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这还没饮多少酒,怎的就说上醉话了?”姨夫连忙喝止他。
我亦道:“范阳卢氏的身份,多少人求之不得。洋之这话要是传出去,改生生气煞多少人了!”
卢瀚这又才淡淡一笑,重新给自己倒酒,与我道:“险些忘了瀚是为何来此了。多谢表兄仗义执言,说出真相,才令瀚洗清冤屈。瀚……感激不尽。”
“你也说了,我不过是讲了真话而已。此事本就不是你做的,迟早会还你清白,我不过是做了个证人,实在不值得谢。”我摆了摆手,到底也陪他饮了一杯。不过到底我还是空着肚子的,也受不住一杯接一杯地饮,何况才也陆陆续续上来了,我便毫不客气地当着他们吃了起来。
姨夫忽地叹了一声,“阿徵,你都得了至尊的信任,被他视作自己人了,忽然自断后路……不后悔么?”
我手下不停,只是哂笑:“后悔?我为何要后悔?戍卫边疆阻拦敌寇,怎的不比一把是非不分的刀强?至尊何曾信我?”
“难道是你主动去抱走的那痴儿?”私底下,姨夫说起雉奴是并不客气的,“你从前是如何喜爱马球的?那日我见你端坐不动,后来至尊又叫你一道去走动,我便知道有些不对。”
我不由笑意更甚,“姨夫只说对了一半,至尊虽说是要我抱走小皇子,却只说让我喂给他几块用浸了药的手绢包裹的糕点,定夺让他闹闹肚子。若不然……姨夫也是看着徵长大的,对徵的脾性了解得很,若是至尊言说是要对小皇子下手,徵还会将他抱出来么?”
卢瀚也笑,“表兄竟然信了……我们家的人,怎的会跟皇子吃食扯上关系?何况区区罪名,如何能把我们两家的人拉下水?不是杀人犯上的罪名,哪里能撼动咱们这样的人家?”
姨夫沉默了片刻,面上的表情很是沉痛,“至尊真是好狠的心,为了扳倒我们两家,竟连亲子也舍得下手!”
最初我猜到真相之时也十分震惊,毕竟虎毒尚且不食子,何况先帝对凌波这个孩子曾经还是充满期待的,竟能因为这孩子有疾转瞬便痛下杀手。但瞧着先帝对楚煊那态度,只怕若不是因为又一道旨意嘱咐决不许伤害楚煊半分,先帝早就容不得他了。手足骨肉有什么区别?身在天家,必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
倒是卢瀚冷静的很,“姑父,我们卢家与崔家,对于至尊来说,如鲠在喉,在就欲除之而后快了。只要能打击到我们两家,什么事不能利用?一个痴儿,别说继承大统,只怕连个得用的亲王都做不了,还会遭受天下人耻笑,不如早些除去了……”
“哎,早就知道至尊果决,否则当年也不会选择助他夺位。”姨夫喟叹一声,“只是我崔家当年压上一切来助他,替他做了多少见不得人的事,连阿青也跟着他担惊受怕多少年,如今他坐稳了皇位,倒是想与我们一并清算了!果然是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啊!”
只是我觉得姨夫所说,也不尽然。皇家冷情冷性自然是真,只是近年来崔家与卢家在朝中也着实势大,帝令要下达,总须得姨夫首肯才行。姨夫与我那表姑父总是觉得自家有拥立之功,该获得一些特权。然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酣睡,但凡是个皇帝,总不会见着朝中有臣子能与他分庭抗礼却无动于衷的。
我知道我劝不动姨夫,更劝不动先帝,索性选择缄口不言,且看他们如何罢休就是。
霍礼已然着人将小菜全都备上,我与姨夫、卢瀚又酌了几杯,卢瀚才缓缓开口,“表兄……瀚此来,其实还有一事是要求你相帮……”
“哦?我一个快要谪调西疆的司马,能做得了什么事?”我有些好笑。
卢瀚却郑重地道:“吾弟卢浩,散朝后不久,向至尊提请外调。”
“外调?”不光是我,姨夫也是一惊,“他为何要外调?”
“他与至尊讲,他身为武举状元,空有一身功夫,却安居长安宫禁,眼见边境不宁,实在于心不安,于是自请外调,想去镇守边防。虽然旨意还未下来,但阿宝说……至尊已然点头同意了。”卢瀚闭了闭眼,神色痛惜。
近来四境安稳,并没有什么仗要打,这话一听便是借口。但我看卢浩心性单纯,虽不说是胸无大志,却也不会借着这样的机会来谋求升迁。只怕……是与我一般,对朝政厌恶、对至尊畏惧了。
姨夫皱眉道:“卢兄之前知道么?”
卢瀚道:“并不知道。阿宝自小与我亲近,有什么话都会对我说,但此次……我竟是一点口风都未曾听他露出。”
“调往何处?”我问。
“金山都督府。”
“何职?”
“长史。”
“如此,岂不是该小卢摆烧尾宴了?”我笑,“右翊卫亲勋校尉不过是正六品下,金川都督府长史却是正五品上,这是升官了,好事。比某还要高一阶。”
卢瀚苦笑着摇头,“表兄才是说笑了,亲勋校尉虽只是六品,却是天子近臣,如何不必边将强?何况阿宝自小在家里就受宠,什么苦都没吃过,骤然远调……”
“洋之这话,该是说某皮糙肉厚吧?”
“阿徵,洋之绝不是这意思。”姨夫轻斥。
我连忙摆手,“玩笑而已,不必当真。徵不过是想说,这苦头其实也不算什么,忍一忍便过去了。何况凭借崔家与卢家,不出几月,将他再调回来也不是什么难事,实在不必多虑。”
“表兄不知道,阿宝性子倔,既然他不说,便是不想要家里人插手,若是家里使了手段将他调回来,只怕他会闹起来。”卢瀚一双浓眉皱得很深。
“这也好办,有战功,也是能调回来的。西疆虽无大战,但周边部落却时常来寻衅滋事,小打小闹是常有的。”我示意他们二人安心,“洋之的意思我明白,怎么说我也是个做兄长的,何况阿浩与我也算投缘,虽说他官阶比我高些,长史也算不得是正经武将,但真的有了战事,我定会看护好他的。”
卢瀚闻言,不顾仪态地大喜,连连向我行礼,“如此,瀚替阿宝谢过表兄!”
姨夫也忍不住感慨,“阿徵……果然是成家之后便懂事多了。”
算起来都是亲眷,只是我不如卢浩亲,又是双亲俱亡家室寒微的,我第一次跟着师父出征之时,却也没谁问过我半句的。
心底冷笑,但我还要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既然说到家室,徵也有一事要恳请姨夫和表弟帮忙。徵这一去,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只余下一门妇孺在长安,又无母家照拂……”
“这你尽管放心,怎么说谢家也是高门大户,谁敢不敬?何况你的妻室,做姨夫的,自然是要看故的。”姨夫正色道。
“多谢姨夫。”我看着他们此来的正事大约也说完了,便将各人的酒杯斟满,举杯道:“顾着说话,菜都要凉了。来来来,边饮边说。”
果然他二人也没什么事要交代了,俱举杯道:“倒是借着阿徵自己的酒来践行了。那便……借这一杯,祝愿阿徵与阿宝一路平安吧!”
第78章 蒲桃酒(上)
不知不觉地, 在金山都督府也待过了三年。
虽说金山去长安甚远,离朝局更远,但毕竟我与卢浩都不是简单的平民子弟, 故而长安的消息还总是分毫不差地传过来, 倒与身在长安并无什么差别,唯一少的, 大约就是亲眼所见而已。
比如我知道的,神熙七年四月, 凌波又诞下一子;次年二月, 先帝将回乡守孝的韩谨召回朝中, 另给封了左谏议大夫1;六月,韩谨又与陇西李氏议亲,拟定一年后娶李家庶四女为继妻;九月, 李信娶河东裴氏嫡女。而在这三年里,卢瀚也一心帮助崔家与卢家争权夺利,成了仅次于姨夫与卢湛之外的第三掌权人。卢瀚投身崔卢两家的阵营后,立储之事又被重新提起, 与谢家旧部和先帝近臣闹得不可开交。
最令我惊奇的,是从前丝毫不懂领兵作战的楚煊在军中,竟时时能传出捷报来。
每听到一回, 我都不得不感叹一回——幸而我已远离长安了,否则这些事,真是会让我烦死。
西疆虽然算得安定,但偶然也有突厥、葛逻禄、突骑施等游牧民族前来骚扰犯边, 小战倒是也大了不少。金山都督府的都督本是前朝张贵妃的侄子,靠着家族荫蔽才坐上这个位置,提拔了许多狐朋狗友当手下,素日吃喝玩乐无所不精,打起仗来一窍不通,全交由我与卢浩说了算。故而在西疆待着的这三年,过得倒是前所未有地顺心舒畅。
说来与卢浩相处倒是比别人舒坦许多。卢浩此人,从才学与品行来说,倒是一眼能看出出身大家,可又实在是心思纯真,说话做事十分率直,金山都督府的一群人实在无能不假,他却时常当面拆穿,惹得上峰不快。只是我暗想前些年的时候,我大约也是这个模样,也难为他如今还能保留一份赤子之心,便也主动帮着他应付一些。也是因此,卢浩便对我十分亲近,看起来像是前几年在长安之时对待卢瀚那样。
只是我们终究是不会在西疆一直待下去的。
神熙九年,葛逻禄犯边,我与卢浩领兵抵御,大胜葛逻禄,擒获十数名大将。先帝下令,特命我与卢浩押解俘虏回长安。
帝令不可违,再不情愿,也只得收拾行囊上路。
别的东西也没什么好带的,不过西域的蒲桃很好,比长安的要大得多,更兼汁多皮薄,味道酸甜可口,酿出的酒颜色绮丽,甘醇丰美。在金山都督府随意买的蒲桃酒,都比上贡宫廷的要强。
我酒量不错,却也称不上嗜酒,但我在回长安之前,带上了许多蒲桃酒,只是觉得用来送人还不错。除去各位亲眷,必得给霍礼留一坛,这三年照顾我整个府上,他也是十分辛苦。
跋涉一月终于回到长安,好不容易把该应付的皇亲贵眷都打发了,我便推了昔日同僚的接风宴,径直回府去。
扪心自问,我离家三年,说不思念也是假的,毕竟再如何征战,我也从未离家三年而未归的。虽然娉婷迫凌波进宫,但都木已成舟,再如何浓烈的恨意也该淡去了。到底是相识多年的,哪怕没有夫妻情分,但也有兄妹情分在。从前隔三差五会见一面,又是在一起生活了三年,也说不出什么老死不相往来的话。
只是我们这次回来得急,又不是什么天大的功劳,我也没有仔细报给府里行程如何,连先帝都只是大概知道我们什么时候回来,我们进宫的时候他还颇为意外,府里便更不知道我要回来的消息。
带回来的酒属于辎重,自然跟在后头的,我们轻装简行先一步到长安,回府的时候都省去叫人来迎了。
我进门的时候,门房都有些惊讶,好一阵,才道:“哎呀!郎君回来了!郎君怎么也没叫小人们去迎呢?”几个门房都围着我看了一阵,才想起牵马的牵马,通报的通报。
“我一个人先回来的,也没什么需要迎的。”我将马交给门房,负手往里走,“这几年我不在府上如何?”
“霍管事能干,当然没什么大事。只是大家……尤其是夫人,十分思念郎君呢。”
我点点头,又问道:“夫人呢?她可还好?”
“小的进不得内院,说了好郎君也是不信的。”一个门房赔笑,“只是不巧得很,夫人听说郎君近日要回来,便说要去给郎君买上几身新的衣裳鞋袜,不知道正巧郎君近日回来,现下还没回来呢。”
娉婷的心思都在我身上这我是知道的,闻言有些欣慰又有些愧疚,却是强笑道:“是我对不住她,待她回来之后可要好生感谢。对了,霍礼呢?这么久了也不见他出来。”
“这个……小人不知,今日没见霍管事。不知是不是内院有什么事,将他叫去了。”
“内院?内院能有什么事叫他?”
那门房一瞬有些紧张,眼神闪烁,“郎君刚走那年,虞姨娘……得了急病,夫人又似乎是不想管的,后来还是霍管事找虞姨娘对账之时发现不对才去请了大夫来医治。从那以后,虞姨娘凡是处置不了之事,都会请霍管事去的。”
成亲三年,我从不去娉婷处,甚至在离家之前,我与她大吵一架,又一直待在葭月那里,娉婷心里有怨气我是知道的,我走之后,她定会拿捏葭月。其实我本以为她会借机将葭月发落了,但如今似乎葭月还安好,倒让我松了口气。
“那正好,我去虞氏那里瞧瞧,究竟是什么事。”我摆了摆手,不以为意。
内院不是外头的人能进去的,娉婷出门去了,丫鬟也跟去不少,我一路走着,都十分清净,没见什么人。
只是走到葭月的小院前,却始终觉得有些古怪。
院子里空荡荡的,一个下人也没有,大白天的,却还房门紧闭。又不是寒冬腊月,不需要防风,这是为什么呢?
葭月身边的丫头在门口站着,不时四下张望,竟是望风的样子,更让我疑心大起。
我轻手轻脚地饶过她,直绕到葭月的屋后,贴着窗户听里面的动静。
“郎君就要回来了,你……有没有想好以后怎样?”这是葭月的声音。
“阿月……我实在是混蛋!郎君对我恩重如山,还对我这般信任,我……我实在无颜面对将军!”这屋里,竟然还有男人的声音!细细分辨,却是霍礼的!
我虽对男女情|事上有些迟钝,但又不是傻子,这样两句话一对照,便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好得很,我最放心的管事,竟与我的妾室搅在了一起。
诚然我将葭月带回来只是想着气娉婷,也是因着我坏了她的清白,委实过意不去,带她回家三年与她待在一处的时间要多些,却对她也没什么情分。但我好歹是个昂藏男儿,且我一向都是让旁人羡慕不已的,如何又能受得住妾室红杏出墙的羞辱?
但我好歹忍下了当即踹门而入的冲动——我自问对二人不薄,他二人何以这样没心肝地对我?
“你……要与郎君坦白?”
“不不不,带累娘子,某如何忍心?无论如何,都是我的错!待郎君回来,某会想办法辞了霍家管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