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不动,她露出恳求的神色,重复道:“让我一个人回去吧。”
魏尝“嗯”了声,转头下了安车。
*
薛璎回府后就进了卧房,一直到夜里也没见出。魏尝能入公主府,却见不着她面,没办法只好叫魏迟去请她出来用膳。
魏迟只道阿爹惹了阿娘不高兴,就在门外使了浑身解数哄她,装可爱也装了,装可怜也装了,愣是没成功。
父子俩只好端了晚膳到她卧房门前,坐在台阶上捧着饭碗吃,凄惨得公主府下人目不忍视。
薛璎知道他们在外面,却躲在床帐里一动不动。
魏尝有什么错呢?为了薛嫚抛家弃国,逆天改命的他没有错。他的谎言背后都是因爱而生的苦衷。他的一切隐瞒,她都能够理解。
可理解是一回事,接受却是另一回事。正因为他没有错,她才更难过。
哪怕她真是薛嫚的转世,也和她不一样。假使她不是生了这副皮囊,他还能喜欢上她吗?如果三十多年的那个薛嫚现在突然活过来了,他会选择留在她身边,还是义无反顾地回去?
她知道这样的问题没有任何意义,也知道就算问了也得不到答案。但她控制不了自己作假设,而后陷入无尽的自我怀疑。
魏尝一直在门口坐到该入睡的时辰,到底不忍叫魏迟陪他干熬,就把他抱了回去,不料扭头再来,却见薛璎卧房门开了,而里边空无一人。
再问仆役她去了哪里,一群下人个个缄默不言。
得,一朝回到一年前,他在这里又没地位了。
薛璎却正身在前往参星观的安车上。
她现在大概有点懂得世人为何对神明如此看重了。她一个本不信天也不信命的人,到了真正困惑不得解的时候,竟也无能为力,唯有仰赖神明的指点。
但她到参星观的时候,却得知观主昨夜就离开这里去云游了。
她记起魏尝提过一嘴昨夜与观主的交涉,大约想通了究竟,扭头便打算回府,临走却又像病急乱投医似的,停下转身,问:“小道长也有通天之能吗?”
这位告知她观主去向的小道士,就是当初佯装撞了她,将字条塞入她衣袖的人。
他似乎愣了愣,说道:“通天之能?观主尚且未得,遑论贫道。”
薛璎淡淡一笑:“若非通天之能,先前那张字条上的机密又从何得来?”
他解释道:“信士误会了,那是六年前,观主在山脚救过一名遭人追杀,奄奄一息的宦侍,从他口中推测得知的。这世上何来那么多天机能算呢?”
薛璎稍稍一愣。
她还当真以为,那神神秘秘的女观主是推演了天机才会知晓冯皓的身世。原来是她想当然了。
她的注意力被这事给转移,问道:“是刚被放出宫的一名老宦侍?”
小道士点点头。
“怎么这么巧……”
她话说一半停下来,似乎觉得哪里不对。
追杀宦侍的,肯定是秦淑珍当年派出来灭口的人。可她也不傻,这么要紧的事,怎会不做干净,还叫那老弱的宦侍留了口气,将消息透给别人?
一个宦侍而已,单凭他一人之力,根本不可能逃脱秦淑珍的杀手。
那么,难道是有人暗中帮他?有个人,刻意留了他一口气,叫他将线索吐出,从而为秦家与皇室的决裂埋下了祸根?
一个意图坐看鹬蚌相争,谋取渔翁之利的人?
什么薛嫚,什么转世,她突然没工夫理了。
她道一声“多谢”,上了安车匆匆回了公主府,一入里就问林有刀:“把最近半月的军报整理出来拿给我,快。”
魏尝就在府上等她,见状忙迎上前来,紧张道:“出什么事了?”
薛璎下意识想答,张嘴又记起眼下俩人的关系与情状,垂眼沉默下来。
他有点急:“咱们的事过后再说,军情为重,你先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薛璎也知道这时候该顾全大局,深吸一口气,暂且清理干净脑子,说服自己他是魏尝而非卫敞,说道:“我怀疑楚王在密谋一个趁虚而入的计划。”
她把参星观内所闻讲给了他听,又说:“如果真有谁从六年前就开始谋划这件事,这心思就太深了。我们之前就怀疑楚王不简单,既不站在我这边,又不站在秦家那边,好像乐见我们斗似的。这个人会不会是他?朝廷刚刚内斗休战没几日,现在是趁虚而入的最佳时机。”
魏尝神情凝重起来,恰见林有刀捧着军报上前,便一把拿过,转身到了里屋烛下开始翻看。
薛璎快步跟上。
他一目十行浏览下来,目光微微一紧,指着其中一封说:“这里有问题。”
薛璎顺他所指看去,这封军报,讲的是南面一个诸侯国的军情。
早在前一阵秦家显出败象后,大陈上下各诸侯国就纷纷派兵赶往长安支援“做戏”,前几天战事结束后,这些做戏的士兵们也就陆续返回国都,眼下离得近的已经到了封地,还有一部分远的尚在半道。
而魏尝所指的这封军报显示,这个诸侯国的兵马,相较来时伤损了不少。
他说:“八百人。这支军队从未与叛军正面交锋,这个伤损数量不正常。”他说着继续翻看别的军报,“还有这个,六百,这个,七百,这个,一千一……”
薛璎看得触目惊心。
这些数目都不大,看起来并不能对谁造成威胁,但那么多支军队里都少了一小部分,说明什么?说明有人打通了这些诸侯国,集结了他们的力量。
如果这个人是楚王,那就真的太可怕了。
魏尝搁下军报,快速判断:“楚国与南边几个诸侯国的军队都还没回到封地,他们打算在一个合适的时机杀一个回马枪,朝长安来。”
薛璎竭力镇定下来,说:“如果你是楚王,对你来说,什么才是最合适的时机?”
“楚国地处南面,由南至北攻向都城,最好的时机,就是长安北面被堵,腹背受敌。”
“那些凭空消失的士兵……”
“对,”魏尝肯定了她的猜测,“他们偷偷绕去了北边,去堵长安的后路。”
薛璎翻开案上一张羊皮地图,一眼盯住北边一点:“卫国?”
“嗯,”魏尝目色渐深,“他们要占领卫国要塞。”
薛璎飞快下结论:“后路不能丢。”
之前跟秦家对抗的时候,卫国虽未像平阳侯国那样直接参与作战,却保持了中立,这无异于是给薛璎的重要助力。
如果与楚王注定要来上一战,那么现在,这条后路绝对不能丢。
“薛璎,”魏尝艰难地吞咽了一下,“我们又要准备打仗了。”
她沉默片刻,点点头,扭头吩咐林有刀:“把傅将军……”
“不用。”魏尝打断她,“他爹不是刚咽气么?叫他安心守个灵吧,眼下当务之急是秘密拦截这支赴北的联军,我去就可以。”
薛璎目光微微一闪,盯住了他。
“反正你也不太想理我,我出去办趟差刚好……”他有点苦涩地笑了笑,“再说了,卫国……还有谁比我熟么?”
第70章
公事公办, 从用人之道上讲,薛璎没理由驳回他的提议。且不说傅洗尘刚刚丧父,未必在最佳状态, 拦截这支联军需要秘密行动, 以擅长诡变,狡诈者为宜, 魏尝本身就比他适合许多。
更何况,都城之内的确无人比他更熟悉卫国的一草一木。即便是身为卫人的卫飏, 也因常年居于长安, 不如他了解那里的大河大山。
但从私心上来讲, 薛璎又生出犹豫来。心底那道坎一时跨不过,要她如何若无其事派他出去办差?
她注视他片刻,喉咙底有点发梗。
魏尝却飞快理清了思路, 道:“卫国疲软整整三十年,战力弱到不堪一击,对方不会花太多兵马在夺取要塞上,何况这批散军意欲绕背奇袭, 数目太多容易及早暴露。所以,我也不需要太多人手,保证行踪隐秘更要紧。你给卫王发封密函, 要他准备接应,我到了以后就地取材。”
他这是要借用卫人的兵马。或者,严格意义上讲也不能说是借。
军情紧急,俩人发现异动的时辰有点晚, 眼下没有太多犹豫的余裕,既然他的计划已然周全,薛璎也只能点点头,暂且顾全大局,示意可以。
就这样吧,天大的沟壑,回来再填吧。
魏尝起身匆匆离去,临到门槛前却骤然一停,记起上回他深夜离府办差,她在他唇上落下的一吻。
薛璎望着他挺直的背脊,和那只扶在门框上的手,似乎知道他在等什么。
更漏点滴,四下忽然变得异常安静。五个数过去,她没动,十个数过去,她还是没动。
她好像自己跟自己倔上了。
十五个数过去,薛璎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正准备起身上前,魏尝却叹了口气,一脚跨过门槛,转眼消失在夜幕里。
她默在原地,没有追上去。
*
魏尝秘密领兵北上后,薛璎也立即向卫王发出密函,并召集了心腹朝臣议事。秦家刚刚被铲平,朝中尚未来得及整顿,眼下形势并不稳健,所以战事彻底爆发前,她不能将内情昭告于朝堂。
魏尝似乎注定一直办着见不得光的事。
接连几天,薛璎一边对接从他那处来的军报,一边密切关注南边的情形,极力稳住长安情势,直到七日后,得到一个意料之中的好消息。
魏尝顺利与卫人的兵马接上了头,截到那支联军,一路诱敌深入龙虎峡,致使对方悄无声息全军覆没在了那处。
战事讲究起势,这番快准狠的秘密行动无疑替朝廷酝酿了一个绝佳的势头。薛璎得到消息后松了口气,命人传信给魏尝,叫他把卫国那边安排妥当后就回来。
联军就那么一支,再多没有了,即便有,要想再次绕背也几乎不可能,卫国的形势已经稳下,他该尽快回来坐镇长安。
信件传出,薛璎又开始拣起心里那桩事思量,不料两天后夜里,瞧见林有刀连滚带爬似的飞奔到她屋里,说卫国出事了。
她蓦地起身,问他详情。
林有刀奔得口干舌燥,道:“是魏中郎将不见了!那边的弟兄说,魏中郎将收到您的信件后,当夜就秘密入了一趟卫王宫,与卫王交代过后事宜,叫羽林卫们在城外等他,可他们直到天亮也没见他回。”
薛璎心头猛地一跳:“问过卫王了吗?”
“问过,卫王说他交代完事就离开了,按时辰算,夜里就该与城外的羽林卫接上了头。”
她语速飞快:“与他随行的羽林卫呢?”
“没有。”林有刀摇摇头,“魏中郎将要求他们不许随行,他是孤身入的卫王宫。”
薛璎面上焦色一点点淡了下去,最终化作一声叹息。
在跟她闹不愉快的时候主动接手差事,继而在尘埃落定,不影响大局的节骨眼一夕之间失踪,这是又在故技重施?
不许人跟随,选择他再熟悉不过的卫王宫遁走,这场“失踪”未免太刻意了些吧。
一次两次三次,她突然觉得累了。
林有刀还在絮叨:“什么讯号也没留,弟兄们急疯了,又不好在卫境内大张旗鼓找,只能私下搜寻……”
“不用找了。”薛璎打断他。
他差点以为自己耳背了,道:“您说什么?”
她清清楚楚重复:“我说不用找了,羽林卫不宜在卫境内逗留太久,叫他们撤吧。”
“那魏中郎将……”
“他玩够了,自己会回来的。”
薛璎丢了句“这事别告诉魏迟”,就阴沉着脸转身回了房。
谁也没敢上前吱个声。接连两日两夜,公主府顶上跟笼罩了层阴云似的,薛璎始终闭门,直到第三天一早才因公出门。
林有刀向她回报说,卫境内的羽林卫已全面撤离,眼下正处在回都的路上,又问她这是去哪。她说南边一直没动静,比有动静还扰人,打算入宫与几个将领商议,是否有机会先发制人。
她没提魏尝半个字,林有刀心底困惑,却也不好多问,随她入了宫。
召集武将这事比较敏感,薛璎之前刚被秦家冠上“蛊惑君心”的名头,虽以暴制暴压下了流言,如今却到底不好太无所顾忌,所以她先去了未央宫前殿请示冯晔,去的半道碰上李福,就随口问了句陛下在做什么。
李福说,他和飏世子一道在研究兵械。
薛璎稍稍一愣:“卫飏?他怎么来了?”
“您前两天没入宫不晓得,飏世子这几天隔三差五来见陛下呢。陛下与他从小就玩得好,碰上政务积压在身,也爱与他一道解闷。”
她没说话,心底掠过一丝狐疑,似乎觉得哪不对劲,却又一时说不上来,临入前殿恰见卫飏要走了,正向冯晔告退,一回头看见她来,他眼底似乎微微闪烁了下,而后快步上前,向她恭敬行礼。
薛璎心底古怪的感觉尚未退却,留了半道魂在,摆摆手示意他平身,与他擦肩而过一瞬却脚步一顿,停了下来。
卫飏正迈碎步倒退而出,忽然听见她清冷的声音:“站住。”
他立刻站住。
薛璎停在原地不动也不转身,心却莫名跳得飞快。好像有什么念头滑过脑海,转瞬又消失无踪。
不对,不对,哪里都不对。她似乎漏了什么非常重要的环节。
她裙踞一动,蓦然回头,盯住了颔首默在原地,神情闪烁的卫飏。
她此前确实在一定程度上拉拢了卫国,且在这次的战事上,也无疑与卫王站在同一战线。正因如此,她才能放心发出密函,而魏尝,也得以迅速与卫人接头,重创敌军。
但她疏漏了这个身在长安的卫国质子。
他安分了很久,很久没有动作。可这个人曾经想杀魏尝,哪怕她费心费力周旋,他心底那根刺依旧存在。
宁可错杀,不肯错放,卫飏应该是这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