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馐录——温翡烟儿
时间:2018-04-11 12:46:19

  笑容僵了一僵, 娉婷又仍旧笑道:“那妾就吩咐人烧水,伺候郎君好生沐浴一番。”
  我连忙摆手,“不必了,都是我自己洗澡习惯了,不需要别人。”
  “郎君赶路也累了吧?要不要先吃点东西?妾去准备。”娉婷殷勤得有些奇怪。
  我淡淡地扫了她一眼,“你且坐着吧。若是饿,我会找人做来的。也到晚膳时间了,叫下面备饭吧。”说着想到还有未竟的奏疏没写好,便起身往书房走。
  脸色明显一沉,娉婷叫住我:“去哪里?”
  “哦,还有奏章要呈给至尊,先去写完。”
  过了三年,娉婷性子似乎改了很多。我当着她的面说走便走,她竟然没出言阻拦,任由我径自去了书房。
  我写好了奏章刚刚吹干,商羽便来叫我说是晚膳好了。
  与李信、韩谨喝了酒,到底也是吃进些东西垫肚子的,我也没吃多少东西便觉得饱了,和娉婷说了声先下去沐浴更衣。她正拿着碗准备帮我盛汤,我说话的时候,一双手便僵在了半空,亦没有说什么。
  西疆自然没那没多水可以用来沐浴,好容易有个木桶还可以泡药浴,自然是十分舒坦。我半躺在桶壁上,眯眼假寐,忽然听到门响,私事有人进来。只是那走路的轻重,却又不像提着水桶来的。
  “谁?”我一下子清醒过来。
  “是我。”袅袅娜娜地从屏风后转出的是娉婷,正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我舒了一口气,却又觉得有些不妥,往桶里缩了缩,问道:“何事?”
  但娉婷只是看着我,却并不说话。
  被她敲得有些不自在,我忍不住道:“娉婷,你究竟有何事?不能等我出去再说?”
  “若是没什么事,你就一句话也不想跟我说么?”娉婷勾了勾唇角,笑得有些讥讽。
  我摇头道:“我不是这意思……”
  “但郎君的确是这样做的。”娉婷幽幽地说着,“郎君自己算一算,从妾今日回府见到郎君道现在,莫说郎君主动与妾说话,便是妾有话相问,郎君答理了几句?郎君这么不想见到妾?回府的时候都不通知一声的。”
  她这么一说,我倒发现的确是如此。只是我认真想了想,似乎我与她也没什么好说的。与她聊长安?离开太久我也不知该提起什么才是合适的;聊西疆?我与她说了只怕也不能明白。
  “这一路……天气也不是太好,脚程算不到,只怕说错了时间让家里白白担心。”我编了个借口。
  娉婷却不计较这借口真假,而是道:“所以进宫了也不曾使人说一声?”
  “是我考虑不周……”
  “是根本没这样想过吧?”娉婷清凌凌地一笑,“敢问郎君,你把我究竟当什么?声势浩大地娶了回来,然后好吃好喝地供在家里。当菩萨吗?”
  若是在几年前,我定会反唇相讥——是你逼着我娶的。只是现在不想了,总觉得这样吵也没什么意思。我叹了口气道:“娉婷,你是我妻子,我自然不会像供菩萨那样。”供菩萨多简单,我不信佛,早晚的香都不用,只需得想起来的时候放上新鲜果子便是了。
  但娉婷已经完全不在听我说话了,“难为郎君还记得我们是夫妻啊,谁家夫妻是这样子的?霍徵,你还记得我过门多久了吗?我都嫁给你六年了,你进过我的房吗?”
  “你在孝期,我敢吗?”我轻笑,“后来我去了西疆,莫不是要让我魂魄出窍?”
  “好,这些我都不跟你争,但我只问你一句,你有没有将我当做是你的妻子?”娉婷嘴角噙笑,“我知道你原本是不想娶我的,也知道当年我逼着凌波代我入宫惹你生气了。成亲六年来,我都在想,怎么做才会让你消气。我出门给你买衣裳鞋袜,你不在意;我要替你沐浴更衣,你不愿意;我想学着凌波那样,给你做些精致可口的菜,你不在的三年我一直在努力学习厨艺,但你也不愿意试一试。甚至……你都不愿意与我多说一句话。”
  我皱眉道:“好端端的,做什么提起淑妃?”
  “难道在你心里,不是只把她一人当做妻子?”娉婷笑得有些挑衅。
  我努力回忆凌波的音容笑貌,却发现曾经我以为会记得刻骨铭心的那个人,竟在我的记忆里开始变得面目模糊。毕竟……她也早已嫁做人妇。
  见我不语,娉婷继续道:“我只以为,你是恨我罢了。可你看看你对那虞氏……除了偶尔会去她房里要比我强些,你也不曾把她当妾室啊!虞氏曾经多喜欢你啊,可你看现在……虽然你没闹得阖府皆知,但我知道你处置了虞氏和霍礼。如此轻描淡写,浑不在意,就如同处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人。你这样对她,也难怪她做出这样的事。”
  “够了,住口!”我能轻轻地处置,却不代表我愿意被人提及,尤其是用这样的口气。
  “好,不提。”娉婷淡淡一笑,“所以你看,你这样对我,我还能一心一意地对你,阿徵,最爱你的人,还是我啊。”
  怎么忽然就说出这话了?我怔了一怔,别过脸去,“我知道……”
  娉婷却又转到另一边来,直视着我的眼睛,“所以你便是仗着我喜欢你,才敢这样对我的么?”
  好容易用了六年的时间,让我不再那么恨她。但如今这样说话,我却又心生厌恶。这些年我对娉婷一向有些恶意,却真的不是仗着她在喜欢我,而是……她的所作所为的确让我没有好感。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看你怎么对我的,再看你从前怎么对凌波的,我知道……可是阿徵,我都嫁给你为妻了,过去的种种也都过去了。就算不看以前的情分,但我终究是你的妻子,难道你打算一辈子都不与我……都不与我圆房吗?”娉婷咬着唇,神色很是凄楚,“我对虞氏做了什么,想必你也知道了。我也告诉你知道,就算不看我是什么身份,但我朝就没有几家有头有脸的人家,是妾室比正妻先产子的!”
  也没有谁家,是妻妾都进门六年了,仍旧膝下无儿无女的。
  我抬眼看她,“所以你来……是为了此事?”
  白净的脸颊慢慢变得绯红,但娉婷仍旧点头,“不错……若是你膝下无子,只怕阿耶……也是不答应的。”
  其实我在回来的路上也想过此事了。
  我虽然被逼无奈,但也是先帝亲自赐婚的,若不是娉婷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我是不能休了她或是与她和离的。且她毕竟是师父亲女,若是我一生一世将她都好生供起来,只怕日后去那边见了师父,我也是无法交代的。
  只是我又矛盾得很,我霍家虽然不是什么煊赫人家,但谢家门第却高,又何崔家卢家沾亲带故的,我的孩儿,一生下来也就会承受一些寻常人家的孩儿所不必承受的重压。我是受够了各种勾心斗角阴谋诡计,但我不想我的后人也卷入其中。
  但……娉婷都豁出面子亲自逼上门来了,我也不能再躲了。
  听闻许多人家,想要个孩子都是千难万难的,我此次在长安也待不了许多时日,也不至于就这样好的运气,一下子就有了孩子吧。
  于是我垂下眼,叹了口气,“对不住……我不是个好丈夫,让你委屈了这么些年。既然是我应当的……那我今晚,就去你那边……”
  “慢着!”娉婷却打断我,“我们成亲当日,你不曾入新房,许多礼仪也不曾完成,我虽口口声声成夫妻,但到底也不算是礼成,须得补上。”
  我有些好笑,“夫人莫不是想再成亲一次?”
  “郎君是诚心要教全长安的人看笑话么?”娉婷微微蹙了眉,“不过是想补一个洞房罢了。”
  看她态度坚决,意思是不论我说什么她都不会让步的。
  但许久也没见她使性子了,何况此事还是我不对在先,我也不好拒绝。反正府里大多数人也知道我与娉婷之间是怎么回事,但这么些年也没什么闲话传出去,即便是重新布置洞房,也不会闹出更大的乱子。
  于是我吐了口气道:“好,依你。我叫霍礼去准备。”
  “不必了,此事我早就有打算,只需……一日。”娉婷打断我。
  原来是筹划已久……我大约能想到她总是期盼着我与她完成最后一礼并时时都做足了准备的。这样一想,忽然有些心酸。于是我道:“那好,明日……我欠你的,都偿还给你……”
 
 
第81章 蜜枣脯(下)
  一夜都没睡安稳, 第二日昏昏沉沉躺了半上午,又让霍礼把所有的帖子邀约都推辞了,只是因为娉婷与我提的, 晚间要圆房。
  我又不是人|事不知的愣头青, 原也不该感到紧张,但一想到我是要与娉婷圆房, 总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天色尚早的时候,全府上下都用了晚饭。然后, 霍礼捧着一叠红色的物事来找我, 期期艾艾地道:“郎君……夫人让小的把喜服送来, 并让郎君一定要换上。”
  接了他手上的东西抖开一看,果然是件衣裳,还是件大红的喜服。当年到底是先帝赐婚, 哪怕我万般不情愿,也不能拂了先帝的面子,这喜服还制作得十分精致,刺绣都是巧夺天工的。
  于我而言, 这婚服其实也算是一种耻辱,毕竟非我所愿。但既然我都答应了娉婷,自然是不能食言的。转到内室去换上了那红艳艳婚服, 又重新束了发,戴上霍礼找出的发冠束上,我只觉得十分拘谨,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想不到郎君如今再穿上这一身衣裳, 仍旧是英挺非凡……与当年一模一样。”霍礼站在一旁看着我,神色又是艳羡又是感慨。
  我走近铜镜,仔细看着镜中那模糊不清的影子,自嘲一笑。
  一模一样么?我成亲的时候二十一岁,还能说一声年轻有为,如今已然快要二十八,都可以算作而立之年的人了。在边关吹了六年北风,经历了更多的生死与阴谋,哪怕样貌没有太大的变化,可心境都变化太多了。
  索性转身不再去看,我向霍礼笑道:“过几日,你也会穿,只会比我看着更英俊。夫人那边呢?准备得如何了?”
  霍礼有些不好意思,面上不显,耳根子到底是红了,只是道:“夫人那边看重,自然要精心打扮一番,郎君怕是要耐心等等了。”
  “无妨,我且等着就是,又不急。”我索性负着手出了房门,径直往书房去了。
  《孙子兵法》是我唯一一本看得烂熟的书,只是那时候拿在手上翻来覆去的,也不知看到了什么地方,心下一阵烦躁,怎么都静不下来。
  “将军,夫人那边一切就绪,是……现在过去么?”终于,霍礼又一次出现在我面前。
  我腾地站起身来,丢了书,抚了抚衣上的褶皱,才淡声道:“走吧,别让夫人等急了。”
  娉婷的房间又被布置成了新房的样子。
  里头我未进去过,不知怎样,可这外头的陈设,那红绸、彩灯悬挂的位置,却与当年相差无几。
  我稳了稳心神,提步往里走。守在外头的葭月有些不自然地看我一眼,别过脸去,又连忙提高声音道:“郎君来了。”
  进屋之后,娉婷身边的商羽便引着我往床榻那边走去,一抬眼我便见到了娉婷,身着嫁衣、梳着高髻、眉眼描得精致、胭脂淡淡晕染、樱唇点作了丹朱色,端坐在那里,仿佛神妃仙子。
  “互换信物。”没有喜娘,便由商羽临时充任,引导我二人行礼。
  霍礼端着一只托盘,上面躺着一支蝴蝶金钗,还是我今日一早遣他去买的。我拿起那一枚金钗,走到娉婷面前,选了一处发簪戴的不是那么满的地方,轻轻替她簪上,任那一支蝴蝶金簪与她头上的珠翠金玉衔成一片。
  恍惚之间,有个画面骤然在脑中划过——许多年前的元宵,我与凌波去逛灯会,我见了卖黄金缕的,顺手买了十支,见了人家丈夫给自己的夫人戴发簪,便也有样学样地替凌波戴上,还被她嗔怪说戴得好生难看。
  那是我,所剩不多的,与凌波之间的美好回忆。
  只是后来……凌波连那十支黄金缕也一道还给我了。原本想丢掉,因怕睹物思人,但到底舍不得,藏在我收捡贴身物件的小匣子里,便再也没有打开过。
  我还没回神,忽觉一带被拽了一下,连忙低头去看,原来是娉婷拿过葭月奉上的玉佩,要替我系上。
  本能地想躲,但告诫自己今日本就是为了补偿娉婷,到底站住了,绷直身子任由她将玉佩系在我的腰带上。
  商羽舒了口气,连忙又道:“执手同心。”
  于是娉婷伸出一双纤纤素手,我迟疑片刻,到底握住。
  分隔太久,回忆太少,我都不记得我又没有握过凌波的手,更是想不起来她的手握起来应当是什么感觉,只是能忆起从前她下厨之时,琳琅满目的食材在她的柔荑下化作珍馐美味,想来那一双手……也是十分柔软的。
  执手礼毕,便是合卺酒,一个葫芦剖作两半,漆了红色,盛了酒,一人一半地饮下。
  合卺酒后,便该是真正地圆房了,闲杂人等都该退下。
  只是商羽临出去之前,到底拿出一个食盒,揭开给我们看,露出里头几枚蜜渍的枣脯,低声道:“婢子听闻……洞房的时候,食几枚枣,可以、可以……早生贵子。”
  这是我最想避讳的事,但我一看娉婷那有些娇羞的神色,便知道她是愿意的,到底没说什么,只是随手拈了一枚放进口中,真是有些甜得腻人。只是到底也是底下人一番心意,也不该说什么。娉婷也郑重地拈了一双枣子,尽管咬下去的第一口就令她蹙了眉,却仍旧不动声色地吃了下去。
  终于,下人们都离去了,这屋里只剩下我与娉婷二人相对。
  因着看重,娉婷今晚的打扮的确是花了十二万分的心力,与当年成亲的时候,分号无差。
  但我仔细看她,到底还是有差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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