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方才吃过早食不久,便听下人说他求见。
卫飏的姿态一如往常恭敬,坐下后,先命随行仆役呈上一幅帛画,解释道:“听闻昨日是长公主生辰,虽想家父已经赠礼,您大约也不缺什么,但空手来访未免失礼。这画为我闲暇所作,描的是我卫都郊野一处风光,您若不嫌弃,便当图个乐看看。”
大约自幼寄人篱下的缘故,卫飏说话一惯不紧不慢,通身一股超脱年纪的成熟稳重。
薛璎笑了笑:“飏世子的画,是连朝中几个大夫都大加称赞的,我又怎会嫌弃?有心了。”说罢示意一旁孙杏儿替她收入房中。
他颔了颔首,又从宽袖中掏出一支梅花袖箭,说:“还有这个。此前圣上赐我,说是域外人新制的暗器,我近来把玩时发现些门道,作了改制,您瞧瞧,是不是比原先更好使。”
孙杏儿替薛璎接过,交到她手中。
她扭了扭轮轴,很快看明究竟:“改制以后,可以连续发射了。”
卫飏点点头。
看不出来,这卫国世子倒是个人才。薛璎面上浮起一些笑意:“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倒也不全算我想的,我是从一卷书简里得来的灵感。”
“什么书简?”
“只是普通的兵鉴,不过上头有些注解,在我看来相当精妙,长公主若喜欢,我改天叫人捎给您。”
薛璎点头说“好”,又道:“你这袖箭借我几日,我比照着将自己那支改一改,之后差人将它送回你府上,你顺道将书简给我的人就行。”
若非御赐之物不可转送他人,卫旸是想直接给她的,闻言应承下来,开始说正事:“不瞒长公主,实则今日我冒昧前来,是因家父临走所托,与您有几句话说。”
薛璎知道卫王今早已启程回都,当下伸手一引,示意他但说无妨。
他便道:“家父说,此次幸得长公主相帮,他日您若有所驱策,尽管开口。”
薛璎笑了笑:“可我削了你们的地。”
“家父说他没什么宏图大志,只想安稳度日,您以不见血的法子做您想的事,便已是对卫人最大的恩赐。”
“飏世子这话,究竟是出自令尊之口,还是你自己?”
卫飏稍一错愕,抬眼见她眼底笑意深深,像看穿了他似的,忙低头道:“长公主慧眼如炬,这话是我自己想的。”
“不必惊慌,我明白你的立场。”
“谢长公主不怪,既已与您开诚布公,我便再直说一件事。”
“你讲。”
“家父入都当日,圣上设宴款待,太后也在场。家父与我提及,说宴毕后,太后与他在宫道偶遇,表现古怪。他当时并未多想,直到后来得知您北上真相,前后一串连,才觉太后分明是在打探您入我卫都的隐情。”
薛璎弯唇一笑。她当然知道,一惯安分守己的太后,当日行那越俎代庖之事,款待卫王的真正目的。——秦淑珍太好奇她为何去卫都了。
但卫冶彼时什么都不知道,怎么也不会失言。所以她安心待在永宁殿,没去掺和宴席。
她说:“多谢提醒,我知道了。”
卫飏点点头:“虽不知您为何冒险北上,但若有什么是我卫国帮得上的,您不妨开口。”
薛璎倒还真开不了口,毕竟先帝曾要求她守口如瓶。
她刚准备摇头,却又似想起什么,说:“确实有话问你。你既是卫国子孙,该知你先祖卫厉王吧?”
“自然。我方才提到兵鉴上的注解,传说便是他的手笔。”
薛璎点点头,不动声色寻了个托词:“你也晓得,我前一阵在招贤会提了一问,昨夜翻看试题者答案时,见有人说当年卫厉王薨于边外一事非常蹊跷,包括此前,他君夫人的死也是扑朔迷离。你可知其中隐秘?”
卫飏没想到她会问这个,稍稍一愣,回想了番道:“我的确听过一些关乎先祖与其君夫人的传闻。长公主可知当年的薛国?”
“嗯。”
“实则薛国与我卫国的渊源,并非是从先祖的君夫人起始。当初他们势弱,薛王为倚仗我卫国,曾将其子公子彻送来卫都为质,并承诺除非王室生变,否则十年内绝不主动召回。”
卫飏说到这里,似思及自身境遇,垂了垂眼,随后很快掩饰过去,继续道:“公子彻七岁来到卫都,与同龄的先祖为总角之交。但不知何故,先祖却在十六岁那年,提前将他送回了薛国。其后不久,公子彻的姐姐薛嫚嫁入我卫都,成了先祖的君夫人。”
这段旧事,薛璎自然在书简上见过,乍听并不觉有何蹊跷,问道:“然后呢?”
“君夫人从未在人前露面,听闻患有惧光症,故才只能日日待在王寝里头。可奇怪的是,宫里曾有传言,说君夫人与其弟公子彻长相酷似,简直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薛璎不可思议地笑了笑:“难道说……”
她话未说完,忽听外头传来一阵嘈杂,叫孙杏儿去看,才知是魏尝来了,声称有重大消息向她禀报。
卫飏听她有要事处理,忙说不再叨扰。薛璎也不想自己府上住了个成年男子的事传扬出去,便打算下回再说,想个法子叫俩人错开出入,不料魏尝不知发什么疯,硬是越过几名侍卫闯进院子,叩响了堂屋的门。
人都到门前了,想避也不能,薛璎叹口气说“进”。魏尝一把推门而入,恰好对上走到门边,预备离开的卫飏,俩人近距离相看,齐齐一愣。
魏尝是在奇怪来人竟不是试题者。卫飏却不知愣个什么,目光在他面上流连一瞬,才蓦地退开一步,示意他先请。
魏尝被那眼神看得心里虚虚的。
上回卫府初见,他穿羽林卫常服,又跟在薛璎身后,着实不起眼,加之卫飏也并未久留,兴许根本没注意他容貌。但此番正面相遇,却不知是如何结果。
难道算无遗策的他,当真漏了什么关键事物?
他这边正出神,忽然听见薛璎发冷的声音:“什么事?”
他闻言往四面一瞧,才见卫飏早就走了,想了想说:“我……”说罢一拍后脑勺,“我怎么忘了……”
薛璎真是信了他的邪。
她深吸一口气,极力压下怒火,但仍忍不住喊了他全名:“魏尝,你听好了。”
魏尝端正姿态,严肃起来,点点头。
“你平日疏忽礼数,我不追究,但这儿是公主府,该守的规矩还得守。今日是一个势弱的王世子,改天若换了哪个大人物,你也这般行事,可知会造成怎样后果?”
魏尝从前大小是个国君,虽说今时不同往日,人中龙沦为泥间草了,但一时要叫他对人卑躬屈膝,却也不容易。如今他也就在薛璎面前愿意低个头,行个礼,旁处行事的确颇为恣意。
当然,从薛璎的立场出发,她所言不无道理。
他满腔热血,有时是该收敛收敛。
他于是闷头“哦”了一声。
见他应承得这般快,薛璎也就没什么好训的了,说道:“没事就回去吧。”
魏尝点点头正欲转身,目光无意掠过她几案,注意到那支梅花袖箭。与她此前手里那支有点像,但又似乎不是同一支。
他问:“那是什么?”
薛璎顺他目光回头一看:“向飏世子借来的暗器。”
什么好宝贝得叫她出面借用?魏尝问道:“我能看看吗?”
薛璎示意他随意,补充一句:“别弄坏。”
魏尝拿起袖箭,左翻右翻看了看,见她如此珍视,又问:“长公主很喜欢?”
“杀人利器,为何不喜?”
魏尝心里闷气,搁下袖箭,正色道:“你等着。”
薛璎奇怪地看看他:“等什么?”
“给我几天,我造样更好用的送你。”
作者有话要说: 魏尝:老fu儿不发威,当我是哈喽凯踢!
第22章
薛璎也就当他随口一说,毕竟以大陈现下的工艺水准,根本造不出袖箭,别说更好用的。但魏尝却似乎也没打算往这个方向努力。
因为翌日,林有刀便来请示她,说偏院那位意欲支取一些物件,是否给他。
薛璎瞥了眼木简上长长一列需求,被最靠前最醒目的“炼丹炉一只”几字惹得险些给早食噎住。
怎么,发现自己捣鼓不出更精致的袖箭,为不食言,改炼长生不老丹来讨好她?
林有刀也很为难,不想薛璎却说:“依他吧,不过别把我府上炼丹一事宣扬出去,给那些朝臣知道了又有话说。”
他一面觉得长公主对魏尝当真纵容,一面照办了,往偏院一箱箱运送物资。
薛璎却是想瞧瞧,魏尝究竟能翻出什么天来罢了。加之炼丹是个耗时活,他一头钻进里头,便不会得闲烦她。
如她所料,接下来一连几日,魏尝都闷在屋内不见人影。唯独他那个偏院老传出乒乒乓乓,噼里啪啦的动静,叫外头仆役、侍卫从早到晚心惊胆战,生怕他干出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将整个屋子都给拆了。
但薛璎觉得尚可接受,毕竟她公务繁忙,白日多不在府。
如此过了七日,第八天,她下了朝,正与冯晔在未央宫私下谈事,忽然得了林有刀递进宫的消息,说魏公子的宝贝造好了。
冯晔闻言,当即好奇询问是什么宝贝。
薛璎又哪里知道,说不理他,将正事谈完再说。
姐弟俩正提到太后。
冯晔神情恹恹道:“阿姐,我着实演不下去了。她三番两次对你动手,你却要我傻子似的与她亲近。你不晓得,我每日向她问安,瞧见她那虚情假意的笑,肚子都冒咕噜泡!”
“阿姐与你说了,小不忍则乱大谋。”
秦家兄妹意欲谋权,当下首要一关,便是除掉奉先帝遗命摄政的薛璎,取她而代。只有冯晔表现得易受蛊惑,存在被掌控的可能,他们才不至于太快向他下手。
薛璎叫他装傻,是拿自己作挡箭牌保护他。
冯晔叹口气,说:“昨日她还与我旁敲侧击的,提了你日后婚配一事呢。”
薛璎无波无澜地道:“怎么,要给我许人家?”
“大概有这意思,但没指名道姓。”
薛璎弯唇一笑。经过此前卜筮一事,秦家不可能不对冯晔心生怀疑。秦淑珍是在试探弟弟的态度和底线。
“你话里话外,先顺着她便是。”
“可她能给阿姐许什么好人家?这世上,只有我点头的好男儿才能娶阿姐!”冯晔说到这里一顿,问道,“说起来,阿姐可曾相看上长安哪家公子?我先替你做个主,免得给那些人可乘之机!”
薛璎笑着摇摇头。
“也对。”冯晔撇撇嘴,“昨夜我花了半宿,将满朝文武府上适龄公子捋了一遍,就是想不见个合适的。我阿姐这么好,怕只天上神仙才配得上。”
“嘴贫。”薛璎刺他一句,随即起身道,“行了,你做功课,我回府瞧瞧那姓魏的究竟造了什么宝贝。”
冯晔点点头,眼瞅着她离开,脑袋却猛一激灵。
满朝文武没包括魏尝。阿姐当初分明能用银钱和宅子答谢这救命恩人,却偏将他“金屋藏娇”似的掖在府上,会不会是对他有几分意思?
*
薛璎出宫后,便与等在外头的傅羽接上了头。
她伤势已痊愈,一天不耽搁便回来当差,说怕在家里头再住下去,待公主府添了旁的得力人手,就不要她了。
薛璎笑着问起傅洗尘情形。她答说尚可,只是伤筋动骨一百天,眼下还不见大好,所以往后一阵,她的安危就暂且交给她了。
俩人一道乘安车回了府,一踏进府门便见魏尝大步迎出,一副心急又兴奋的模样。薛璎扭头与身后人说:“这就是方才路上与你提过的魏姓公子。”
傅羽低低“啊”一声,直瞅着前头,神情讶异。
薛璎见状,顺她目光望去,这才注意到魏尝的脸,吃了不小的一惊。
几天不见,这人怎竟成了这副鬼样子?眼周乌压压一片,下巴一圈满是一刺刺的青胡渣,鼻尖也染了灰泥,乌发枯槁,整个人便如刚从饥民堆里爬出来一般。
薛璎这头发怔,魏尝却像没事人一样,神采飞扬道:“快跟我来。”说罢许是得意忘了形,竟要去拉她手。
傅羽忙上前一步,格剑挡开他,薛璎也迅速退避,皱眉道:“魏公子这是几天没沐浴净手了?”
魏尝正热血上头,当下也不在意她那股嫌弃意味,说了句“跟我来看宝贝”便转头朝偏院走去。
薛璎捎上傅羽,将信将疑跟上,待入里,就见院内天井正中摆了只半人高的木桶,里头盛了许多草垛与薄木块。
魏尝打头在前,端了盏油灯弯身引火,将草木都点燃。
早早趴在一旁卧房窗子口看戏的魏迟见状,猛力拍手捧场:“烧了烧了,烧起来咯!”
“……”这算什么宝贝?
薛璎看魏尝一眼,眨眨眼问:“这是做什么?”
“等等就知道。”魏尝搁下油灯,从怀里小心翼翼掏出一个匣子,而后退到一丈外,嘱咐她,“别靠太近,来我身后。”
薛璎一头雾水站到他身后,随即见他启了匣盖,从里头捻起一颗丹药来,在掌心掂量了一番后,猛然抛掷而出。
丹药直直飞向木桶,准确投入其中,下一瞬“砰”一声炸开浓烟火花,震得整只桶剧烈一晃。
饶是薛璎如此定力也因毫无防备,下意识往后退开了一步。
傅羽更惊得瞠目。这什么玩意儿,威力怎竟如此之大?
远处趴在窗口的魏迟再次配合鼓掌:“炸了炸了,炸开来啦!”
魏尝回头看薛璎一眼,笑了笑,继而又捻起两颗丹药,朝木桶内投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