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姨夫已经昏迷数日了, 意识模糊,姨母虽见惯了大阵仗, 但仍旧撑不住哭了出来, 险些背过气去。
“姨夫!姨夫!我是阿徵啊!姨夫你睁眼看看我啊!”看着那样威严半生的姨夫忽然变成这个样子, 实在是于心不忍,惶急与悲切之情忽然格外强烈。
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听见我叫他,姨夫却忽地睁开眼, 还认出我来,含含糊糊地道:“阿徵啊……怎么……不去、不去上朝?”
都这个时候了,他竟还记着上朝,我竟有些好笑, 却仍旧耐着性子道:“姨夫不要担心,徵已经向至尊告假了。”
“近日……朝局……”
“姨夫!”我打断他,“你素日劳心太过, 才会导致病来如山。如今这样,还是少操些心,养好身子要紧。”
姨母哽咽着上前来,“不顶用, 怎么劝都不顶用,日日都要问一问的,问得阿宝与阿瀚近日都不太上门来了。也难为你,倒是常来看看。”
“姨母说的这是哪里话?霍徵蒙姨夫姨母照拂,才有了今日,素日里徵来得太少,姨夫姨母不怪罪便是很好了。”我忽然觉得有些惭愧。
总觉得姨夫强势姨母爱念叨,常逼我做一些我不愿去做的事,故而大些之后,对他们便很是疏离,却全然忘了,我从前十分顽皮,他们也是费尽心力在照顾我的。
“你都来看过这么多次了。阿青……从未来过。”姨母有些伤心地用帕子按了按眼角。
姨夫闻言有些不快,提高声音道:“皇后……废后……返家……”
他的意思我明白,宫妃是极少有机会出宫的,哪怕贵为皇后,除非有诏书或口谕,否则也是不能随意回家的,除非是被废,否则几乎是一生都无法归宁。只是嫔妃父母病重,也有请旨探望的先例,但先帝大约是存了心要为难崔家,听闻皇后上书数次请求返家,先帝也并未准许。
“我膝下无子,偏你不肯纳妾,到老只有个阿青在。我当年便同你说,崔家已然显贵至极,卢家也是名门望族,择婿只需他不亏待阿青便罢,不需要什么身份高贵的。可你一意要扶植……自从阿青嫁进天家,阿青时常受委屈也就罢了,连带我们两家所有人都日日悬心!”在我印象中,姨母一向是端庄稳重又明白事理的,倒是第一次听她抱怨这些话。
这样说姨夫是一定会生气的,我连忙劝慰:“姨母莫要这样讲,如今……表姐稳坐后位多年,膝下又有嫡长子,旁人……倒是羡慕不来的。”
偏我嘴快过脑子,竟提起了嫡长子之事,姨夫一听竟然清醒不少,连说话都连贯许多,“自古……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礼不可废……”
姨母忍不住嗔怒道:“住嘴!现在说这话,谁肯听你的?”
姨夫却来了精神,连声道:“面圣……我要面圣……拿、拿我的朝服来……”
“姨夫!”连我都忍不住打断他,“姨夫如今这样,不易面圣,还是好生修养身体要紧。”
谁知就在这时,崔家的下人来报:“禀郎君、禀娘子,至尊……亲自来府上探病了!”
这时辰,不该还是在上朝吗?
姨夫闻言,挣扎着就要起身,倒是姨母在他肩上按了一把,问道:“果然是至尊驾临?”
“小人不敢说谎!不光是至尊,皇后、卢相公、两位鲁郎君……还有淑妃都一同来探病了。”
至尊、皇后与卢瀚卢浩听闻姨夫不行了的消息亲自来探看倒是无妨,只是凌波……为何她也跟着来了?莫不是……怕姨夫临终前求至尊什么事,说到她与那三皇子楚辂的坏话么?
姨母闻言腾地站起来,提高声音道:“还不快准备准备去迎驾?”
其实崔家一向与皇家有些牵连,接驾的次数倒也不少,准备起来倒也不是什么难事,姨母很快便组织好下人去门口接驾。
既然名为探病,先帝也不是来示威白排场的,当然是能免则免。不过姨母坚持要行完大礼,才将先帝一行往里迎,不肯堕了身份,露出半点狼狈来。
好不容易折腾完了,先帝才一边大步往里走,一边问道:“朕听霍府的人来给霍徵告假,才知道原来是崔公……眼下情形如何?叫御医来看过吗?”
“身为臣子,哪敢请动御医?”姨母平声道,“外子病了许久,家里总是养着一两个大夫的,妾一早发现外子有些不大好,连忙叫大夫都来看过的,大夫都说是……”
姨母到底没说出“回光返照”几个字,但大家心里也能明白。
忽地一声低低的惊呼传来,众人都去看,原来是表姐闻言后身子一晃,到底是被身后的宫人扶住才没倒下去。见状,姨母的神色有些羞恼又有些尴尬。
好在先帝并没怪罪,只是道:“皇后进宫多年,也是在重大宫宴之时才能与父母遥遥一见,心急也是难怪的。皇后先进去瞧瞧吧。”
表姐顾不得别的,只是向着先帝和姨母草草一福身,便拎着裙裾快步跑了进去,她身边的宫人也连忙跟上。
看姨母一脸忿忿又羞愧的神情,先帝才再次道:“朕并未怪罪皇后,夫人不要介怀。”
姨母只好勉强笑笑,推开几步让出走廊,“至尊请,淑妃请。”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走近时,隐隐能听到表姐的低泣与姨夫断断续续的训斥,“身为国母……哭哭啼啼……成何体统!”
于是先帝在门口略站了站,朗声道:“崔公,朕来看你了,近来可好?”然后才提步走了进去。
待我再次进到房间之时,已经看不到表姐。
“臣……见过……至尊……”姨夫很是激动,又要起身来。
先帝连连摆手,“崔公不必多礼!朕是来看望崔公的,断然没有折腾人的道理,待崔公大好了,再补上这些礼数不迟。”
“谢……至尊……”
趁着先帝等人开始询问姨夫的病情、与姨夫说话之时,我才四下张望,看到一架屏风之后,表姐躲在那里无声地抹泪。
我趁着众人瞧不见,踱步到屏风后,拿出我不常用的绢子,递给表姐,示意她擦一擦脸。若是在这么多人面前失仪,只怕姨夫姨母都不会高兴的。虽然父亲病重,哪怕是个铁血硬汉也会伤心流泪的,何况表姐身份再高贵也只是个女子。
安慰人的话我一向不会讲,何况外头又这么多人看着,我也实在不敢出声,只好在一旁默默地站着。
表姐好不容易收拾好,再走出去之时,正巧下人送来一碗刚炖好的燕窝粥,表姐亲手接了,用银匙舀起之后细细吹凉了,然后送到姨夫唇边,小心地为他吃进去。有汤汁流出唇角,表姐还轻柔地用帕子替姨夫抹去。
“皇后纯孝,实在是后宫楷模。”也不知为何,凌波忽然出声。
我这才看了她一眼。
自她进宫,也是许多年了,从前还有宫宴能偶尔见一面,但我调任金山都督府之后,便不曾见过。这么些年过去,她早已脱了少女的青涩之气,平添几分成熟妩媚,通身的高贵典雅竟半点不输表姐,难怪听闻先帝对淑妃很是宠爱。
似乎是察觉了我的目光,凌波亦转头来看我。但我却不敢与她对视,连忙转开头去,却不料这一下子竟把目光落在了表姐手上的燕窝粥上。
崔家盛燕窝粥的碗,又是一只甜白釉,而燕窝与精米却也都是纯白的,真个一碗浑然一色。
忽然就思绪流转,想到当年第一眼看到凌波,她就是因为打碎了装樱桃的甜白釉被罚才被我撞见,当时我还开嘲笑了那用甜白釉装乳酪樱桃的愚蠢宫人。转眼也是十年了,真个光阴荏苒,世事无常。
但大约是凌波出声,刺激到姨夫,他忽然抬起手推开表姐递过去的汤匙,高声道:“禀至尊……臣有本奏!”
至尊有些惊讶,眉头微微一皱,“讲。”
“臣……恳请至尊……早日立储,以正国本……”
所有人都愣了一愣,连表姐手上的碗都险些掉下去,谁都没想到姨夫会在此时、这样的状况下提出立储。
姨母、卢湛、卢瀚、卢浩都立在先帝身边朝姨夫挤眉弄眼,拼命摇头。但姨夫并不在意,继续道:“国赖长君……至尊……祖宗规矩……不可废!”说着,还抬眼去瞪凌波。
但凌波不以为意,只是微微颔首,拂了拂衣袖上的褶皱,一派云淡风轻。
先帝并没当场变了脸色,只是语气并不怎么好地道:“崔公只管安心养病,朝堂之事,朕自有分寸。”
“立储之事……宜早不宜迟……东宫教养,需得谨慎……”
“二郎三郎都还小,开蒙便罢,说当做储君来培养还为时尚早,崔公不必太过担忧。”先帝仍旧压抑着怒气。
或许姨夫抱着破釜沉舟的勇气,道:“老臣……时日无多……立储……可以瞑目……”
这话却是大大地僭越了,无论如何都不该是姨夫说的。
先帝有些厌恶地别开眼,淡声道:“崔公说什么话?崔公春秋正盛,自然长命百岁。”
“臣……恳请至尊早日立储……”姨夫已然说不出别的,只是挣扎着伸手抓住先帝的袖子,一开口却是老泪纵横。
先帝却慢而坚定地拂开姨夫的手,抽回袖子,后退一步道:“朕还有些折子还没批完,就先回宫了。崔公一定要好生修养,尽快康复。皇后至孝,就在府中小住几日以尽孝心。淑妃,走吧。”
凌波答应一声,便跟着先帝往外走去。
只是没走出多远,先帝又回头叫我,“霍徵,随朕进宫,朕有话跟你说。”
我倒是想用侍奉姨夫为借口,但我毕竟不是亲子,自然不能,何况我也不能明目张胆地抗旨。
我小心翼翼地跟着先帝走出姨夫的房间,过了长廊,忽听身后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哭声。想必……是姨夫……
我回头,想倒回去看看。但先帝却头也不回地叫我:“霍徵!”我自然不敢擅动。
先帝脚下不停,飞快地往外走去,一边走,一边与徐安泰道:“传朕旨意,谯国公崔槐,追赠益王,谥号忠献,以亲王之礼厚葬。崔家没有男丁,朕瞧着旁支的那崔格甚好,过继与益王为嗣,袭谯国公位。”
那崔格我见过,已然快出了五服,又是与裴少华、唐曜、柳裕一般的纨绔子弟,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至尊此举……只怕是要狠狠挫一挫崔家。
徐安泰听完旨意,只是躬身行礼,“奴婢遵旨……”
第84章 山海羹
我随先帝进了宫, 他叫我先去紫极殿等着,自己则送凌波回了她的殿里,许久之后才回来。跟在他后面的宫人端来一个托盘, 上面放了两只青瓷碗。一碗自然是放在先帝面前, 一碗却是放在我身边的案子上。我偷偷看了一眼,却是一碗羹, 只是不敢擅动,也不知是用什么做的羹。
“只怕你还没吃朝食吧?先吃饱了再说话。”先帝用下巴点了点我旁边的碗, 然后自己先拿了勺, 舀了一勺喝进肚中。
我有些好笑——都说是断头饭吃饱了才上路, 先帝这样讲,莫不是准备发落我了?只是我却实在想不起我究竟做了什么要让他发落的。“臣不敢。至尊有话,尽管问臣……”
先帝不满地瞪了我一眼, “上朝前淑妃就起来准备的山海羹,若是不想吃就给朕端上来。本拟下朝再去吃的,谁知就被……朝会都匆匆散了!也算你运气好,还碰上了。”
原来是凌波做的东西, 那我是无论如何也要吃的。于是我谢恩后便端起碗尝了一口,却是笋干、冬菇、鲈鱼、鲜虾等料熬成的羹汤,加了点绿豆皮, 鲜滑爽口,难怪要叫山海羹。
想不到凌波在宫里养尊处优这么些年,手艺却还没半点退步的。
先帝只当是用了一次寻常的朝食,飞快地喝完羹, 整理好仪容,便道:“朕先前听卢浩然说,你在西疆与柔然作战时,叫飞矢射中了肩胛骨,又不曾即使医治,现在胳膊如何了?”
柔然作战时,的确是被射穿了左边肩胛骨,但战事紧张,又是分兵作战,倘若我退下去养伤,这边就失去了主帅指挥,故而我折断箭矢,继续杀敌,直到三日后与卢浩汇合,才找大夫取出残留的木屑。自那之后我左臂便不敢负重,连长|枪都举不起来,阴雨天还有些隐隐作痛。只是我不想告诉先帝的,谁知卢浩这藏不住话的竟给我捅了出去。
我万分不舍,却还是赶紧把碗里的羹汤喝掉,仍有些意犹未尽,却还是肃容道:“回至尊,臣的伤势已无大碍。”
先帝却沉下脸,“霍徵,你莫不是以为朕对伤病之事一窍不通?朕也问过御医了,这伤很是严重,若再不好生养着,你这左臂只怕是要废了。”
军医早对我说过这话,只是我不想在意,毕竟我是一名武将,若是不能再上阵杀敌,那我岂不是成了个笑话?我连忙道:“御医一向谨慎,又喜欢夸大其词。臣的伤势并不碍事,臣还要为大郦保疆守土!”
“难道我朝还缺武将不成?”先帝皱眉,“霍徵啊,你也岁数不小了,有了妻儿,总是在沙场上拼命,叫他们日夜悬心可怎么好?今后,还是好生在长安待着吧。”
“臣……在西疆野惯了……”
“伯英,眼下朝中已无什么可用之臣,你一向忠心耿耿,这个时候,还要推辞么?”先帝不容置否地打断。
我低眉,平静地道:“臣听说今年新科士子,倒是有几人很有才干,恭喜至尊了。若是至尊嫌他们缺少历练难当大任,韩大夫不是为官多年又在多部任职过吗?他也归朝许久了,至尊还不放心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