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馐录——温翡烟儿
时间:2018-04-11 12:46:19

  我从未见过她如此疾言厉色的模样,哪怕在当年我与她提起入宫之事,也不曾这样的。我将头埋得更低,默然无语。
  凌波深吸一口气,又道:“福生是嫡长子不假,可大家对他什么态度,霍将军看不明白?难道也想学……有个拥立之功?”
  “原来淑妃是这样看臣的。”我默然冷笑一声,心下却尖锐地痛了起来。
  “那霍将军且说说为何如此?”
  我略抬起头,看着凌波的眼睛,“二皇子的确是嫡长子,但天资不高,母家又不得至尊喜欢。皇后也罢了,忠献公临终前想着殊死一搏为二皇子拼个好前程,反惹了至尊的嫌恶;崔家与卢家看着是权势熏天,但也不过是困兽之斗。至尊是绝不会立二皇子为储的。可是崔家与卢家这些年来实在是树敌太多,一旦皇后……二皇子也不能继位,两家也护不住他,臣只是不忍心,让他陷入狼窝,想教他些安身立命的本事罢了。”
  一时间有些安静。凌波的神色也十分平静,我竟看不出她在想什么。
  良久,她才别开脸去,笑道:“霍将军真是好心肠。你想护住皇后的福生,可你对得起我的雉奴么?”笑意逐渐变得森冷,说道最后,已是满面痛恨。
  雉奴……那个被我一手送到黄泉路上的孩子……
  记得师父教导过我一句话,一生不必声名显赫,但求问心无愧。一直以来,我行事也不求顺了谁的意,只求对得起良心。可我做了几次有愧之事,全都应在凌波母子身上——一是将她送入宫中,二是帮着先帝加害雉奴,若要说第三,则是故意不好生教导楚辂。
  “臣……死罪……”
  “说什么死罪?可当不起!”凌波冷笑,“大家都不曾判你死罪,我一个妇道人家岂敢?霍将军,你也不必跟我说什么罪不罪错不错的。”
  我连忙道:“臣不敢开脱,做了便是做了……”
  “好一句做了便是做了,倒真是坦荡!可我要你认错有何用?留着让你怙恶不悛么?”凌波的眼风有些凛冽。
  我哪里有坚持作恶不肯悔改的?莫不是……我出手帮楚辕便是作恶了?当年的案子听说最后断在了寿喜身上,最后不了了之,只是下旨诛灭九族,但寿喜是个孤儿,原没九族可以株连。难道凌波还以为此事是崔家所为?
  “禀淑妃,当年抱走小皇子,臣的确不是凑巧,而是有人授意。”我想了想,还是替他们辩解。
  但凌波却十分平静地道:“我知道。”
  她知道?那她为何有此一说
  “雉奴是个痴儿,哪怕除了雉奴大家膝下再无其他子嗣,也不会立他。谋害皇子是何等大罪?崔家何必费力不讨好?何况崔家与卢家就算是姻亲,但对于福生来说,卢家到底远了一层,这样的蠢事卢家不会做。”凌波冷静地道,“当年也是我伤心糊涂了,险些被糊弄过去。”
  “既然如此……淑妃为何还记恨崔家?”凌波一向是个头脑冷静的人,为何会如此夹缠不清?
  “若不是崔家一心想让福生当储君,惹了大家的不快,大家也不会利用雉奴来打击他们两家。”凌波微微低头,自嘲一笑,“霍将军是不是觉得我不可理喻,为了这样的由头也要迁怒于人?可我作为一个母亲,我自然是会把每一个害死我孩儿的人都牢牢记住!”
  她竟然……知道幕后真凶是先帝!我很是震惊。
  大约是我没收住神情,叫凌波瞧见了,她挑眉道:“很惊讶么?这事不难猜啊。我的夫君……不,我都没资格将大家算作是我夫君。和杀我孩儿的真凶在一处这么多年,有时候我也很好奇,为什么我没一刀捅死他!”
  我四下一顾,幸而旁近无人,才舒一口气道:“淑妃莫要开玩笑。”
  凌波却笑起来,“开玩笑?我可没开玩笑。我于大家而言,不过善解人意一些,家族也让他愿意亲近,但其实也是个可有可无的玩物。若是一直这样也就罢了,命该如此,我也不敢抱怨,可他不该拿我孩儿来当做致胜的筹码!有了第一次就会有二次、三次!我不愿让我的孩儿再受到伤害!他已经是九五之尊了,若我要保护好我的孩儿,就要让我儿子也成为九五之尊。阿徵,你明白吗?”
  激动之下,她竟然叫了我一声阿徵,我恍惚片刻,才道:“臣……明白。”
  凌波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有些失态,背过身去平复半晌,才又转回来看着我道:“霍将军,我知道你与崔卢两家渊源深厚,自然不会对福生坐视不理。但我只求你,看在伯父的情分上,莫要与我们母子为难。”
  “淑妃……可否保证,若他日三皇子荣登九五,能厚待皇后母子?”
  凌波微微一笑,“同在宫中这么多年,我也知道皇后是个老实人。说来她也是可怜,对大家一片痴心,却因家族而被疏远,还要被家人迫着做那许多不由心的事。在我初进宫的时候,皇后对我颇多照拂,便是为此,我也不会与她为难。”
  “臣替皇后……谢过淑妃!”果然凌波本性纯善,事已至此,仍能念及表姐的诸多好处。
  笑意有些苦涩,凌波摆手道:“你别忙着谢我,如今谢家人才凋零,没有得用的叔伯兄弟,表哥他倒向了李家……倒是我在痴人说梦了。”
  我想想也是,却不忍附和,只是道:“三皇子天资聪颖,至尊也十分宠爱,淑妃不必太过忧心。”
  “那就承将军吉言。”凌波微微颔首,“时辰不早了,也该开宴了。快些去把小孩子都叫回来吧。”
  “是……”
  “哦,对了霍将军,”凌波忽然又叫我,“青翟与阿显似乎十分投契,我想请奏大家,让阿显做青翟的伴读,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臣……遵命。”
 
 
第88章 抹肉笋签(上)
  自宁王楚煊递折子言说因常年作战而伤痛缠身请求回长安修养之后, 朝局变得有些不太平。
  原本以崔家、谢家、李家为首的各世家因立储之事便斗得不可开交,但因崔卢两家因姨夫过世后而权势大减、李家裴家与韩谨逐渐崛起、谢家背后有先帝暗暗扶持而一直呈现出一种平衡。
  但楚煊归朝之后,开始着手提拔了一批他在范阳之时培养的旧部, 而这些人明里暗里地都在支持李家, 隐隐有打破平衡之兆。
  而最离奇的,却还要数神熙十三年开春起, 总有下值回府的大臣被刺之事。
  虽然事发的地点、时间并不固定,甚至似乎看起来没有任何规律, 但大理寺的官员统计过, 出事的这些官员虽官职不高亦不是身居要位, 却多少与崔家卢家或是谢家有些联系,或是门生或是姻亲。
  背后主使是何人,连我心里也大概有计较, 先帝不可能不知道。
  只是苦于这些案子发生的时间实在太过零散,挑选的人物又太过跳跃,一直不曾有人拿到凶手,才不得已拖了两个多月。先帝震怒之下, 先后撤了掌管长安禁军的正副两名统帅的职位,又不知安排谁才能力挽狂澜,不得已, 分别命我与卢浩照管。
  与卢浩商议过,分别走一走这些官员下值回家之路,说不定会有所发现。毕竟凶手能在行凶之后迅速逃离而不被任何人看见,必定是对周围的地形十分熟悉的。而案发地点比较集中的, 却是在宣阳坊一带。
  为了显得不太过刻意,那日我特意向娉婷提出,想带着旭轮与同僚一道出外游玩,娉婷不好跟随,却还是将旭轮交给了我。
  那是我第一次、似乎也是唯一一次单独领着旭轮出去玩,尽管只是做一个幌子。旭轮显得十分兴奋,竟穿上了自己最体面的一套衣衫,还背了个小布囊,里头塞满了如手绢、银票、绷带、跌打散等可能的救急之物。我领着他出门的时候,那张一向神色淡淡的小脸上还隐隐有些发光。
  心底万分愧疚——实在不该连一个五岁小儿也欺骗。
  然见到卢浩之时,却轻松不少。因为卢浩也是打着幌子出门的。他还不曾成亲,竟把他哥哥卢瀚的儿子卢照也牵出来了。
  卢照比旭轮大不了多少,和楚辂同岁,一路倒也有个玩伴。我与卢浩见面的那一刻,不由得相视一笑,彼此的神色都有些释然。
  我与卢浩忧心忡忡,不时低声交流有无线索,但小孩子并不需要考虑这些,尤其是卢照十分不认生,竟片刻就与旭轮玩到了一处。
  只是卢瀚虽算不得沉默寡言,却绝对不是个爱好卖弄之人,但卢照则不然,哪怕的确是小小年纪便饱读诗书、颇有些才气,却是一副半点都藏不住的模样,恨不能将自己的才气全都剖出来举给世人看,一路上见着什么都爱与旭轮说道一番,引经据典旁征博引,十足的小大人模样。好在旭轮是个不爱说话的,一路上都默默地听着他讲,偶尔有不明白的还要认认真真地请教,这二人才聊得十分和谐。
  “阿照真是……与阿兄当年一模一样。”看着卢照的样子,卢浩又是窘迫又是好笑又是唏嘘。
  我却有点不信,“此话当真?”
  “兄长比我大不了几岁,我与他从小是一处长大的,我还能记错?”卢浩不服气。
  “这倒真是……人不可貌相。”我失笑。
  卢浩认真地想了想,“大约回范阳族学之后有些变了,因为族里的先生都告诫我们,君子要文质彬彬而温润如玉,切不可太过张扬。兄长又是家里的长子,今后要继承家业的,自然要求格外严格。”
  我忽然有些笑不出来,这世家的孩子,倒真是可怜。却不知这卢照,还能无忧无虑地过上几年。
  “叔父,我饿了。”正在出神,卢照忽地跑回来抱着卢浩的袖子撒娇。
  卢浩却板起脸道:“不是出门之前才吃过朝食么?若是你爷娘知道我又纵着你胡乱吃零嘴,又该骂我了。”
  “叔父,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无妨的!”卢浩又道。
  “难道过往的人不会看见?现放着身边霍将军和阿显不久听见了?你还是趁早打消念头。”卢浩佯怒。
  卢浩只是叔父,但与卢照说起话来,却比我与旭轮这对货真价实的父子还要来得亲昵。我心念一动,蹲下身问旭轮,“阿显,你饿没有?”
  旭轮的小脑袋拨浪鼓似的摇了摇,却又道:“不饿,可是阿显想尝尝。”
  “想吃什么呢?”
  听闻娉婷在零嘴上对旭轮管束甚严,出门从不给他乱买东西吃,所以旭轮看着这些吃食都觉得格外新鲜,四下观察,迟迟拿不定主意。
  被卢浩看着,卢照不敢多话,却一个劲向旭轮使眼色,望向一个卖签菜的摊子。旭轮正举棋不定,被这样一引导,当即就朝那个摊子一指,脆声道:“那个!”
  “好,”我将旭轮抱起来,回头对卢浩道:“走吧,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卢浩还没说什么,卢照便欢呼一声跟上来,“照……多谢霍将军!”
  我抱着旭轮走到那摊子前,问正忙着调酱汁的摊主:“你这里都有些什么签?”
  “除了蝤蛑签1不应节令,鸡签、细粉素签、入炉细项莲花鸭签、羊头签、鹅鸭签、鹅粉签、荤素签、肚丝签、双丝签、奶房签、羊舌签、肫掌签、抹肉笋签都有。”那摊主头也不抬,一串菜名却报得甚是顺溜。
  正值开春,竹笋方破土,正是鲜嫩的时候,我便道:“那就来一份抹肉笋签。”
  “好的,几位请稍坐,马上做好。”摊主指了指旁边摆着的几张胡床2。
  我与卢浩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惊得险些喊了出来。但那人却飞快地竖起一指放到唇边,示意我们噤声。我们二人连忙点头,我也顺手捂住了旭轮的嘴。
  但他身边的小人儿却没在意这些,只冲我们这边道:“阿显,好巧啊!快过来!霍……世叔,为什么捂住他的嘴啊?”
  还好,并未喊破。看来是出来之前便交代过了。
  我与卢浩松了口气,一起走过去,在他下首跪坐了,低声道:“臣……见过至尊。”
  从前只是听闻有的皇帝心血来潮时会微服私访,却不想今日竟遇着个真的,身边一个侍卫不带,连徐安泰都不曾跟着,只带了个小儿。偏偏这小儿不是太子,也不是嫡长子,却是楚辂。
  先帝朗声道:“伯英,卢二郎,竟在此见到你们,真是巧了。”
  “今日天气好,便与伯英出来走走,想不到在此遇到了……三郎。”我已眼神示意卢浩说话,他果然懂了。只是在叫人的时候顿了一顿,方想起三郎的称呼。先帝行三,这么叫倒也不算错。
  我则趁着卢浩说话,凑近先帝耳边,飞快地低声道:“臣与浩然相约来查访朝臣遇刺之事。”
  话刚说完,那摊主便端了两只插了竹签的盘子过来,摆在食案上,“几位,这一盘是鹅粉签,这是抹肉笋签,请慢用。”
  先帝闻言,朝我微微一挑眉,“竟忘记了这是食笋的好时候……还是伯英会吃。”
  “三郎见笑了。”我有些窘迫。若不是我天生就好吃,当年我也不会特别注意到能做一手好菜的凌波啊。
  炸得澄黄的签菜,看着便引人食指大动,先帝拿起一根竹签,扎了一块鹅粉签,又蘸了蘸一旁小碟子中的椒盐,送到嘴边咬了一小口,便道:“这家的鹅粉签倒是做得不错,都尝尝吧。”
  得了皇帝金口玉言,我们才敢动手。
  只是先帝不用亲自动手,楚辂自己便将袖口绾好,拿了竹签挑鹅粉签吃。他素来爱吃辣,便蘸了十足十的椒盐。我和卢浩都是带着小孩出来的,且这两个小孩在家还是娇生惯养的,不太会自己吃东西,少不得要我和卢浩动手来喂。
  堂堂皇子都是自己动手……回去后一定要让娉婷教旭轮自己吃。
  楚辂吃东西倒是动作飞快,一块鹅粉签瞬间下肚,又毫不见外地扎了抹肉笋签塞进嘴里,“唔……还是笋签好吃!真鲜!只是油太多了,有点腻了。”倒是深得凌波的真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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