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古董无语了半天,说:“你的元神尚在,既然能用媚术,也能救人。”
阿嫣摆了摆手:“他一不是特别好用的镜子,二不是能说会道的鹦鹉,无缘无故的,我为什么救他?”
老古董问:“那找别人么?”
“路是死的,人是活的……”阿嫣想了想,慢悠悠道:“不慌,稳得住。”
*
两天后,齐正快步走进小客厅,对靠在椅子上读报纸的男人说:“二爷,阿嫣小姐来了。”
沈景年翻了一页报纸,问:“说明来意了么?”
齐正回答:“还不是选美皇后那事。”
沈景年挑眉,看了看他。
齐正有些无奈,摇了摇头:“听人说,最近阿嫣小姐一门心思扑在选美比赛上,歌都不怎么唱了。她认定自己会赢,也不知谁给的信心。上次我去百乐门,还见她追着袁五嚷嚷,说什么等她赢了,不要叫皇后,要叫世界第一美的阿嫣,袁五都没辙了。”
沈景年好笑:“艾丽莎背后有吴老板,仙蒂有楚先生捧,她有谁?”
齐正手一摊:“这不来找你了么?”
沈景年又笑了一声,吩咐:“请进来。”
没多久,阿嫣跟着齐正进来了,见到他,叫了一声‘沈先生’。
沈景年问:“找我有事?”
阿嫣脱下白色的手套,一双神采焕发的眼睛,透过帽檐垂下的黑纱,望向他:“明人不说暗话,我就直说了。沈先生,这个月百乐门该给我的,你少给一成,请你帮我个忙,替我作中间人,请青帮的郑老板一道吃饭,介绍我们认识。听说你同他熟悉,是拜过把子的兄弟。”
齐正愕然看着她。
沈景年沉默,神色依旧温和,瞧不出心底的想法,审视了女人一会,徐徐道:“你找靠山,多的是出手阔绰的正经生意人。你偏要认识郑先生,是嫌命太长,还是过够了太平安稳的日子,想试试别的?”
阿嫣不甚在意,坦然道:“我就喜欢穷凶极恶,丧尽天良,刀口舔血的亡命之徒,使唤起来毫无压力,无牵无挂,最顺手。”
沈景年扯起唇角:“郑先生可不是什么亡命徒,他最是惜命,惜自己的命,轻别人的命。”
阿嫣说:“我也不是特指他……跟你说不明白。沈先生,你意下如何?”
沈景年垂眸,放下报纸,抬起茶杯抿了一口。
沉默片刻,又喝一口。
齐正喉结滚动了下,咽了口唾沫。
——茶是凉的,二爷都没感觉么?
最终,沈景年开口:“这个月该分给你的,去掉三成。”
阿嫣睁大眼睛,骇然道:“沈先生,趁火打劫啊?”
“四成。”
“我就请你介绍我们认识,又不是叫你作媒,就算是说媒的,也没你这么心黑,收那么多,你最近手头紧,穷疯了么——”
“六成。”
阿嫣生气了,甩掉手套,烦躁道:“算了算了,随便你。钱财都是身外物,够用就好,我的世界第一美大奖更要紧。”
说完,转身就走。
齐正看着女郎婀娜多姿的背影,又看了看沉默良久,抬手掩去两声咳嗽的男人,不敢多话。
沈景年咳嗽了一阵,摇摇头,轻声道:“……小疯子。”
齐正这才出声:“二爷,阿嫣小姐不知深浅,郑先生那样的人,怎是可以轻易招惹的,我等下去跟她说清楚。”
沈景年脸上没什么表情,语气清清淡淡,莫名有些冷:“她想认识,我成全她。”
——等到吃了苦头,知道怕了,自然会哭哭啼啼的跑回来,向他求救。
这后半句,他没说。
齐正抬起头,看着早已消失在门口的身影,心里直叹气,阿嫣小姐真是个脑子有天坑的,想找个有钱有势的男人捧,二爷这么大的人坐在这里,她眼瞎看不见,非得异想天开作大死。
真是无知者无畏。
愚蠢的女人。
*
到了说定的日子,出发前,百乐门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白天,舞厅不开门,那两个人却是闯进来的,尤其是走在最前面的男人,昂首阔步进来,一眼看见正在穿紫色绒大衣的女人,脸色登时变了,几步冲上前,大怒,扬手就想甩出个耳光。
身后,有人淡声道:“张先生。”
张浦高举起的手便停在半空,看了眼站在一边,神色比平时添了抹寒意的沈景年,这一巴掌到底没敢打下去。
阿嫣看着他的手抬起又落下,从头到尾不闪不避,笑了下:“大哥来早了,晚上才开门呢。”
张浦死死盯住她,额角青筋直跳,嘴唇都在发抖:“真的是你……你、你竟然在这种地方卖唱?我们张家的脸面都被你丢尽了!我今天不打死你,对不起爸妈,对不起张家的列祖列宗!”
齐正浓眉紧皱,闪身过来,挡在张浦和阿嫣中间,看着这个处于盛怒中的男人:“请你自重。”
沈景年扣上大衣的纽扣,不紧不慢道:“张先生,令妹和沈某是签了书面合同的,时限五年,你想带人回去行家法,不如等上五年,到时想打想杀,都是你们的家事。”他抬眸,看了张浦一眼,微微一笑:“现在不行。”
卫敏芝咬了咬嘴唇,从丈夫身后走了出来,拉住阿嫣的手,眼泪直往下掉:“阿嫣,你这是作什么?你是不是缺钱用了?你跟我们说啊,你大哥会亏待你吗?你为何要这么作贱自己——”
阿嫣看着她,奇怪道:“我怎么作贱了?我听了唐子明的话,全想通了,我是新时代的先进女性,我要勇敢地追求对自己最重要的东西,唐子明追求爱情和自由,我追求美貌和虚荣。我要站在最显眼的地方,成为最美丽的女人,我要男人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用最华丽的语言形容我的美貌……”
她看着气得火冒三丈的张浦,笑了起来:“哥哥,你不是觉得唐子明勇于离婚,走在时代的最前锋,精神可嘉吗?你为什么不赞赏我呢?”
张浦咬牙切齿:“你也配和子明相提并论?子明追求的是平等恋爱,婚姻自由,反对的是旧社会的压迫,你——你看看你都干了什么!你在这里卖唱,私底下还不知干的什么勾当……厚颜无耻!”
阿嫣瞄了他一眼:“我卖笑卖唱卖脸,一不偷二不抢,就算卖身,也不卖给家里有妻儿的,你情我愿的买卖,又比谁低贱了?”
张浦胸膛剧烈起伏,用尽全力,才克制住想再次举起的手:“你说这些话,都不会脸红的么?”
“我心中想的什么,说的便是什么,自然脸不红气不喘,倒是你……”阿嫣走近一步,歪着头盯着他看了会,莞尔一笑:“大哥,你瞧瞧你,喘的这么厉害,脸红流汗,难不成,你嘴上嫌我干的行当脏,私底下……你也是舞厅的常客?”
“混账!”
张浦大喝一声,彻底被激怒了:“我今天就要清理门户,我们张家没你这样的女儿!我没你这样的妹妹!”
阿嫣斜睨他一眼,淡淡道:“……说的就跟我稀罕你似的。”
卫敏芝急的掉眼泪:“阿嫣,你怎么变成这样?你是不是病了?你别气你哥哥,听到你在这里,我们……我们都快疯了——”
阿嫣抿唇笑了起来,打趣道:“就要气,气死才好,叫他想打我的脸,好大的胆子。”末了,看一眼怀表,不再玩闹下去,对旁边一直微笑看戏的沈景年道:“沈先生,走了。”
沈景年颔首,看着张浦夫妇,还是那样斯文优雅:“失陪。”
*
在酒楼贵客的包间里,齐正亲眼见证了一出奇迹。
从一见如故到相谈甚欢到眉来眼去,那女人只用了三杯酒的时间,接下来便和郑先生旁若无人的交谈起来,只当酒桌上其他的人都不存在。
……只当二爷不存在。
再后来,阿嫣对沈景年使了两次眼色,暗示他应该退场了,没得到回应,便蹙起两弯细眉,抬手对他不耐烦地挥了挥,催他功成身退。
可沈景年只是看着他们,唇边带一点不经意的笑,又似乎含着淡淡的嘲弄。
最后,阿嫣没耐性了,直截了当:“二爷,您不是还有事得回去处理吗?您先走,不用管我,郑先生会送我回青铜巷的。”
郑先生说:“正是。”
沈景年笑笑,声音不轻不重:“……是该走了。”
齐正跟着他回到车里,见他半天没吩咐司机开车,便屏息在一旁等候,不时看一眼酒楼门口,心里暗暗着急,希望那女人突然良心发现,懂得二爷的良苦用心,自己乖乖下来。
足有半小时,没人出来。
沈景年的手伸进大衣口袋,拿出来一双白色的女式手套,沉默地凝视一会,轻轻笑了一声,唇角的弧度尽是自嘲:“开车。”
齐正开口:“二爷,我可以上去——”
沈景年面无表情:“不必。”
车开了。
沈景年忽的皱眉,来不及多想,将那双手套凑到唇边,咳了一阵,睁眼再看……又是血。
猩红的血,鲜艳刺目。
他杀过很多人,双手曾沾满血渍。
都是报应。
齐正忍了又忍,还是想把心里话说出来,低声道:“二爷,您若是对阿嫣小姐有意思,不如明说,横竖她是百乐门的人,就是您的人。”
“然后,等我死了,她替我收尸,若有仇家不肯罢休,上门寻事,她替我还债,替我遭罪么?”
齐正神情一僵。
沈景年收起那双斑驳的白手套,喃喃道:“……罢了。”
*
齐正原以为,那个妖里妖气、行事作风像极了狐狸精的女人,就这么从良了,放着所有正经的生意人不选,放着二爷不要,跟了青帮的郑老板。
可剧情不是这样发展的。
酒楼认识郑先生后,那人住的青铜巷附近,常有青帮的人出没,全是些彪悍的汉子,只要一露脸,就能吓哭婴儿的那种。
好几晚,齐正经过青铜巷,都能看到36号门口,有几个汉子轮流守夜。
他有心让人留意阿嫣的动静。
回来报告的人都说,郑先生不曾在青铜巷留宿,别说过夜了,他就从没来过,只有青帮游手好闲的小喽啰,倒是一直献殷勤。
到了选美大赛的那天晚上,百乐门门前,成群结队的帮派人士现身,一个个拦下准备进去的客人。
“你——问你话呢,跑什么?”
“我……我可什么都没干啊。”
“我问你,今晚你准备投给谁?”
“……艾丽莎。”
“他妈的,你眼瞎了?到底谁长的漂亮,谁是选美皇后,你他妈的看不出来?”
“好汉,饶了我吧!我……我拿了吴老板的钱,他买了我这一票,收人钱财替人办事,天经地义啊!”
彪形大汉眉毛一竖,脸色狰狞,左眼一道疤像极了弯弯曲曲的蜈蚣,更添可怕。他猛地脱掉上衣,露出手臂和胸口的刺青,又捏了捏手指,骨节咯吱作响。
可怜的男客已经吓哭了:“好汉饶命!好汉饶命!”
“钱还回去,票投给该投的人,懂我的意思吗?”
“懂懂懂,钱还回去,票投给阿嫣。”
“算你识相,滚。”
“下一个,你——给老子站住!”
齐正开车停在路边,看着这壮观的景象,转头看向后座的男人,哭笑不得:“二爷,你看这……要不我叫咱们的人,把这帮闹事的赶走?”
沈景年收回目光,笑了笑:“不用。”
虽然语气平静,齐正瞧着他的神色,却比往常更柔和,似乎是高兴的。
齐正摇了摇头。
如果不是知道那女人的底细,知道她的身世,他肯定会以为,那人是妖精转世,行事古怪,作风放浪,总说些惊世骇俗的话……还能引得多年来心如止水的二爷,露出这般温柔的目光。
真不是普通人类能办到的。
*
这一晚,后来者居上的阿嫣小姐,获得了选美皇后的称号,众望所归。
她站在灯光最明亮之处,周围的一切都退成了暗淡的背景,她接过奖杯和花束,望着底下黑压压的人群,视线没有焦点,并不在意看到的究竟是谁,脸上的笑意却是真实而喜悦的。
她很快乐。
台下,满堂喝彩,掌声如雷。
只在一处角落里,有一名青年远远看着舞台上的女人,失神良久,最后回过神来,脸上的表情更是复杂。
他不爱跳舞,这次是被好友拉来的。
台上的女郎千娇百媚,神采飞扬,笑起来自信而明艳。
她是在场男人眼里唯一的色彩,梦中可遇不可求的女神,不惜千金也要博取一笑的倾国佳人。
那个女人,曾是他木讷的妻子。
这……到底是个荒唐的梦,还是更荒诞的真实?
*
阿嫣唱了两首歌,等到客人全都散去,已经后半夜了。
几个不知怎么混进来的汉子凑上前,讨好的叫她:“阿嫣小姐。”
阿嫣看见这些人,眼睛笑成了弯弯的月牙:“你们今晚干的很好,我非常高兴——跟我来。”说着,将那些虎背熊腰,肌肉发达的男人带到后台的梳妆室,从桌上拿起几张海报,一个个递给他们:“我的亲笔签名海报,送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