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眼下已经是最坏的情况了。我想了想,问道“离这里最近的一直驻军……多久才能赶过去?赶着过去给至尊上表,也来得及。”
“末将也想过这个问题。可是我们这三千人,一半都是重伤在身,战马也不剩几匹,还要躲避突厥的搜查,实在是不方便动身。出来前都督就给最近的幽州驻军放了信号命他们押粮来增援,末将又放了信号,应当不日就会到的。”李信道。
他正说着,忽然有军士进来请示,“霍将军,李将军,午饭做好了,霍将军的药也好了,要拿进来吗?”
“光顾着说话,竟忘了这事!快都拿进来吧!”李信连忙道。
药倒是没什么稀奇的,只是这午饭却并不是出发时李冠英让带着的粟面炊饼,而是用树叶卷成的容器盛了一碗糊糊。那糊糊里面飘着许多我认识的和不认识的草叶,也不知是怎么做的。
“这是什么?”我拿着那树叶碗有些惊讶。
李信有些赧然,“将军容禀,虽然李都督给每人发了炊饼,末将也叫人在打扫战场之时将能捡的都捡回来了,但末将也不知会在此困多久,粮食够不够……现在天气还有些冷,但总算有了开春的迹象,野草都开始复生,不少都是可以吃的。于是末将自作主张,叫他们采了些可以食用的野菜,再加些掰碎了的炊饼煮成糊来果腹……”
“李将军做事很是稳妥。”我点头道,“以防万一吧,多撑一日是一日。”
“将军……不嫌弃就是。”
“能有口吃的就很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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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想想我说的那句话是很有道理的。孤立无援地躲在野外,有口吃的就很不错了。
幽州的驻军始终没有找过来,李信最初还能发信号联络,到后来也联系不上了。而楚煊依然安坐城中,派人来寻我们已是不能指望,迎战突厥也不曾。只是我还是有些失望的,毕竟是曾经的袍泽,虽说不是什么挚友,但因为娉婷的关系倒还算有些交情,他却对我做出这样的事,倒真是我从前瞎了眼。
不仅如此,突厥士兵听说我们不曾回檀州,知道我们定然躲在山里,便时时派人来搜寻,反正楚煊也是不会管他们的。好在我们藏身的山林实在够大,山洞实在够多,我们尚且能趁着他们不曾搜进来的时候便寻找下一处地方落脚,听着他们的动静就躲到山洞深处去,而突厥在洞口见着漆黑一团便不再入内了,这才没被他们找到。
但过了二十多日仍旧如此,我们却渐渐活不下去了。
能动弹的人实在不多,出去挖野菜又怕撞上突厥人,不敢走得太散,野菜长的速度又远远比不上挖的速度,没多久便没得挖。不得已,那些军士只好连树皮草根也一道拿来吃。为了不让附近变成光秃秃一片而引起突厥人注意,一次也不敢剥太多。粟面炊饼也不够了,从前一锅还能丢下去数十个炊饼,到后来真是多丢一个都要思量许久,煮出来的糊糊也越来越稀,几乎变得光可照人。但凡洞中的蝙蝠老鼠,林中的野兽毒蛇,能找到的,都被我们抓来下锅了。可这么多人,依旧是饿得厉害。
最可怕的是,因为密林中阴暗潮湿又缺乏伤药,许多重伤的人都熬不过去。但我们又不能把他们埋了,因为太显眼,也没这个力气。火化怕被突厥人发现,又不能将尸体随意丢弃,只能放在山洞深处。虽然这天气还不热,但尸体终究是会腐坏的,气味难闻都是轻的,要是惹出瘟疫便麻烦了。更有甚者,一些饿昏了头的人,竟打起了尸体的主意,若不是李信死命拦着,只怕我们都要天天啃尸度日了。
我只换过一次药,便将剩下的金疮药全都给出去了,但其实我腹部是一个被狼牙棒砸出来的大窟窿,精心调养都不易好,更何况这样。我反反复复在发烧,终日昏昏沉沉的,还不敢表现得太明显,以免人心溃散。
出去不得,又无人来救,日复一日地等,最终迎来来绝望。就仿佛被人丢在这里自生自灭一样,不知道自己能挺到哪日,也不知道哪日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没了。
若是我死在沙场上也罢了,好歹还能马革裹尸,传回去个音信。悄无声息地死在这里,慢慢臭了烂了,最终谁也不知道。凌波大约是不知道……曾经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霍徵,如今竟连草根树皮也没得吃了。
忽然就想起那句诗——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这时候我甚至有些庆幸,幸而我还不曾娶凌波过门,不曾正式求亲,入股有一日凌波真的知道了噩耗,也不过伤心一段时日罢了,她还可以再嫁他人。
正胡思乱想着,忽然听到有人在叫我:“阿徵——霍徵——霍徵你这猴崽子究竟死到什么地方去了?快些滚出来!”
这声音……是、是师父?!
不,我又傻了,师父远在长安,根本就不知道我已经落到这个境地了,怎么会来救我呢?就算消息传回去,也需要许久吧,再赶过来救人不可能这么快,再说师父也是不能亲自来的吧。
但那个声音由远及近,夹杂在一堆“李都督”“霍将军”的叫喊中也格外明晰,竟渐渐朝我们藏身的山洞来了。
李信与王则在与我说什么,我耳中“嗡翁”作响,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只能见到他们的嘴在一张一合。
我撑起身子往洞口看去,忽然看到一个高大身影,万分熟悉。
是师父,我不会认错。
第25章 炮豚(上)
师父的营地就扎在离最初我们迎战突厥的山谷不远处。
此次他们倒是带了不少伤药,最后活下来的两千多兄弟都终于能好生裹伤吃药了。师父给我用的仍旧是先帝御赐的大内秘药,没几次便把伤养好了。
我终于能下地之后,连忙去了师父帐中,进去之后一言不发,便先给师父跪下,重重磕了几个头。
“念在你大伤初愈,起来坐着说话。”师父没好气地说道。这几日李信应当与他说起过详情。
“弟子不孝,累得师父带兵出征,请师父责罚!”我仍旧不肯起来。
师父哼了一声,“要我请你起来吗?”
我连忙站起来,“请师父责罚。”
“罚什么罚?你出城迎敌有错吗?两万人打掉了突厥三万多人,最后弄得是惨了些,好歹也是胜了。至尊都不说什么,我敢罚?”师父说着,又咳嗽了几声,才忍气道:“只是就这么点人,你还能打成这样!偷偷出城袭营军备不足是真,但你不打探清楚就敢往上冲?”
他这一说我便又想到李冠英,想到他惨死的模样,忍不住鼻头一酸。
但我还没开口,师父又道:“冠英的事我知道了,他是好样的,你也不要太过自责。”
“师父……弟子想去帮李都督收殓遗骨……”
“这么危险的地方你还想说去就去?”师父忍不住走过来抬手给我敲了个爆栗,“你这臭小子做事能不能顾一顾后果?不过你放心,冠英的尸骨我已经带人殓回来了,前日着人火速送回长安。”
我松了口气,“谢师父。”
师父忽然又问:“虽然我知道宁王出来一定不会做出什么好事,但也没想到他竟能如此坏事。不过你在城中待了这么多日,突厥也没什么动静,怎的忽地想出来了?”
那日几人猎杀羔羊固然是一个原因,但我却不好意思去说是因为想到凌波。
然而师父毕竟是看着我长大的,我想些什么他也能猜得八九不离十。他没好气地道:“凌波丫头与你说好了,便会等着你回去,你急什么?从前你跟我说那韦家的韦之遥为了个女子贪功冒进最后丢了性命,你呢?你难道能比他强到哪里去?”
我无言以对,只能生受了,不敢出言相询。不过想想也知道,凌波在安国公府,自然是好得很的。
师父又道:“你年纪轻轻官职不低,脾气又不大好,姨夫更是得罪许多人,这次你这么一弄,多少人都参你一本要与你定罪,好在我求至尊他还能听几句,说是不宜临阵换将,这才把你保下来了。”
“那宁王……怎么处置?”
“他?他在檀州待得好好的,谁顾得上他?至尊只叫我先找到你,再一同将突厥打回去!”
我不由得心生愧疚,“师父还病着,弟子便劳动师父长途奔袭……长安离檀州不近,弟子又躲得深。师傅能这么快找过来,定是许久都不曾休息好了……”
“我不来还能有谁来?”师父轻哼。
这倒也是实话,师父这一代的名将不是已经辞世便是因为早年的伤病而顽疾缠身,似师父这般已然算是最好的了。而我也算年轻一辈里数得着的人,既然连我都着了突厥的道,当然只能派老将来救场。
我想了想,问道:“本来突厥就剩得不多了吧?是不是现在差不多可以班师回去了?”
师父睨我一眼,“你想得倒是美。我告诉你,我来之后是把最后的人马给清理了,但突厥王子都尔罕逃了,去往幽州方向。探子说,那里还驻扎着三五万突厥人。趁着檀州大乱,幽州的突厥人也趁机攻城了,和幽州的驻军交手了。”
突厥……分兵进攻……难怪只有三四万人在此。只是那三五万人藏得倒是有些隐秘。难怪幽州的援军久久不能来,原来他们自己也分身乏术了。
“师父带了多少人来?”
“不多,与你当时带来的差不多。”师父走到地图前,一面凝神看图一面道,“至尊说得也不错,总共就这么些可以调动的军马,余下的都在各个都护庭屯着,总不至让他们长途奔袭而来吧?”
“师父去过檀州了吗?宁王肯不肯开城?”
“我忙着找你小子,哪有时间去?”师父轻哼一声,“我遣人去过了,宁王果然不愿意开城。我为了干得快,撇下队伍先过来了,眼下你我手中,也只有一万人而已。”
我不由怒道:“说我叛逃便罢了,可是师父来了为何也不愿开城?”
师父不无嘲讽地道:“当然是说你们一走带了太多粮草,而我来的时候为了赶得快些也没带什么辎重。我早看宁王不是什么好相与的,偏偏你还看他不错,娉婷那个傻丫头……”
“弟子已经知错了。”我连忙截住话头,免得师父说起娉婷来又无奈得很。但忍了片刻,终究忍不住道:“师父,弟子实在是想不明白,宁王死守檀州闭城不开是为何。”
师父更没好气,“这我如何能知道?突厥算满了五万人,檀州驻军九万,只要不是傻子,这仗怎么看也不会败。又不是被逼得非守不可了。”
正说着话,有师父的亲兵掀帐进来送饭。白面炊饼旁边却放着一个大包,好像是用泥土包裹的东西。
“师父……咱们不至于……只能啃土块来果腹了吧?”我见着那东西大惊,暗想前几日分明也还能吃些野菜草叶的,实在不至被师父找到了反倒要吃土块充饥吧?
师父瞪我一眼,却到底撑不住笑了,“都说霍徵虽然是个武将却最好吃,吃得还特别讲究。你说你都讲究到哪去了?八珍没听说过?”
我一阵莫名,“这是知道的,有淳熬、淳母、炮牂、捣珍、渍珍、熬珍、肝膋和炮豚。这都是古书上记载的周代食物,食材用料一应不祥。怎么扯到这上面去了?”
“你就是因为不爱看书所以被我捡回来的,所以就一直更不爱看书。早知道,当初我就不捡你了。”师父笑骂,“听好了小子,这《礼记内则》有载,淳熬便是油脂拌稻米饭,再浇上肉酱;淳母做法与淳熬完全相同,只是把稻米换做黍米罢了;捣珍是用牛、羊、鹿、麋、獐等里脊肉反复捶打,除净筋腱,烹熟后捣成肉泥;渍珍则是选刚刚宰杀的新鲜牛肉,切成薄片,在酒里浸泡一晚,再调和肉酱、米醋与梅子酱食用;熬珍是用牛或鹿、麋、獐等肉经过反复捶打出去皮膜,摊在竹子或者芦苇编成的篾上,撒上姜、桂与盐用小火慢慢烤干,做成肉脯;肝膋则是取狗肝一副,用狗肠蒙起来,配汁子在火上烤炙,让肠中的油脂慢慢渗入肝中,再以米糊润泽,另取狼臆间油脂切碎,与稻米熬制成稠粥;炮牂与炮豚做法差不多,只是一个取羊羔一个取乳猪,去脏后以枣填腹,用芦苇裹起来,再糊一层泥,在火中炮制,炮毕,剥去泥巴,搓去皱皮,再用稻米粉挂糊,投入盛有油脂的小鼎,小鼎放入盛水的大锅,熬煮三天三夜后取出,蘸肉酱与醋食。”
我知道师父对于吃食不很讲究,素日家里吃馄饨连蒸熟的还是煮熟的都不甚明了,自己又是个武将,但到底是陈郡谢氏出身,家学渊源还是在的,《礼记内则》竟都背得滚瓜烂熟。
可我还是很不明白,“这与这团泥有何相干?”
“难道现在还能给你找出大鼎小鼎烹上三天三夜?”师父白我一眼,“你倒是运气好,一醒来赶上李信带着几个小子上山采药,遇到几头野猪,当下射杀了拖回来。只是野猪皮糙肉厚不好处理,军中也没什么好料,李信出主意说是将野猪分成块,分别抹上盐、山花椒与一些香草叶子,用草缠好泥包了炮制。”
我这才想起自我醒来还未见过李信,忙问:“李信他……”
“这小子机灵,没受什么伤。”
“那便好……”
师父睨着我道:“等会你自己去好生谢谢他。要不是他一路上照顾着,别说你们还能剩下一千来人,就是你,也早该去森罗殿应卯了。”
“师父说得很是。”
“行了,先坐下吃东西吧。”师父当这是说做就做,在案前做好了,几下动手拆了已经干结成块的泥封,又去了草叶,一股肉香混着淡淡的清香便在屋里散开了。师父看了一眼,“你小子人缘倒是不错,人家还舍得分给你这么大块猪腿肉呢,赶紧吃吧,吃完还请李信过来商量去幽州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