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怕被文玹瞧见,平日里不敢在文府附近停留,但有时实在想她不过,五更前后博坊打烊后,他便和小酒一起来到文府外面,什么也不做,就是隔着墙看看也是好的,天亮前便会离开。
文玹听得心酸,轻轻叫了声“爹爹。”再看看张大风身后的小酒,见他那双漆黑湛亮的眸子巴巴地对着自己望,又微笑着叫声“哥。”小酒便“哎”了一声。
张大风揉了揉眼角,接着又道:“我们在京城住了一段时日后,看你过得挺好,本准备离开了,却知道了那狗贼亦在京城,还查到他住的地方。我们就借住在檀台寺,方便摸清他的进出与作息。”
文玹讶然:“这之后你们就一直住在檀台寺里面?”她那天在檀台寺外几经犹豫,是否要去敲小院的门,可没想到爹爹和小酒竟然会在檀台寺里,竟然就和她离得这么近!
张大风却摇头道:“只是住了一小段时日,后来出了点事,那几日我染了风寒,没去博坊,半夜里有个贼摸进寺庙想偷钱,被僧人撞见,那贼意图行凶,被我擒住。我怕衙差来查案时惹上麻烦,就搬走了。”
“直到你和姓孟的发现了古二的住处,我知道这事拖不得了,昨晚就趁他睡着后迷昏他,把他带了出了。”
“那阿关呢?”
“阿关?”张大风道,“我带着古二出来时,她大概听到动静,从她屋里出了来。小酒捂着她嘴不让她叫,我刚想敲昏她,她就自己晕过去了。我们就没管她。”
“后来古二的屋子起了大火,想来不是你们放的吧?”
“自然不是。我就悄悄地劫个人而已,放火干嘛?嫌事情不够大吗?”
文玹也就不问此事了:“六叔人呢?怎么不见他?”她侧头看向小酒,“你们出了临汝后去了哪里?之前在淮县我就问过你,你却不肯多说。”
小酒略显委屈地道:“那时候我以为你会和我走嘛,路上再慢慢和你说也不迟啊,谁知道你没去高阳正店后巷,倒是一早就跟姓孟的离开淮县了。”
“当时有当时的考虑啊。”文玹道,“你这会儿说就是了。”
小酒想了想后:“我们那时候出了城,在路边等你好久都没见你来,我怕你出事,但我又想,你平时鬼主意那么多,多半只是找不到机会出城而已,再说我也不能丢下有伤的六叔不管不顾就来找你啊。天晚了,牛车要回城,我就背着六叔在附近找落脚的地方,总算是先把他安顿下来了。”
“第二天我回碰头的地方,没见到你,也没见你留下的记号,就想回城里去找你,可城门口进出都盘查得特别紧,我在附近兜了几天都没有找到机会进去,我想你大概也是一样,只是找不到机会出来。”
“就这么过了好几天,我每天都去碰头的地方看看,再去城门口看,直到盘查没那么严了,才找到机会进城。我先去陈家邸店打听,陈娘子把你留下的东西给我看,我才知道你跟姓孟的走了。”
说着小酒拿出片卷起来的薄绸布,上面写着几行蝇头小字,文玹一见便认出来,是自己向成然借钱后,偷偷卷在穿钱的细绳上,留给陈娘子的信。
“陈掌柜陈娘子都是好人,他们知道我要来找你,就把钱还给了我,要我带给你。”他嘻嘻一笑,“不过我去找你的一路上,都给我当作盘缠花光了。”
文玹还想多问问他六叔的事情,却听外面孟裴的声音轻轻响起:“时辰不早了。”
张大风一拍膝盖,站了起来:“阿玄,你走吧。”
第85章
文玹虽然心中难舍, 也只能无奈地跟着起身:“爹,你们接着要去哪里?真的有地方安身吗?”
张大风却只道:“自然有的,但你不用知道, 告诉你, 你也不能去找我们。”
文玹怕他只是为了让自己安心才说有地方去的, 但也知他对孟裴仍有戒意,执意不要孟裴相帮, 更不肯透露要去哪里。爹爹这脾气, 若是他不肯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何况他说得也有道理, 她知道了又如何, 难道还能去找他们么……
她知道自己该走了, 可她还有许多的事想要问他们,还有许多话没来得及和他们说……
纵有千言万语,惟恨相聚时短。她只能对张大风道:“爹,你一定要答应我,不要再去寻仇,好好过日子,要一直平平安安的。”
张大风瞪着她:“那你答应我的事呢?”
文玹快速地瞥了门外远远站着的孟裴一眼, 他正与成然低声说着话。她小声道:“你放心。”
她又转向小酒:“哥, 你都长那么高了, 也得学着机灵点了,别老是什么事都不过脑子。爹爹也会老的,到时候还得靠你照料他, 我已经,我已经……”
小酒连连点头,抢着道:“我会的,我会的,阿玄你放心。”
张大风听见她说他老了,不由一瞪眼:“谁说我老了?就刚才那会儿,臭小子还不是给我按在地上打么?”
小酒脸红了红,不服气道:“过十年你再打我试试?”
张大风提起醋钵般大的拳道:“不用过十年,这会儿就试试!”
小酒急忙跳开三步远:“不要内斗给外人看笑话。”
文玹大笑:“你的意思,是不是要打也关起门来打?”
离别时文玹一直在笑,笑得双颊都发酸了,直到最后那句“保重。”她都是笑着说的。她珍惜和他们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刻,她希望在记忆中留下更多的欢笑而非离愁。
然而再是如何不舍,她仍不得不离开,而他们也将不得不离开,去往她不知何处的远方,也许今生再无相见机会。
她一边走,一边忍不住回头去看,却见他们也站在原处,并未回到土地庙中去。
直到她走入树下的阴影中,张大风才叹口气,转身往土地庙走去。小酒却站在原地不动,张大风走出两步,回身来对他道:“进去睡吧,后半夜换我守夜。”
小酒却摇摇头。张大风也就不再勉强他,自回土地庙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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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城的一路上,文玹都沉默着,孟裴也很体贴地保持沉默。
中途下马休息,侍卫过来牵走渠黄,喂它水喝。
起风了,文玹仰望夜空,隔着面纱月影朦胧,那一缕缕的淡薄云丝,从东而来,向西而去,随风而驰。
爹爹也是会老的啊,本来是多结实的人啊,在寨子里的时候,从未有过什么头疼脑热的,方才却说他染了风寒,连博坊都去不了,不得不在寺中休息养病。
小酒……真不知道他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像个真正的男子汉般独当一面。可眼前这样的小酒也是她喜欢的。
她并不想哭,她只是惆怅,才方离开,她已经开始想念他们了啊。
他把手伸了过来,握住了她的,她亦反握住了,他的掌心很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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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赶回到东京城内,已经四更时分了。天色虽然未明,街道上已有早起的行人、卖早点的小贩、牛车、驮着货物的驴……
孟裴在城门附近准备了马车,让她换乘,虽然比骑马要慢些,但更隐秘些,也更便于休息。
她摘下帷帽,稍许向后靠着右侧车壁,只觉身心俱皆疲惫不堪。头一次骑马赶路,几乎一整夜都在马背上,此时一旦坐下,她全身都像是散了架般酸痛。马车虽然也颠,但至少可以放松靠着。且这辆车的坐垫与靠垫都特别厚软,坐下后简直就不想再起来了。
马车快到朱雀门时,车轮压到石块,猛地颠起,车身亦向左倾倒而去。
文玹正愣愣出神,完全没有防备,顿时随着车身的倾斜而朝前倾倒。她迟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刚想伸手去撑对面车壁,已经被孟裴抱住了。
他用左手稳稳撑着车壁,右臂环住了她,将她护在胸前。
她被他抱了个满怀,顿时连呼吸都乱了,心头像有小鹿乱撞,又像是无所凭依地孤悬在半空,让她心慌意乱。
马车并未倾覆,很快右侧车轮落回原处。前头的成然问道:“公子,你们没事吧?”
孟裴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没事。”不知是不是她靠得太近的关系,他的嗓音听起来比平日要低沉一些。
方才那种情形,即使她反应慢了一瞬,仍然足以保护自己,他应该也知道吧……
她认为他接着就该把她放开了,可他却并未放开。
文玹想她应该推开他的,可她只是一瞬间的犹豫后,便将额头轻轻搁在他肩上。此时此刻,她真的很需要有个人能让她靠一下,一个能让她完全放松下来的人,让她从他那儿得到一些慰藉。
孟裴缓缓地呼出一口气,方才那一瞬她身子有些僵硬,似乎是想推开他,但接着她就放松下来。
他不想被她察觉自己有多紧张,刻意地压低声音,刻意地放缓放慢呼吸,但他却无法控制胸腔中不断加剧的心跳。
他扶着她坐回座位上,让她靠得更舒服些,也离他的左胸远一些。
文玹闭着眼睛倚在他的肩头,她能感觉到他的体温,她喜欢他身上的清爽气味,贴近之后,不仅是香料的香味,还有他独有的气息。他的呼吸轻轻扫在她的额角,带着微温的热意。
孟裴侧头看着她。方才的剧烈晃动,把本就调得很暗的灯火晃灭了,朦胧的晨光带着淡淡蓝色,从车帘的缝隙间透进来,照在她的脸上。她的肌肤十分光洁,微朦的光线下,像是汝瓷一般细腻,带着柔和的光泽,让人忍不住想去轻抚。
她察觉到他的手指轻触她的脸庞时,心底竟然有些难以名状的萌动,回过神来时,才发觉他的呼吸已经不是轻拂在她的额角上了,而是渐渐下移,轻轻拂着她的鼻尖与双唇。
她陡然惊觉,一睁眼一抬头,发现他俯低头已经靠得极近,她匆忙抬头的时候,嘴唇似乎还和他的擦了一下。
她急忙推开他,心中后悔至极。她在做什么!?这不是她前世,这里不是现代社会,她夜里私自出来,和他一起出城已经够出格的了!光是那样,还可以说是为了去见义父义兄,然而他方才过来牵她手的时候她就不该反握他的手,更不该让他抱住了还自己靠过去!
他会怎么想她?怎么看她?他因此看轻她,觉得她可以予取予求么?!
即使他喜欢她,不代表着他会尊重她,她想要的难道就是这样的马车私会,搂搂抱抱么?
她不但后悔,还生自己的气。从车帘向外看了一眼,见已经是自己家附近了,便抓起帷帽,对他匆匆说了声:“孟公子,多谢你相助我见了义父义兄,日后一定会设法答谢。”全程没有看过他一眼,说完就要下车。
“阿玹!”孟裴伸手来拉她手腕,她缩手躲开,掀开车帘便跳下车。
孟裴急忙叫道:“停车!成然,停车!”
文玹知道落地后有惯性,下车时脸朝着马车行进方向,落地后顺势朝前奔了几步才抵消了惯性,接着便戴上帷帽,转身朝自家方向快步而行。
孟裴等不及停车也跟着一跃下车,站定之后朝她追了过去。
文玹脚步匆匆,穿进一条小巷。孟裴大步追了上来,拦在她前面,低声道:“你先停下!”
文玹看了看周围,虽然此时巷子里还没人,但眼看着就要天亮了,她不想在家附近与他发生争执,便停下脚步,只是目光仍是不看他。
孟裴见她真停下等他说话,一时之间反倒不知该怎么说了。
文玹等了一小会儿,不听他开口,抬眸望了他一眼,见他定定地望着自己,墨眸中既有悔意亦有歉意,不由心里一软,便放柔了语调轻声道:“时辰不早了,我真该回去了。”说完福了一礼,从他身边绕行过去。
她走过他身边时,孟裴的手抬了一抬,却还是放下了,只伫立原地,默默望着她背影消失在转角处。
成然听到孟裴叫停便立即收缰,但马车一时半会儿哪里停得下来,仍是往前走了一段才停下。他跳下辕座,从后面追了上来,远远地瞧见这情形,便也停步候在数丈外。
孟裴听见成然的脚步声,收回目光,转过身大步朝来路回去。
成然也就默默跟在他身后,一前一后出了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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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玹回到自己的小院,摘下帷帽,小心地从屋后绕出来,侧耳听了会儿,院里还是静悄悄的没什么动静,便快步回到自己屋后。
昨晚出来前,她特意留了后窗没关,此时探头朝里面张了张,屋内并无异状,她便翻窗而入,迅速换下身上衣裳,躺回床上。
不一会儿,阿莲起来了,看看时辰,平日这时候文玹该起来晨练了,她的门却紧紧关着。但文玹昨晚和她提过,说自己背书会背得很晚,早晨可能晚些起来。阿莲便放轻脚步,去东厢叮嘱丽娘,一会儿二娘起来时,提醒她放轻声音,别吵醒了她阿姊。
第86章
文家乔迁新居, 各种忙碌,但也是忙得高兴。于此同时,卢筱的一品诰命下来了, 被封为秦国夫人, 此乃大国称号, 本朝开国至今也只有过两位秦国夫人,其中一位还是高.祖皇后的亲姐姐, 由此亦可见圣上对文成周的器重。
卢筱这一被册封, 文府便迎来了第二轮收帖子高峰。前一轮乔迁之喜是送礼与送贺帖的高峰,这一轮, 则是大量邀请秦国夫人去赴宴的请柬, 从五月到七月间, 婚娶生子的,满月周岁的,生辰贺寿的都有。
卢筱倒不像文成周来者全拒,从中选了几家,回帖答复会去赴宴。
其中还有谢卢氏送来的帖子,素净的一张梅花笺,并非宴会请柬, 只是堂姊妹间亲好, 邀她去做客, 并请她带文玹姊弟过去,说是上次考城一聚,六娘与两姊妹都十分投缘, 正好让她们表姊妹多交往。
卢筱便回了帖子,约定月底最后一个休沐日去镇国公府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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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迁入新居,少不得许多整理布置的琐碎事情,然而文玹每日要上的课却雷打不动。卢筱把内院最外面一进的西厢设为文玹学习所用,请夏先生在其中为文玹授课。
这日午后,夏先生要文玹练琴。她虽头皮发麻,也只能乖乖应是。
抚琴也不是拿过琴来就弹的,亦有一套相应的礼仪规制。夏先生对于这些细节要求十分严格,一步都不能做错,连带文玹身边的阿莲都跟着受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