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馐录——温翡烟儿
时间:2018-04-11 12:46:19

  先帝蓦地冷笑一声,“韩谨?你却不知,他娶了李氏女么?”
  “臣有耳闻。”
  “那你知不知道,朕身边的充容,也是出身陇西李氏,去岁李充容方诞下一子。”先帝紧问。
  对于皇子降生、皇子生母是谁,都是有彤史记载的,何况在朝为官的,哪怕远在西疆也该听说了。于是我点头,“臣知道。”
  “高皇后出身李氏,还有好几位皇后也出身李氏,称李氏为后族都不为过了。”先帝淡淡地说着,“只是从文宗起,李氏渐渐有些没落了。可李氏心高啊,又有现成的皇子,前头又有崔槐做榜样,李家……自然有样学样。”
  “但……与韩大夫何干?”
  先帝的眼里隐隐带了些恨意,“从前李氏也是一家子武将,后来因为大部分子弟都不学无术,才成以前的局面。这一代有个李信还算不错,但到底也是个武将,比不得崔卢,满门文臣,在朝堂上争起立储之事,哪里吵得过?眼下有个现成的韩谨……”
  “韩大夫愿与他们同流合污?”
  “同流合污?伯英,莫不是如今在你眼中,朝臣除了忠便是奸么?”先帝忽地抚掌大笑,“朕所任用之臣,绝无奸佞,不过是……各自打着各自的算盘,恨不能多争几分权势罢了。”
  自从上次见过韩谨,我便知道他是不再会做个帝党了,甚至在许久之前,我和凌波在元宵之时无意间听到他二人之间的对话我便知道了,韩谨或许从前是一心报国的,但他却渐渐被先帝逼迫得心灰意冷,本想得过且过了。就算致仕回乡,先帝也不放过他,更是让他在百官面前丢尽了脸,他如何还能一心一意地为先帝效忠?
  我素来厌恶争权夺利,但我也知道,有时候,权势是保护自己的最好的工具。所以我也只能默默接受着师父与姨夫给我的权势。
  “朝中百官,难道没有一人是对陛下效忠的么?不独臣一人。”我沉声道。
  “方才……你听崔槐说了么?他说要早日立储以便教养。朕虽不想立储,但越发觉得,朕的皇子们该好生请人教导了。即便不能登大位,也能做个办事的亲王。既然你如今也上不得战场,恰好来做此事。”先帝张口就来,全然不像是方相处这个主意。
  我大惊,“至尊莫不是在说笑?臣向来不学无术,识得几个字还是被逼出来的,至尊让臣来教导皇子……只怕……”
  “朕还不知道你是什么德行?何曾说过是让你来教导皇子的?现放着多少状元,朕不知道找他们?”先帝睨我一眼,“朕只是想给皇子们找个武师傅。毕竟六郎当年太子被废,不单是因为崔槐的谏言,还因先帝考量着六郎不像朕,上阵杀过敌的,才最后决定传位给朕。但朕可不想自己的儿子们吃这个亏。”
  按照寻常人学武的岁数来算,二皇子楚辕时年七岁,三皇子楚辂五岁,四皇子到六皇子岁数都相差无几,几乎都是路都不能走的,这几人都有些偏小了,何况都是皇子,哪里吃得了这个苦……
  “臣……不曾教过谁功夫,又脾气大……”我连忙推辞。
  先帝却道:“朕就是要你对他们严厉些。千恩万宠地养出个废物,岂不是白白花费了国家的钱粮?”
  “但臣如今只是个司马,哪里敢教导皇子……”
  “朕其实叫你来,就是要与你说此事。”先帝狡黠一笑,“恰好羽林将军齐州前些日子递折子报丁忧,大将军周延年纪大了,另外两个将军又不太得力,朕便封你为羽林卫将军,掌管北衙禁军,加云麾将军衔,再命你教导皇子,这样便好了。”
  我连忙道:“至尊,羽林卫将军乃是从三品,而臣如今不过是品级不高的司马,如何能连升数级?请至尊三思!”
  “上一次你们回长安,本就有功,但朕没赏,这次一并赏下来,有何不妥?”先帝身子微微前倾,给了我不小的压迫感。
  “可上次立功的并非臣一人……”
  “朕会将卢浩然一并调回长安,并在十二卫里挑个与你差不多的官衔封赏下去,其余人一并论功行赏,你还有什么话说?”先帝肃容道,“伯英,你知不知道,前些日子,六郎上表,说是在范阳留下了旧伤,不宜再待在军中,朕准了他回长安来将养。”
  “宁王本就是皇亲贵胄,回长安将养也好啊。”我恭敬地道。
  先帝气极,“莫不是你在西疆,便两耳不闻窗外事吗?六郎在范阳做了些什么你没听说过?从前几次让他到军中历练,总是惹出不少事端,他从宁王贬为信都侯又复位宁王,难道不是因为督战不利么?但如今却是被逼得急了,这几年她在范阳倒是治军有方,北蛮子数次来犯,他都指挥若定,还让北蛮子吃了大亏,近几年不敢轻易南下。”
  我面无表情地道:“如此,臣要恭喜至尊了。”
  “霍徵!你难懂不记得靖武公因何身故的么?他是被楚煊害死的!对,朕因着许多事不能治他的罪,可你要眼睁睁看着他逍遥法外么?”
  “至尊慎言。宁王何曾触犯律法?又何谈逍遥法外?不过是臣贪功冒进,指挥不当,才导致战败,最后累死师父,与宁王无关,全是臣的错!”
  先帝气得险些将手边的碗砸了,大怒,“霍徵你知不知道,六郎觊觎帝位已久,一直在暗暗积蓄实力,就等朕哪一日松懈了,才好反扑就是了。如今他在范阳历练一番,只怕是培植了不少党羽。难道你要看着哪一日他起兵作乱才甘心吗?”
  “臣不敢!”
  “朕看你就是敢!羽林卫将军的位置,若不是朕信得过的人坐了……你知道多少双眼睛都盯着这位置看么?是要亲眼看着朕置身虎狼环饲之中吗?”先帝问得有些咄咄逼人。
  都被逼到绝境了,再不有所反应,便又是万劫不复。
  尽管不情愿,我还是叩头行礼:“臣……谨遵至尊……圣命!”
 
 
第85章 酸辣汤
  自我教授两个皇子拳脚弓马以来, 也是一年多了。早上两个皇子会先跟着韩谨读书识字,然后回自己母亲那里用膳午休,到了下午, 则由我来教授。
  这一年多以来, 我确也发现了那二皇子楚辕不适合立为储君。
  大约是表姐打过宝贝他,素来都是万分宠爱的, 竟把他养得十分娇气。马步扎不稳,打拳软绵无力;近来天气冷些, 午睡之后还时常起不来, 每每迟到不说, 还总是把自己裹得像个包子一样,根本活动不开。且我不得不承认,楚辕的确不如楚辂聪明, 学什么东西都要讲上几次才能找到关窍,不像楚辂,一点就通。
  明明楚辂只有六岁,却要比兄长懂事得多, 来练武从不迟到,身边也没有浩浩荡荡的宫女跟着,更难得十分吃苦, 我只让扎马步一炷香,他却能自己蹲到一炷半。
  其实本来像楚辂这样的孩子,我是很喜欢的。只是想到先帝在朝堂上打压崔家卢家的情形,我又不得不要对楚辕严谨些, 毕竟他才是这两家人日后的指望了,只要他出息一分,这两家便会好过一分。
  十一月十八,刚下过大雪,天气冷得很,地上积雪又厚,我原想去御花园后面专门给开辟的校场看一眼也就罢了,毕竟这么冷的天气,何况又是先帝四女的满月,先帝设宴要在晚上设宴邀请宫人及群臣,他们该是不会来的。谁知我去了之后,却见楚辂已经到了,正在做些简单的活动。
  “师父早啊。”看见我之后,楚辂便乖巧地向我行礼。
  我有些头大,“殿下,臣实在担不起‘师父’之称,还请殿下莫要这样称呼。”记忆里的师父,带我如同亲子一般,千般照拂万般爱护。我自问对楚辂做不到这样的地步,更不敢受他这一声。
  但楚辂却如小大人一般,认真地道:“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霍将军不是正在做这样的事吗?怎么担不起?莫不是霍将军嫌弃阿辂太笨,不愿意要阿辂这个徒弟啊?”
  明明声音还奶声奶气的,但说出的话却并不像个孩子。我倒是有些心疼,却只能解释,“臣才疏学浅,教不了殿下太多东西,不过是至尊看得起臣,才叫臣带着两位殿下打根基罢了。殿下日后还会有更能干的人来教,该叫他师父的,若是先叫了臣,那位师父会不高兴的。”
  “我看你就是不愿意而已。”楚辂小声地嘟囔了一句。
  到底是个六岁的小孩子,再怎么老成仍改不了天性,与我说话不高兴了,便不在理我,自己躲到一旁去练功。
  等了许久也不见楚辕来,想着是表姐心疼他,怕他一个人出来受凉了,也应该是不会来的,便叫了楚辂,交给他一套拳法,让他回去再练,不要在外头冻病了。
  但就在那个时候,楚辕终于裹着白狐裘、抱着紫金手炉来了,小声叫了“霍将军”,然后才慢吞吞地放了手炉解下碍事的衣裳。
  我也知道他岁数还小,又是皇帝的嫡长子,金贵些也是该的。只是见到楚辂这样勤谨,难免对楚辕也苛刻了些——都是皇子,楚辂便从没如此过。
  “倘若再迟一次,便罚你蹲马步半个时辰!”一时火气上涌,我脱口而出。
  楚辕的动作顿了顿,神色有些委屈,,却也只是应了个“是”,再也不说什么,默默地脱去外衣,开始活动。
  待他拉伸筋骨差不多了,我又把先前教给楚辂的动作再给他演示了一遍。只是楚辕原本也不是足月生的,身子比旁人虚弱,脑子也不那么伶俐,学起来自然要慢很多。
  我有些焦急,毕竟才见过了楚辂的聪颖,一时有些接受不了,而我也的确是对楚辕抱了很大的期望,忍不住道:“出拳之后立刻上抬,紧接着就是架打!收回来干什么?莫不是以后动手的时候还要让对方等着你慢慢收势不成。”
  楚辕瘪了瘪嘴,仍旧不作声,只是又练了一遍那个动作。
  “抬手要快,谁等着你呢?”
  楚辕一直默不作声。尽管我的态度都有些太过了,他也不曾反驳。但他即便不懂,也不敢开口问。
  “霍将军,这一式我也总练不好呢,这一拳出出去之后,要怎么上抬架打才好呢?”楚辂从旁边跑了过来,又比划了一遍那动作。
  他分明已经学会了那拳法,只是比划的时候挤眉弄眼的,我忽然悟到他是要让我给楚辕在示范一次,忙放慢了动作道:“殿下看好,出拳之后,的确有个收的动作,却不是收胳膊,而是拳向里收,将手肘顶出去。”说着还暗中看了看楚辕的动作,果然见他有些长进。
  楚辂忙到:“多谢将军,我明白了。”说完有自己去旁边练拳去了。
  经楚辂提醒,我发现自己先前对楚辕的确是太急太苛刻了,他原本要钝些,须得慢慢教才是。于是我深吸一口气,尽量放缓了语气,一个个须得注意的点都挑出来揉碎了细细讲,他才明白。
  一套拳法不过十招,讲了一个时辰,楚辕不过学会了三招,楚辂却都开始练第八招。因而往常一个时辰我都会让他们歇息会,这次却没叫。
  楚辂到底人小,经不得累,自己便不练了,只是到我身边来,拉我袖子连声道:“将军,你替我看看这个,我不会了。”
  我一心盯着楚辕,没心思理他,只是摆手道:“殿下先去歇一会,臣稍后再给殿下演示。”
  但又等了小半个时辰的时间,我依旧没顾得上楚辂,只是一心教楚辕学会那一套拳法。
  “将军,阿辂都问你这么久了,你怎么不答呢?分明阿兄一句话也没问,你却只顾着跟他说。我们都是将军一手教授的,将军不能这样厚此薄彼!”我实在惊讶于楚辂的言辞犀利、逻辑分明,竟一点不像个六岁的孩子。不过他这话,倒也真是得了韩谨的真传。
  我很是尴尬,不知道属什么的时候,往常跟着楚辂来练武的那小黄门却提着食盒上前来,“殿下练了这么久,是不是饿了?淑妃给殿下准备了羹汤,喝了暖身子的。殿下先过来喝碗汤,一会霍将军……”
  “唐国忠你不要打岔!我不累!我只是觉得霍将军偏心,要讨个说法。”楚辂撅嘴别开脸。
  诚然,他先时还帮着楚辕来解围,但我们两个人却一起冷落他这么久,也该生气了。
  楚辕看了看我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道:“将军……你先给三郎讲吧……”
  “然后殿下好偷懒是吗?”我盯着楚辕问,却把他问得打了个哆嗦。
  到底也是皇后嫡出的长子,祖父生前是何等的强硬,父亲也不是什么软弱可欺的,如何他就这样胆小?
  “阿兄一直都没休息过,在这样下去要累坏了!”楚辂忿忿不平地道。
  唐国忠连忙圆场,“霍将军自有分寸,殿下就不要想了,还是来喝点汤吧。这可是淑妃亲自命人做的,要是凉了就不好了。”
  “我不,霍将军不跟我讲,我就不走!”楚辂却是脾气上来了。
  不得已,我只好撇下楚辕,让他先歇息片刻,然后与楚辂讲解最后两招稍显复杂的拳法。
  楚辂都学会了,才心满意足地点点头,转头示意唐国忠把食盒拿过来,自己揭开一看,却发现了一大罐汤并好几只碗。“呀,这么多呀,定然不是给我一个人的。霍将军,和阿兄一起来喝呀。做的酸辣汤呀!这个喝了暖身子的,你们快来呀。”
  盖子一掀,我便闻到一股辛辣中带着酸咸的味道,似曾相识。
  唐国忠麻利地分了汤,将碗递给我。略显漆黑的一碗汤羹里大约能辨认出蛋花、冬菇、豆腐、火腿、肉末、海参与鲜虾,撒了葱花。这酸辣的味道,却让我想起了那次我在紫极殿外久跪,凌波送来的姜辣羹。虽然辣味一出自姜末,一出自胡椒,但看上去竟是万分相似。
  我有些喝不下去,递还给唐国忠,“多谢淑妃,多谢中贵人,只是……臣却领不得这福气。”
  “霍将军是嫌弃我们殿里的东西不好吃吗?”好不容易哄好的楚辂又有些不快。
  仔细看楚辕与楚辂的样貌,其实楚辕长得更像先帝,楚辂反而更像他母亲。只是凌波那么好的脾气,我认识她许久,从不见她发过火,哪料这小楚辂却这样喜欢闹脾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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