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没有证据。”
谢中士开口,声音平平淡淡:“谢中奇刚立了功,在这个当口,你不能做得太过分。”
陆千灵不能置信地睁大眼睛,用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着自己的儿子,气得连声音都变了调:“阿士,你到底站在哪一边?为娘替你殚精竭虑,你就是这么回报娘的吗?你知不知道娘被那个小杂种骗走了许多银子,这日子都快穷得过不下去了?”
想到这里,她心疼得直哆嗦,看着谢中士的模样简直像是要吃人。
“穷?”
无端被迁怒的谢中士一副受教的样子垂下眼睫,顿了顿,忽然开口,语气淡漠地说道:“母亲,您刚刚扫到地上碎了的那个摆件,就值一百两银子。”
陆千灵:…………
看到那个被她盛怒中丢到地上、已然粉身碎骨的摆件,陆千灵顿时倒抽了一口凉气,立刻就没空怒忒自家儿子了。
趁此机会,谢中士果断起身,悠悠然地出了陆千灵的院子,心中却是微微地摇了摇头。
他母亲凭着一张脸成了总督的宠妾,年岁渐长,脑子却没长多少,贪小便宜又爱自作聪明,这么大一笔银子,用出去之前也没想着跟他商量一下。而他向来也懒得管他母亲铺子里的事情,谁能想到,竟然会被谢中奇抓住机会阴了一把。
罢了,这些钱就当买个教训吧。反正谢中奇也蹦跶不了几天了,到时候,新账老账一起算便是。
对此,谢中士有十足的把握。
冰雪截肌肤,严霜结庭兰。
年后越发的冷,寒气似乎要浸入人的骨子里去。但这漫天飞玉蝶的景色别有一番趣味,廊下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是风雅至极的一件事。
天水白鹿书院,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正裹着厚厚的狐裘,皱眉望向院中皑皑白雪,口中不住地念念有词。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思归客独还乡?不好,不好,到底差了些意境。”
“老师,您还在为推敲这首词耗心神呢。”
一个青年男子踱步过来,懒散随意地在那老人身边坐下,并不刻意讲究仪态,举止间却是风姿翩翩,意态不俗。他眼睛里荡漾着欢快不羁的笑意,修长手指在木地板上轻敲了几下,唤回对方的注意:“思归客独还乡,不错,只是浅白了些,细品便少了些味道,不如双双姑娘的好。”
“子期?”
老者正是白鹿书院的山长,司马康。看到自己的得意弟子,他紧锁的眉眼顿时舒展开来,随即关心地说道:“近来天冷,你怎么穿得这样单薄?”
向秀俊逸的脸上不由浮现出苦笑:“若套了狐裘,您都嫌我穿得单薄,那学生下回就只能披着厚厚的锦被出门了。”
司马康摇了摇头:“你啊,罢了,我说不过你。子期,你方才说的双双姑娘是何人?”
向秀微笑着回答道:“便是明月楼中色艺双绝的蔡双姑娘。”
“明月楼,那是烟花之地吧。”司马康不赞同地看着他。
“烟花之地未必就藏污纳垢,若我不曾踏足明月楼,又怎么能听到那般诗句?”
向秀懒洋洋地靠在墙上,微微一笑,缓缓念道:“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老师觉得如何?”
“断肠人在天涯,断肠人……”司马康身子一震,细细咀嚼这最后一句,只觉得口齿生香:“妙啊,宛若天成。”
“这首词是双双姑娘传唱开来的,但作词的却不是她。”向秀道:“写出这首词的人,同我们白鹿书院还有一段缘分。”
司马康好奇地问道:“哦?是什么人?”
向秀曲起左腿,将手肘支在膝盖上,托着下颌轻笑道:“正是林可,林梅素。”
司马康微怔:“是他……一个武夫,如何写的出这样的诗词来?”
向秀笑了一笑,温声道:“老师只凭流言,便对他下了断言,是否有些偏颇了?林梅素一个无权无势的少年,能凭借一己之力在这个世道挣出一条活路来,我倒是颇敬佩他的。况且能写出这么一首词来,想来他也不会是个俗人。老师不想见他,我倒是想见一见的。”
司马康对林可也确实有些好奇。向秀给了他一个台阶,他沉吟片刻,便点点头道:“也罢,你明日派人去小谢府,拿我的帖子请他过来一趟吧。”
为与总督府相区别,天水城中的人便称谢中奇的府邸为小谢府。
向秀却道:“明日怕是不行。我听闻,后日林梅素便要启程,押送粮草前往琼山县,大抵是要留在府里做些准备的。”
“押送粮草,这么说,谢总督封了他运粮官?”
司马康闻言,一边摸着垂到胸口的胡子,一边若有所思道:“虽不入流,但至少是个官职。年前谢总督祭祖时,一反常态地带上了谢大公子。谢大公子虽身有残疾,但毕竟是嫡长子,又新立了功……看来,天水城里的风向或许要变了。”
“也许是,也许不是。”向秀敛起笑意,目光穿过院中萧疏的枯枝,微微叹息道:“只是这天水城,接下来怕是要乱一阵了。”
他们所谈论的林可,此时正忧心忡忡地盯着一幅简陋至极的地图看,这是谢中奇从总督府好不容易借出来的。
琼山县说是地处山南,其实离长莱也不远了。那群北齐鞑子没能攻破长莱,又不甘愿空手离开,便转道去了琼山。琼山县一天就被攻破,虽说北齐人不敢久留,只在县城里呆了半日。可被这群强盗烧杀抢掠了一番后,琼山仍是损失惨重,尸横遍野。县令当天便上吊自尽,如今主事的是县丞。那县丞写了一封信来,加急送到天水,道县里粮草尽乏,也不敢多要,只求总督大人尽快送五百石粮食应急。
这事本来是轮不到林可的,然而谢中士却在谢雁城面前极力推荐他,很是诚恳地说他赤心报国,是可造之材。
谢中士最聪明的地方,就是对自己的长兄,永远都顶着一张恭谨的面具。有时谢雁城责骂谢中奇,他还会帮着转圜几句。因此谢雁城不疑有他,只道谢中士是为了嫡兄,才想着要拉林可一把。谢中奇在这件事上,根本就没有插嘴的余地,说多了谢雁城也只觉得他不识抬举。此事便在谢中士的坚持下定了下来,谢中奇没有办法,只能先行回府,找林可商量。
“我那庶弟在父亲面前举荐你,绝没有安什么好心。”
谢中奇满脸焦急之色,对着林可说道:“从天水到琼山,一路上很不太平。若是半路上被人截了粮车,你恐怕逃不出一顿板子。这板子可轻可重,若他买通了衙役,恐怕不到十下,就能要了你的命去。”
“哪用这么麻烦,他就是串联匪徒,在路上直接杀了我,咱们也说不出什么来。”
林可苦笑一声:“你看,出了城走上一天,官道两旁就都是荒山野岭。运粮那点人马,还不够别人塞牙缝的……对了,说不定队中还有内奸,领着我往火坑里跳。”
谢中奇咬牙道:“实在没办法,我就去找父亲,把这差事给推了。”
“不行。”
林可摇摇头,断然拒绝道:“你推了这件事,你父亲会怎么想?他怕是会觉得你不能担事,再也看不上你了吧,这样一来,你再无前程可言。若碰上难题就缩头,咱们来天水城干什么,不如收拾行李回老家算了。”
“可是…………”谢中奇还想说些什么。
“没什么可是的。”
林可正色道:“大哥,像我这样的人,委屈不值钱,命也不值钱。”
“……”
谢中奇抿唇静静地看着她,片刻之后,那些焦躁如冰雪一般消融,他整个人忽然都沉静下来:“你说得对,既然如此,我们需要好好谋划一下。首先,运粮队伍里必须有信得过的人。幸亏我们几天前赚了一笔银子,人就从我的家丁里找,再许以重利,不怕他们不出死力。其次,如果当真事有不谐,我父亲那里必须要有说得上话的人。我这就去找母亲,她在父亲面前还有几分面子。”
“成,那我也再仔细研究一下地图。”
林可展颜一笑:“没有什么坎是迈不过去的,放心吧,咱们定要叫谢中士那小子偷鸡不成蚀把米!”
☆、第19章 运粮
第二天,林可准时到了粮仓门口。
运往琼山的粮草都已经装好了车,二十多个民夫低眉顺眼地站在一边,在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大部分人都没有武器,只有个别的几个拿着木棍,充当防身的东西。几个士兵懒散地靠在粮车上,腰间倒是都别着刀,见林可带着十几个人到了跟前,才站直了身体,皮笑肉不笑地拱了拱手。
一个圆脸的士兵道:“林大人,时辰差不多了,咱们是不是该动身了。”
林可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天色,天还蒙蒙亮的。她没迟到,是这些人来早了。
心中有了数,她便笑着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圆脸的士兵眯了眯眼睛,回答道:“小人孟全。”
看得出来,这一帮子士兵都听他的话。
林可将这个名字记在心里,随即道:“先别急着走,等我把粮草验一遍再说。”
说着她也不等对方回话,轻轻一挥手,自有她带来的家丁上前一袋袋地查看。
孟全的眼皮跳了跳,不悦道:“怎么,林大人是信不过我吗?”
林可冷笑一声,并不答话。
废话,当然信不过!
这粮草出了半点问题,可都是算在她的头上的。这帮士兵一看就不是勤快的,居然早早装好了粮车,里头会没有一点猫腻?
过了小半个时辰,果然有家丁回报,说有两袋粮食里掺了许多砂土,根本就不能吃。
林可凉凉的视线扫过众人。
其他人都心虚地低下了头,唯有孟全梗着脖子道:“粮食出库要经许多道手,一贯的规矩……两袋粮食,上上下下分润其实也没有多少。林大人,你何必管得这么宽,平白恶了许多人。”
林可拖着时间验粮,一方面是怕有问题,一方面则是等着粮队中的刺头出现。
目的达到了,她似笑非笑地看了孟全一眼,随即掏出一袋银子递给家丁:“这些钱拿去孝敬粮仓的管事,务必把粮给凑齐了。”
顿了顿,她对众人道:“我林可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有意见可以说出来,有事咱们可以商量着办。但丑话说在前头,这差事不能有一点问题,谁让我不好过,我就让谁不好过。”
孟全还想说些什么,可接触到林可锐利如刀刃的视线,那些话不知怎么地就咽了回去。
暂时压服了孟全,林可心中却没有半点放松。
车队启程,算算时间,今夜他们会歇在驿站里,而第二天开始,官道两旁便是荒无人烟的山林。她必须在此之前,解决一些事情。
林可顾自己沉思,却不知道身后有一双眼睛正盯着自己。
唐七混在谢府当杂役,这回也被招了进来。密卫的情报网遍布天水城,他是密卫的人,自然知道谢中士要对林可动手,而孟全就是谢中士安插在队伍里的钉子。
但孟昶青已经发了话,唐七便什么都不能告诉林可。他只混在家丁里,冷眼旁观方才那小小的一场冲突,看到后来,倒是颇有些喜欢这个少年。
心思细,该硬的地方硬,该软的地方软——果然是可造之材。
有十余个家丁压着,那些士兵暂时也翻不起什么水花来。到了驿站,一行人便散了开来,纷纷管自己去用餐。
唐七盛了一大碗饭,打算蹲到门口去吃——那里视线好,能把屋里所有人都尽收眼底。
谁知他吃了几口,林可竟也踱着步过来了,还无比自然地把自己碗里的一只鸡腿放到了他的碗里。
“…………这如何使得。”唐七受宠若惊地放下碗。
“你人高马大的,这么点饭吃不饱吧。”林可挺不讲究地一屁股坐在门槛上,冲着他笑了笑:“其实我也吃不饱,要不一会入夜了,咱们去厨房里一块儿偷肉吃,怎么样?”
这是几个意思?
唐七一边配合着咽了口唾沫,一边心中快速盘算:难不成他看出我有古怪,所以出言试探?
“酉时,我的房间外头。”
林可凑近了压低声音飞快地说了一句,随即重重拍了唐七的肩膀几下,站起身笑道:“跟你开玩笑的,你还当真啦。还想着酒?喝酒误事,酒就算了吧。”
唐七看着她走到屋子中央,心中十分疑惑,却把时间地点牢牢地记在了心里。
这时,林可把饭碗往桌上一放,忽然扬声道:“明天咱们不从官道走了,我知道一条小路,从那里走安全许多,还能够省上许多时间。干完了这趟差事,咱们也可以早点回家,老婆孩子热炕头不是?”
她这话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反应各异。孟全几乎跳了起来,冷声反对道:“不能改道,不走官道,却去走小路,万一出什么事,谁来担待?”
林可挑了挑眉梢,淡淡道:“出了事自然由我这个运粮官来担待,难道还要靠你一个小小的军汉吗?”
官大一级压死人,孟全黑着一张脸,却到底不能多说些什么。
“好,我倒要看看,你会落得个什么下场。”
他恶狠狠地看了那些家丁一眼,对着林可丢下一句狠话,摔下饭碗就朝楼上走去。
林可也不管他,满不在乎地瞥了他的背影一眼,回头照样笑嘻嘻地招呼大家吃饭。
孟全上了楼,心中却逐渐焦虑起来。
他收了谢二公子的钱,若是办不好事,那下场可不会太好。林可的手段,今天早上他已经领教过了,若说林可猜到路上有人埋伏,所以改走小路,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
谢二公子安排的那伙响马,此刻就在几十里外的一个山谷里头,这些匪徒接下来会远远跟着粮队,等到了合适的时候就动手。他手里只有一个烟火,便是在万一之时用来联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