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我无法说服他,但他更不能劝住我。这种时候争起来只会让突厥人占尽便宜,于是我连忙道:“那就不要争了!既是一起来的,那就一起杀回去!”
“好!杀光狗日的蛮子!”李冠英大喝一声,提刀向身边的突厥士兵砍去。
那士兵不料他骤然发难,一下子便被砍翻在地。而李冠英则趁机又砍向第二人、第三人。
我这里自然也不会闲着,提剑一挑,将地上一柄被丢弃的长枪挑起握在手中,收剑回鞘,改双手握抢,横扫突厥兵。
虽然我惯常使剑,但师父曾教导我,在战场上,兵刃越长便越安全,为此逼着我练了许久的枪法,虽然与高手对战我不敢轻易言胜,但上阵杀敌是绰绰有余的。何况枪比狼牙棒要长上些许,李冠英手下的兵所用的红缨枪枪尖的刃口也很长,用长枪来打突厥人倒是很适合。
一想到师父,我又不由自主地想到凌波。出来这么久,路远且险,我还没有接到过她的书信,却也不知道我给她的书信她收到没有。我被困于此情此景下,生还希望渺茫……
不,出来之前我才向她求了亲,答应她要替她父亲翻案,师父也应允了婚事,他们都在等着我回去,我不能有事,我一定能胜!
我大喝一声,将手中的长枪舞成一团光影,接连挑了数人下马。
都尔罕立在一旁看着我,忽地出言道:“霍将军,你有此等能耐,若是投奔我们突厥,定会受到可汗重用。日后小王登位,也不会亏待与你。”
一枪挥开一小片人,我冷笑道:“特勤能一照面便叫破我的身份,想必之前对霍某人还是有些了解的吧?我是谁?我姨夫是谁?我大郦当今皇后又是谁?特勤凭什么以为我会投奔突厥?”
“不听军令贸然行事,折损数万军士,搭上一个节度使,最后只有你一人生还,你说……你们那帮朝臣会说什么?你们皇帝会怎么想?”
我怒道:“你什么意思……”
“当心!”我话还没说完,便听李冠英一声暴喝。
我闻声连忙回头去看,只见李冠英高大的身躯晃了晃,一下子扑倒在马背上,却死命抓住缰绳,不让自己掉下去。这一下他便露出了自己后背上一个硕大的血窟窿,一看便是狼牙棒所砸。
看着都尔罕的神色,我一下子便明白过来。他方才出言相扰,不过是要分散我的注意,好让人趁机下手。只是李冠英替我挡了致命的一击!
“李都督!”我只觉得脑中有东西轰然一炸,就要上前去搀扶他。
他却忽然一下又坐了起来,催马朝我冲过来,与我错身而过的时候忽地猛推我一把,将我推到一旁,自己迎着数个狼牙棒撞了上去。
“李都督——”恍惚间我听见一声撕心裂肺的咆哮,简直不像我自己的声音。
殷红的鲜血狂飙乱涌,李冠英那黝黑的面庞却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苍白。他仍旧死死地抓住缰绳,不让自己摔下马去。我连忙抢过去,将他拉到自己的马上,躺在我腿上。
“李都督,霍徵何德何能得你以命相救!你不该……不该啊!”分明是我自己大意,若是要挨那几下也该是我去,为什么要是他替我去了!
他张了张嘴,开口却吐出一口血沫。喘息片刻,他才气若游丝地道:“谢……谢将军,救我几次……衔草结环也、也该报答……他不在……就、就由弟子……由弟子代受了……”
“你起来!这是你欠师父的,你不欠我!要还你去找师父当面还啊!给我算什么?我不想要,也受不起!”我不顾一切地乱喊,只求他能挺住。
狼牙棒何等威力?何况他前胸后背都被重击,哪怕是大罗金仙在世也救不成的。这些我都明白,可我实在看不得好好的一个人说没就没,虽然这实在是战场上最常见的。
李冠英拼命挤出个笑容,“老兵我……不成了……小霍你、你不要难过……杀、杀出去……杀光这帮狗日的!”
“我会带你出去的!”
“见到……见到谢将军……转告他……大恩无以为报……唯有……来生……”
“李都督!李都督!”话只说了一半,他忽地没了生气,方才还拉着我的手一下子便垂了下去。
这时,却听见一阵刺耳的拍掌声响起,都尔罕笑道:“哎呀,真是感人至深。”
听他说话,我这才想起,眼下并不是伤心的时候。我孤身一人,在群敌环肆之下,带着李冠英的尸身,自己身上也有伤,的确要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应付。尽管听起来像痴人说梦,但我也必须得活着出去,不光为了我自己,也为李冠英。
“纳命来!”我胡乱用可以摸到的所有绳子,飞快地将李冠英的尸身与我还有战马绑在一起,暴喝一声,挺枪便向前乱扫去。
我所到之处一片血肉横飞,惨叫声不绝于耳,很快就听得麻木了,而其他兵刃也不断落在我身上,制造出新的伤口。但我顾不得管了,甚至连我杀的是谁、是普通突厥军士还是可以记功的军官都不顾了,但凡这人拦住我的去路便一概格杀勿论,即便是不能立斩马下,也不能叫他好过,总得留下胳膊或者腿来。
可我终究是战了一夜,又没有传闻中能在敌军中七进七出的赵子龙那般神勇,只觉得体力在不断流逝,手上的长枪渐渐变得仿佛千斤重,每挥舞一下就会耗尽全身的精力。可我知道自己不能停,一旦我有懈怠,便会被这几万突厥大军打杀得尸骨无存。
渐渐意识都不清醒,只是全靠一股意念在拼杀,身边无数人在喊着什么说着什么我已经听不到,亦不知道我冲到了何处,更不知道我究竟还能坚持多久。
直到我忽然听见有人在高喊:“霍将军!李都督!末将来迟了!”这声音似曾相识,我迟钝地想了半晌,才想起这是李信。
我张嘴想回应他,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嗓子眼里一阵血气翻涌,便是一口污血喷了出来,然后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24章 百叶糊(下)
待我再次恢复意识之时,只觉得浑身仿佛散架了一般。挣扎着想坐起来,却觉得腹部仿佛要撕裂一般疼出我一阵冷汗。
我还没来得及仔细看自己身处何地之时,便听有人大喊:“呀!将军醒了!将军醒了!将军你腹部有伤,快别起来了。”
定睛看了许久,我才反应过来这是我自己的偏将王则。
“霍将军可算醒了!”有人大步走来,蹲在我身边询问,“将军伤势如何?”
这人是李信。而我一见他,脑中便忽然想起李冠英血溅三丈的模样,连问道:“李都督呢?”话一出口,才发现我的嗓音哑得仿佛砂纸打磨过。
李信闻言低了头,一言不发,眼圈迅速红了。而我转头去看王则等人时,他们也不敢与我对视,一个个都转开眼去。
“李都督的遗骨呢?”我忍不住吼道。
李信大约怕我气出好歹,连忙道:“霍将军息怒,是末将等无能!”
我分明把李冠英的尸身和自己与战马绑在了一起,他们既然把我找了回来,那李冠英也该是同时被带回来的呀。“怎么回事?你们能把我找回来,难道不能拔李都督带回来?”
“是末将无能!”李信红着眼眶有些哽咽,“末将带人杀回去的时候,将军已经是身受重伤体力不支了,却像疯了一样地砍杀所有靠过去的人。也正是因为如此,将军才硬生生闯出一条路来让末将等可以接近。只是突厥人凶悍……末将接应到将军的时候,将军与战马身上已经狼牙棒、长刀等兵刃划出许多口子,缰绳与绑住都督的不带都已经……断了……”
我脑中一片混乱,什么都记不起来,只是道:“王则,扶我起来!”
“将军!将军啊,你这是要干什么!”王则悚然道。
“把李都督的遗骨找回来!”
这下不光是王则,李信与其他军将都大惊,连声劝道:“将军不可啊!”
“霍将军,那处虽然尸积如山不可再停留,但突厥人就驻扎在了不远处,将军贸然前去……”李信连连摇头。
李冠英的尸体是一定要找回来的,但我也知道此时此刻,不管是我身体的状况还是处境都不允许。我攒起力气,紧紧握拳,许久之后,才问道:“这是哪里?为何不回城?”
李信又是一阵难过,并不说话。王则却气恼道:“我们这是在那山谷后面随便找的个山洞休息,好在这山洞大,能容得下我们。回什么城啊,那宁……”
“将军!”王则年纪不大,又最是心直口快的,眼下就要竹筒倒豆子一般道出原委,忽地李信出声打断了。
我有些不虞,“既然不让他讲,那就你来说!”
“军士伤亡惨重,将军又高烧三日不醒,突厥就在旁虎视眈眈,末将实在不敢冒险。”
看王则的神色,分明不是如此。我问道:“说的实话?”
“末将所言句句属实。”
“好了,你不用骗我。你不说我也知道,宁王不开城是不是?”
李信闻言一副恨不得堵了我嘴的模样,却不得不点头道:“是。”
这话他大概是从未对旁人说过,甫一出口,四周的人便议论纷纷,离得近些的人,我还能看到他们面上的惧色。
这样闹起来还怎么能把事情说清楚?我皱眉道:“都别吵!”
只是因为我受了伤,中气不足,说话声音传不出去,四周的人依旧在吵。王则连忙吼道:“都别吵了!将军有话说!”
周遭的人这才悻悻闭嘴。我又问李信:“我们还剩多少人?突厥有多少人?”
“先前折了一批,折回来找将军又折了不少,我们还剩三千人左右,都在这里了。”李信叹气,“那日埋伏在树林里的突厥人有两万万左右,都被我们杀得差不多了,埋伏将军与李都督的,大约有一万五。”
这样一加,大约也凑到了三四万人。只是我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对——不论哪个都护府都能调集□□万人马,再加上长安与其他地方增援,随随便便也能有十万兵马。突厥只派三四万人,未免太过托大了。
我想了想,又问:“伤员怎么安置的?”
李信道:“末将安排了两个军医随行,简单看了看都包起来了。只是药没有这么多,能在山里找的都在山里找了……末将竟然忘记了!将军的药熬好没有?赶紧拿过来啊!”
“什么药?”我方才都顾不上仔细检查自己伤成什么样了。
“是军医在山上找的柴胡、板蓝根等退烧的药。”李信解释道,“不过军医说将军高烧不止是因
为身上的伤引起的,所以还需要勤加换药。”
我忍着痛咬牙抬手在自己的怀里摸了摸,倒是摸到两个瓷瓶,递给王则,“好在我出来的时候还带了点金疮药。这个还是从前至尊赏的,药效好得很,见骨的伤只需要一点点就可以了。一会你
们给我涂上一点,剩下的拿去分了。”
“这怎么行?”王则反驳道。
若不是手上没劲,我是真想在他头上反手拍一下子,现在却只能有气无力地道:“我问你,我们出来的时候,我带了多少人?李都督带了多少人?”
王则想了想,没有说话。
我又道:“两万人里有八成都是李都督带来的,剩下的人也差不多。你知道李都督是怎么……李都督是为了救我才遭了毒手。所以李都督手下的人,我要带好了,你明白吗?”
“属下……知道了……”
我又向李信道:“你怎么去叫城门的?宁王为什么不开?”我知道我们私自出城后楚煊应当是特别生气的,但到底都是军中的,城里一下子少了两万人,怎么也觉得少了些底气吧?
从我与李信为数不多的接触看来,他应当是个很稳重的人,情绪都能极好地控制住。只是一说到楚煊,他却面露愤然,压低声音道:“宁王说……他说我们既然敢连夜出城,便是有违军纪,又是数日未归,便视作叛逃。既然是叛逃……”
“放狗屁!我们什么时候叛逃了!”“龟孙子躲在檀州不敢出城迎敌,我们出来杀敌竟然还被诬陷成叛逃!”“杀回去!”即便压低了声音,还是有人听见了,这些人便立刻骂了出来。
山洞里吵得嗡嗡作响,我无力去阻止,也不想阻止。事实上,如果不是因为我身份不允许,我也想跟着他们一起骂——本来是奉旨杀敌的,主帅却束手束脚龟缩不出,自己忍无可忍私自出城,与敌厮杀且付出惨重代价,到头来,却被主帅扣了个“叛逃”的污名而拒绝让回城休养!不光骂,连杀人的心都有了。
“将军……宁王会不会上表……”李信十分担心。
我想了想,“若是真的叛逃,那李都督为何身死?这么多人又是为何身死?何况至尊想来也不会相信我霍徵会叛逃!”
也不知李信与楚煊有过接触没有,又或者是楚煊在安平郡做过什么惹民怨的事,李信十分担忧:“即便至尊相信将军,可……若是宁王为了掩饰,来个死无对证……”
“这倒不会,就算他真想如此,也要号令得了我们两边的……”我忽然想起一事,“宁王说我们叛逃就叛逃,城里的军士不会起疑么?我的亲兵都在此了,别的兵都是别处征调来的说不好,李
都督还留了不少人在檀州,难道这些人会相信李都督叛变?”
李信叹了口气道:“与将军境况所差无几,李都督虽然是范阳节度使,几镇的军士都听他调遣,但他毕竟常在幽州一带,末将常驻檀州一年都没见过他几次,其他几镇的军士也差不多了。何况那秦仪虽然是李都督的副手,却是个最不要脸的,心思又活络,宁王来了之后,便只有他一人的命令是命令了。若是宁王说我们叛逃,他便会跟着说我们叛逃。凭他的资历,却是能弹压住那些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