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是啊,我也是这样说的!”四下里响起一片应和之声。
我既震惊有感动,“好!很好!不枉我从前用心带过你们!但宁王怎么放你们出城的?”
“我们这些兄弟,看不顺眼宁王不是一日两日了,早就想走了!当日将军悄悄出城没有带上我们便罢了,今天却不能不跟。一个两个人说也就算了,宁王可以命人带下去军法处置,可这么多人一起请命,那架势就像他不答应我们就要扑上去撕了他,他不敢不答应。”孙乾憨憨地笑。
想想也对,楚煊不是武人,弹压住这几万人一向是靠着亲王的身份。但他所作所为,实在是让人连他的身份也不愿顾忌。这么多人请命,再不答应,只怕是要引起哗变的。
“你们来了多少人?”我望了一眼他身后的人,暗暗猜度。
孙乾有些失望又有些无奈地道:“来得不多,也只有两千。”
虽然我知道不多,但两千……几乎可以说是无济于事。
大约我的神情太过明显,孙乾连忙道:“将军容禀,实在不是末将无能带不出人,而是……这净身出户一样,多少人看着都跟叛军无异,不敢跟着走;宁王本来也不愿意放我们走;末将走的时候特意点了一下,父子同军的吧儿子留下了,兄弟同伍的只能让兄长走……”
“不必说了,我明白……我都明白。”此去易州生死难料,又没有调令,连军需辎重也不足,能有这么多人愿意跟着来,其实也是十分不易了。
孙乾搓着手道:“将军……虽然没来多少人,可是我们带着粮食来了……”
我霍然抬头,问道:“哪里来的粮食?”
“买的……”孙乾犹豫着道,“宁王不让我们拿,可我们好歹还有军饷,城里还有许多大户有很多存粮……”
“糊涂!花了军饷,你们怎么过?你们家里怎么办?”我斥道。
但孙乾却梗着脖子与我争辩,“将军这话不对,有银子也要有命花,粮食都吃不上了,留着银子有什么用?横竖都买了,将军还要带着我们去卖了吗?”
我实在不知说什么好,只觉得喉咙也是堵着的,鼻子也是酸涩的。良久,才抱起方才被我放下的白玉腴,高声道:“诸位,你们都是大郦的好儿郎!你们的义举,某先代易州的守军和易州的百姓谢过了!今日奔赴沙场,此行生死难料,若是你们有害怕的,尽管回去,霍某不会计较;若是决意奔赴,便须一往无前!”
“我等誓死追随将军!”众人齐声回答,声震山谷。
“好!今当远行,却无人践行。不过没关系,霍某手上还有一坛酒,虽然不多,但聊胜于无,愿与众将士共饮!”说着便把酒坛递了出去。
从孙乾开始,一人喝一口,酒坛依次往后传递,没谁敢贪嘴。到最后一人时,他将坛底的酒渣也一饮而尽,举袖抹嘴,将酒坛子往地上狠狠一掼,摔得粉碎,大笑道:“好酒!”
“待得胜搬师之日,霍某当请诸位喝上三天三夜,不醉不归!”
“谢将军!”
我见众人皆是慷慨激昂,便翻身上马,拔剑指天,高声道:“众将士听令!”
“有!”
“随我杀敌!”
“是——”
第29章 御黄王母饭(上)
紧赶慢赶到了易州,却听闻一个噩耗——师父连着与达斡对战三日,旧疾复发,不慎跌下马来,受了重伤!
好在易州发现突厥的人马早,没让他们攻进城中。但看他们这样子,也支持不了多久了。我带来了两千人,他们换的口粮也仅仅只够这一城兵将用四五日的。
来不及解甲,我便冲进师父的居所看他的伤势。
师父卧在胡床上昏睡,我进门的动静也不曾惊醒他。我远远望了一眼,只觉得师父陷在被衾中的身形竟是如此瘦小——在我的记忆中,师父的身形那样高大,挺拔如巍峨高山一般。不过想想也
是,今年师父四十有五,脸上早就添了皱纹,鬓边也渐生白发,身形慢慢开始佝偻了。
武将多有旧疾,师父作为一代名将四处南征北战,自然受过的伤也比寻常人多得多。他本该在长安享荣华富贵的,却硬是因为我的冲动任性而不得不重披战甲……
心中越发疼痛酸楚,我不敢再多看,连忙转身出门,却碰上迎面而来的李信。
“安国公……”他试探着问。
我摆手,低声道:“睡着呢。李将军,借一步说话。”
李信点头,转身往外走去。一直走到被临时拿来当将领休憩和开会用的大宅后院,李信才站定。
我问他:“师父究竟伤得如何?”
“从马上摔下来,肋骨断了两根。”李信低声道,“大夫说,需要卧床静养。”
肋骨断裂也是非同小可的伤,需要好生将养。师父这种情况,本就不适宜待在易州,但更不宜挪动,如果送回长安,还不如就留在此地。不过好在没有性命之虞,我倒是放心一些。
“易州战况如何?”师父受伤,应该由易州团练使指挥坐镇,但易州更靠近河东,什么突厥、契丹、奚人都很难打过来,这团练使的临战经验也就少得可怜,实在不宜指挥。而军中本来地位仅次于师父的秦仪仍然留守幽州了,再往下数就是李信,加之他能力出众做事稳妥,眼下易州六万人便全由他调配。
李信苦着脸道:“敌众我寡,粮草不足,又不能死守,难!”
我想了想,“巷战如何?”能一举击溃幽州的突厥,全靠了巷战。突厥长于奔袭,短于巷战,若是如此,或许还有几分胜算。
“不太可行。近日与突厥交手,都是在城外。毕竟易州的百姓没有多少出去避祸的,满城都是人,不敢引狼入室。”李信摇头。
“易州北面一马平川,正是突厥所喜;四周虽有河,但还远远没达到可以水站的地步。除了巷战,没有更好的法子。”我在路上已经看了许多次地图,心中有些计较,“西南有座孔山,听说山上有个很大的洞穴,可以迁百姓前去暂避。”
李信思索片刻,立即决断道:“好,末将这就与各位将军说说,劝说百姓暂时出城避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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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避祸一事,到底还是我想得太过容易,易州的百姓尤其固执,竟是说什么也不愿意迁出。而最让我恼火的是,带头拒绝外出避祸的,竟是易州太守。
易州太守是个不折不扣的文人,曾经是科举二甲第七名,文采自然是出众的,说起话来也是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他与我洋洋洒洒地说了半个时辰不愿外迁的理由,实在是冠冕堂皇,让我无从反驳。但其实最重要的意思就是——突厥尚在城外,有我们这些当兵的顶着,他们为什么要出去避祸?
我实在气得头疼,但又不能强行下令外迁,毕竟这个节骨眼上,不能内讧。
然屋漏偏逢连夜雨,在我到了易州的第三日,那边修整好的突厥竟然又兴兵来犯。好在城楼上日夜有人瞭望,总算是在突厥离我们还与十里之时发现了。
满城都是百姓,师父还在城中养伤,自然只能出城去迎战。我来之后,李信便自然而然地将指挥的位置让给了我,于是我连忙点齐兵马,六万人留了一万人在城中,由李信指挥,万一真的兵败,也好有个接应。
突厥所选的进攻之路一马平川。原本敌众我寡,正面交手就没有太大胜算,但天时地利我们也不占,无法伏击,只能硬着头皮上。
好在易州有两架大型的投石车,我在出城前让把投石车架好,能找到巨石自然是最好,找不到就挨家挨户收集不曾烧完的柴草,包上砂石裹得密实些,浇上火油,点燃了再投出去,且要在突厥一进入射程便投,效果差些不妨事,但不能伤着自己人。
诸事安排完毕,又耽误许久,我赶紧带着人杀出城,鼓气誓师一概不要。此诚危急存亡大关,没人不会拼尽全力。
渐渐地两军近得都能看清对面人的模样了,投石车却没有一点动静,我不由得暗急,却还要做出运筹帷幄的样子来稳定军心。
都尔罕在右军,那位传说中的主帅葛禄在左军,而真正居中指挥的是个头发花白却精神矍铄的汉子,约莫五十的年纪,应当就是达斡。突厥人本就生得高鼻深目,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陷在深深的眼窝里,更显得目光犀利。
达斡见我们这边领军的是我,身后的人马也远不如他们多,还就如此大喇喇地与他们正面相会,不由得大笑起来,高声用蛮子话喊了一句什么,他身后的突厥人都兴奋得大叫一声。
但就在这时,我听到一阵奇怪的呼啸,还没来得及回头查看,突厥后方却传来一阵惊恐的嘶吼。
达斡也抬头去看,我就看到他浅蓝色的眸子忽地染上了金红色。起初只是一点点,那后那片金红色越来越大,逐渐占据了他整个瞳孔。
热浪从头顶掠过,我终于看到那金红色的火球接连落在突厥方阵中,每落下一个便带出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
匆忙之下,我出的主意本不算好,但李信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完成了,还做得比我预想的好上许多。
火球落在突厥人面前,大约也就阻上一阻,他们大可勒马不前,我们也冲不过去。可火球落在突厥队伍的中后方就大不一样,退路一断,他们便只能向前奔逃,可前方队伍哪怕是跑起来也断然赶不上逃命的速度,这一冲一撞,大军势必会乱。不过乱到什么程度,却要看易州究竟有多少火油了。
但易州终究不是个军事重镇,能有两架投石车已算是意外之喜,一阵火球如疾雨投落后便后继乏力了。突厥大军虽然骚乱起来,但还没完全打乱阵型,几位主要将领仍然安坐马上。
我知道他们要谋出路便只能往前冲,便连忙将出城前特意寻的长|枪一挥,直指达斡,高声道:“儿郎们跟我上啊!”
两支军队转眼便厮杀在了一起,及目之处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作为主将,我自然是要牵制住达斡的,那边的都尔罕与葛禄都顾不得了。
可说是牵制,也实在是给自己脸上贴金了。达斡作为突厥名将,经验老辣自不必说,武功高强也是真的,何况突厥人以狼为图腾,凶悍而残酷,达斡更是个中代表,我与他交手,打得十分艰难。
达斡岁数大了,应当是不会说汉话的,他也就懒得废这个力气来羞辱我,不过他看我的神色却是很不屑的。
我尚且勉力支持,底下的军士便更如此,放眼望去,也便只有孙乾对上都尔罕还稍微好些——从前倒是没发觉他如此神勇。
这样下去可是大事不妙,毕竟易州本就不比幽州城防坚固,当日幽州驻兵更多而突厥人更少尚且落败,易州一万人对上突厥十万人……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臭小子,五万大军交到你手里,就是这样用的?”恍惚之中,我忽然听到一声熟悉的斥骂,本疑心是我听错了,但我一回头,倒真是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师父!”
旧疾复发,断了两根肋骨,本来岁数也大了,师父应当是在卧床歇息的,眼下却将战甲穿得整整齐齐,奔到战场上来了!他难道不知道此举有多危险吗?李信呢?为什么没拦住他?!
师父的脸色白得厉害,却将手上的长戟一探,扫倒一名突厥士兵,而后翻腕一挑,将他手上的狼牙棒高高挑起,流星般地擦着我的头顶飞过,也不知是击在什么东西上,发出一声钝响。如往常一般,师父气势汹汹地骂道:“留神背后!战场之上不可分心,我教你的你都忘到脑后了?”
“师父怎么来了?”
“我不来,躺着等着给你收尸?”师父恶声恶气地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把我撵回去?擒贼先擒王不知道?本来人就少,还这样分散开,排着队送死吗?赶紧把人都聚过来,拿下达
斡!”
我也知道战场上不是户能好生说话的地方,师父都带上前来了,断然不能让他在我眼皮底下手上,于是我连忙收敛心神,高声道:“众将士听令——速速往中军靠拢,拿下贼首达斡!”
“是!”
拉着□□的马儿转了一圈,我挽了个枪花,欲冲上去与师父围攻达斡,却被他横戟拦住,“这里不用你,达斡交给我,都尔罕或是葛禄,你要是不拿下一个就不用来见我了!”
我的确不放心师父的身体,可又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十分有道理,何况师父的脾气我最知道,他强硬惯了,最讨厌有人与他对着干。于是我只丢下一句“师父千万小心”,便策马去了旁边。
可若是能重来一次,那时哪怕师父横戟架到我脖子上,我也绝不会离开的!
都尔罕离我太远,一时半会我杀不到他身边,何况孙乾也能勉强应付,我便迎上了正砍杀得起劲的葛禄。
尽管葛禄也算突厥一名大将,但他的身手要弱得多,与都尔罕想必都要差上许多。他与我没走上十招,便被我的长|□□中多处。见他有逃走的意思,我又哪里肯让,拍马追了上去,手中长|枪一递,一下子将他扎了个对穿。这一枪正中心脏,他是决计没有活路的。
但我还来不及欢呼,耳边就炸开了此起彼伏的惊呼——元帅啊!
元帅当然只有师父一人。
我霍然回头去看,却一眼就见到了终生都不能释怀的一幕——达斡手中的狼牙棒被他使得仿佛刀剑一般,竟直直向着师父右肋下捅去,正中他肋骨断裂的那处,“噗”的一声便刺出一个凹凸不平的血窟窿。这一下当然是痛极的,师父一下子咆哮出声,竟是这辈子从未有过的仪态全无。但他竟强忍着剧痛,伸出左手握着那狼牙棒狠狠朝自己一拽,将狼牙棒捅得更深,但用力之大也拽得达斡朝他扑去。趁着这个机会,师父单手抡起长戟,用那月牙刃砍向达斡的脖颈。
血一下子喷溅而出,一颗头颅高高飞起,重重跌进尘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