双手扶着张大风的臂膀用力摇了摇:“大当家!真想不到我们好兄弟还能有相聚的这一天!你那天不告而别,我可真是担心你,可又不能丢下阿玄与小酒这两个孩子去找你。”
张大风就只是大声笑,一个劲儿地拍着他肩膀,激动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看他只顾笑,文玹亦不由好笑地劝道:“爹,你们别光站着啊,六叔这么远赶来,一路上辛苦颠簸,你们赶紧坐下,让后面烧几个小菜,你们边喝边说,好好叙叙旧。”
张大风一喜:“刚才不是还说开着店不让喝酒么?”
文玹微笑道:“今天日子特别,六叔来了,这酒是招待他的。”
张大风笑道连连点头:“好好!”说着就进了后厨,要秦娘子烧菜备酒,顺手就把方才端回后厨的酒菜端了出来。
文玹拿眼一瞄:“爹,你刚才还真的是偷喝酒了?”
张大风不由一窘,用手摸着下巴嘿嘿笑道:“这不还没来得及喝么,不算数的。”
作者有话要说: 孟裴:其实新学规执行后,算算每个月我还能早退四次,定然要把可以告假的时间用足。
文成周:……看来五十次签到还太少。我要再改学规,请病假必须有大夫处方,请事假必须写明事由,家长签名盖章。
孟裴(递上告假条):事由:讨好媳妇,终身大事。盖章:端亲王印。
端王:我的私印哪儿去了?!
第145章
听了张大风所言, 崔六哈哈大笑,他转头看向文玹,见她身穿件浅丁香色宽袖褙子, 系一条缀珠白纱裙, 细腰袅袅, 巧笑倩然,不由欣慰而欢喜道:“阿玄如今真是大户人家的小娘子了, 真是女大十八变, 一转眼就出落得跟仙女似的。去年还在山里下潭捕鱼,钻树林套兔子, 跟个小子一样呢!”
文玹轻笑道:“六叔你怎么光记着我胡闹顽皮的时候啊!”
崔六又看向小酒:“臭小子长高了不少啊!都快赶上我了, 过来!陪大当家还有你六叔一起喝点。”
小酒急忙摆手:“不喝不喝, 我喝了酒就头晕。”
崔六嗤笑一声:“你还叫小酒呢,酒却喝不来?还算什么男儿郎?”
小酒却不以为然地道:“我本来叫小九,小酒这名字还不是你们叫出来的?”
他头一回喝酒还是在大风寨,偷六叔的烧酒喝,味道没觉得多好不说,没几口下去人就晕了,脚下踉跄踩空, 从崖坡上摔了下去, 幸好落在厚厚的野草上, 非但没摔伤,还因此发现了一条逃生之路。但他也因此吓出了一身冷汗,之后再没敢沾过酒。
他笑嘻嘻地往桌边坐下:“酒我就不喝了, 陪着大当家六叔你们聊会儿。”
文玹亦在小酒对面坐下,陪他们叙话。不一会儿酒菜端了上来,四人边吃边聊。
一口干了酒盏中的酒,张大风对崔六道:“六弟,我和小酒如今就住在店里,你若是不嫌弃地方小,以后就也住店里,今晚先挤挤,明日再去买张床。这店只要开着,就有你住的地方。不瞒你说,这店是我借钱开的,所以得先还钱,等我还清了钱,这店就有你一半,以后我们兄弟同心,就在这京城落脚安家。”
崔六却笑着摇摇头:“大当家,我是来看看你们的,过几天我就走了。”
张大风一愣,这就不太高兴:“你大老远过来,怎么才住几天就走?怎么?这里庙小容不下你?”
崔六急忙道:“不是,不是,大当家你别误会,我可没有嫌弃这儿的意思,以前寨子里的土房子还不如这儿呢,山洞里都住过几个月了,还能在乎这些?我要回去,是因为有人等我。”说着还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张大风不满道:“就算你非要回去,也多住些日子,在京城玩上三四个月,大老远来一趟京城不容易,干嘛这么急着回去?”
崔六笑得那对丹凤眼都眯了起来:“我浑家等我回去呢!我见你们都挺好就放心了。”
张大风大吃一惊:“什么?!你娶媳妇了?”接着就大笑起来,“好家伙!这么一年来我和小酒就光顾着逃来逃去,你小子居然连媳妇都娶上了?有一手啊!”
崔六用手指磨着酒盏边沿,一脸赧然道:“其实还不算是真的媳妇,我原先还被官府通缉着,说不准哪一天看着苗头不对就要逃走的,怎么能娶她呢?知道被赦免了,我才和她提这事的。”
“汝州那里的皇榜还没贴出来,我就先来京城看看你们,我本来答应她,回去就马上和她成亲的,没想到就算坐车赶路,光路上就花了快一个月,再回去又要一个月!我怕她以为我忘恩负义,到了京城花天酒地就忘记她了……”
文玹眼看着六叔三十多岁的硬朗汉子,脸却红了起来,还不是因为酒气上头。她觉得好笑的同时,也为他高兴:“六叔,你怕六婶担心的话,先寄封信回去让她安心,你也好多呆几天。”
崔六听她喊起六婶来,那对神气的丹凤眼又笑得眯成两条缝,却仍是摇头:“寄信不顶事,我还是先回去成亲,以后找机会再来看你们。”
小酒亦笑嘻嘻地侧头问他:“六叔,是不是田婶?我走的时候就看出来了,田婶对你有意思。要不我怎么放心把你留她家里养伤呢?”
崔六对准他后脑勺挥手就是一下:“胡说八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走的时候才呆了几天啊?三娘那是人善,心好,才容我留下养伤的。”
小酒哎呦叫了一声,捂着后脑勺往后躲:“好好说着话呢,别突然打我!”
崔六瞪他一眼,又道:“你这臭小子我还没和你算账呢,就知道阿玄阿玄,你心里就只有阿玄,没有六叔啊!说去找阿玄,一去就不回来了,我腿还带着伤呢你就把我扔下了!幸亏是遇到三娘心地好,看到皇榜了也没去告官,要不我就进大牢里蹲着了,还不知有没有命等到赦书下来了呢!”
他越说越气,伸手又要去打小酒。小酒急忙从桌边逃开,口中哇哇乱叫:“六叔你这不是好好的没事么!要不是我把你留在那里,你能娶上这么好看,心地又好的媳妇么?你不请我吃顿好的就算了,还动手打我?!”
众人都大笑起来,眼见着外头大雨滂沱,店堂里却是喜气盎然,欢声笑语不断。
文玹与张大风、小酒都说了些他们在京城里的有趣经历,又细问崔六这大半年都是如何度过的。
说说笑笑,这顿酒直喝了有一个多时辰,张大风与崔六都喝得有些多了,提到死去的柳四不由伤感,接着便开始骂起古二来。
张大风把酒盏往桌上重重一放:“当初就是瞎了眼!看他功夫好,难得还识字,人又和气好说话,还和他结拜,让他当了二当家!呸!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想不到被他背后捅刀子!”
说着他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那上面至今留着几个大刀疤,每回洗澡都能看见,想起来就恨得牙痒痒。
崔六拍着桌子道:“我就知道这混账东西是个狠角色,当年上山不就是因为他杀了个大官么?”
他因为酒醉舌头也有些大了,文玹没听清,急忙追问道:“六叔,你说什么?他杀了谁?”
崔六转向她道:“大当家没和你说过?他杀了个大官,走投无路了才上山的。”
文玹摇头:“爹糊里糊涂的,记不清当年事了。六叔你和我说说他上山时的事,他是哪一年那一月上山的,杀的那个大官叫什么名字,在哪里当官,是做什么的?只要你想得起来的都告诉我。”
崔六皱着眉回忆了会儿后道:“他是你来寨子里的前一年上山的,那就是延兴三年,来的时候还是正月里,刚过了年,我记得挺清楚。他说自己杀了哪里的厢军头领大官……那官名一长串我哪里记得住?是什么什么校尉来着……”
文玹追问道:“姓名呢?你还想得起来吗?”
崔六又想了会儿:“真想不起来了。就记得那大官的姓和吃的有关。”
文玹琢磨着:“吃的?难道姓姜?还是马,牛?杨,朱?唐?”
她连说几个与吃的有关的姓,连谐音都算上了,崔六却都摇头,突然一拍大腿:“想起来了,菜,姓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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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雨渐渐止歇,青空如洗。
随着雨势减小,张家酒店里的客人逐渐多了起来,张大风与崔六也不再谈当年事,只说些各自分别后的趣事,或别处听来的异闻。
文玹看着时辰也差不多了,叮嘱小酒看着张大风与崔六,别让他们喝得太多了,便离开酒肆去接二娘三郎。
孟裴带着文瑜出来,远远见了她,未语先含笑,走到她近旁才道:“你六叔顺利到了吧。”
文玹点点头:“午前就到了。”一路送六叔来的就是孟裴安排的人,若不是这样,路上不会这么顺利。昨日也是他告诉她六叔已经到了京畿,还有一天左右路程,今日她才特意向夏先生请了一天的假,去张家酒店迎接六叔的。
孟裴见她神情并不轻松,反而有几分郑重,便问道:“怎么了,有什么事?”
文玹让文瑜先上车,与文珏等在自家车上,她与孟裴走去他的车边,把崔六所说的关于古二当年之事轻声告诉他,又道:“如果真有武官被杀,知道大致的时间,我爹爹调案卷查起来应该更快,不过他最近实在忙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