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瀚愣了一愣,没有问话,想必是听说过。
蕊红倾慕卢瀚年少而才高,故而不曾多想便带了小皇子扑到卢瀚所在的地方。先帝知道凌波更看重蕊红,亦知道她恋慕卢瀚,才会做下这么个环环相扣又天衣无缝的局。但这一局却牵连了多少无辜之人。
忽地心绪翻涌,我脱口道:“此事本与你无关,真相总会水落石出!”
“难道霍将军愿意告诉百官这是你的手笔?”卢瀚冷眼看我。
“你……”
卢瀚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茉莉汤,“卢某算不上博闻强识,不能于百十人之中一眼便敲出多了谁少了谁,但运气尚可,恰好看见了霍将军抱走小皇子。”
我大惊,“那你为何不说?”
“至尊信么?百官敢信么?破了至尊辛辛苦苦做的局,卢某真是万死难辞其咎。”卢瀚微微扬起脸,望着黑黢黢的牢房顶,“只是……可惜了某的一片忠心。”
我想了想,还是与他道:“卢郎中,某今日来……其实是做好了打算,明日一早,就说出真相,决不让你蒙受不白之冤。”
卢瀚浑身一震,“你……为何决意求死?”
“某并不曾求死。”我认真地道,“某只是看马球场乱作一团,怕小皇子受伤,便将他抱走,交到了淑妃身边的小黄门手上。后来的事,某一概不知。”
“霍将军所言不假?”
“卢郎中,你身在牢中,又不能治某的罪,某犯得着与你开脱么?”我有些好笑,“何况就算某做成此事,至尊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嘉奖,说到底,此事稳赔不赚,某为何要冒险去加害小皇子?”
卢瀚沉吟片刻,“霍将军本可置身事外,为何要替某开脱?”
“不是替你开脱,只是某自己于心不忍。”我摇头,“淑妃至今以为这是崔家的手笔,还记恨上了皇后。总要让她知道杀子之仇……是与谁的杀子之仇。”
“霍将军莫不是要挑拨帝妃之间的关系?”
“那于我何益?不过是淑妃曾经住在谢府,某对她的个性还算了解几分。淑妃最恨人欺瞒,迟早都会知道,不如早些知道……但至尊大约会以意外来遮掩……让淑妃不记恨皇后不记恨崔卢两家便是了。”先帝布了一个几败俱伤的局,我只是想,尽力让受伤的人越少越好。
卢瀚轻笑,“那如此……我们两家还要多谢霍将军大恩了?”
“你不必拿话激我,我只是在做我想做的事罢了。”我向他笑,“何况卢郎中其实堪为国之栋梁,若是因为阴诡之事折了……实在可惜。”
“那霍将军以为……如此便不会了?”
我愣住,“卢郎中的意思……”
卢瀚笑出声来,越笑越畅快,良久,才停下来。“从前我父亲、叔伯乃至姑父都告诉我,切不可把赤胆忠心都刨出来交给至尊,我不解,且认真地驳斥了他们,而后被罚跪一夜祠堂。如今,我可算是懂了。既然至尊都认为我们卢家的人生来便是争名逐利而不思为国尽忠的,那我就算再怎么努力,至尊也不会看在眼里了。”
我心道不好,连忙道:“切不可如此想!至尊岂是不辩贤愚忠奸的昏君?”
但两年多种下的心结,又哪是我三言两语能解得开的?卢瀚大概根本没听我在说什么,只是望着屋顶,神色淡漠地道:“既然至尊以为,我们卢家都是只知争权夺利的贪婪之辈,那好,卢瀚……定不负他所望!”
第75章 茉莉豆腐(上)
“有事启奏, 无事退朝。”
“禀至尊,臣霍徵有本奏。”
“奏来。”
“是关于小皇子身故之事。臣以为,小皇子溺亡, 纯属意外。”
我刚把话说完, 原本安静的朝堂忽地震动,那些站得笔直、眼观鼻鼻观心的臣子们开始与身边的人交头接耳。
先帝见状, 不得不轻咳一声,唤道道:“高统。”
“臣在。”大理寺卿高统闻出列。
“你来说说, 审卢瀚审得如何了?”
“这……”高统小心地觑了一眼先帝的脸色, 连忙道, “启禀至尊,那卢瀚嘴硬得很,拒不承认罪行……”
先帝脸色更是难看, 刚想说什么,我便接道:“卢郎中根本无罪,为何要承认?”
卢浩也连忙出列:“至尊,我兄长一向宅心仁厚, 又饱读圣贤书,是绝不会做出如此丧尽天良之事的。”
“霍徵,为何要为卢瀚开脱?”先帝没有理会卢浩, 只是对我发作,眼神语气都戴上了几分警告的意味。
我毫不畏惧,“臣只是说了真话,谈何开脱?”
无需先帝说话, 这次是右翊卫将军林威站出来,“卢郎中用球击伤了淑妃的宫人,然后借着送那宫人去找医女的机会,离开众人视线,然后许久不曾回来,趁此机会对小皇子下手,这明明是板上钉钉之事,霍将军莫非是以为有什么不妥?”
“趁此机会?什么机会?敢问林将军,那日你是否在马球场?”
林威轻哼一声,“我们右翊卫的儿郎,哪个不是马球高手?自然是在的。”
“那就好,霍某只问你一句,当日卢郎中与淑妃的宫人离去找医女之时,可否带走小皇子?”
“这……”
“莫不是卢郎中在下手前,还算好了那宫人竟撇下了小皇子?还是说在众人面前带走小皇子是个易如反掌之事?那卢郎中做什么工部郎中,不如去司天台测算天命罢了。”
林威无话可说,先帝的脸色阴沉得更厉害。
“好女慕少艾,那宫人……一时忘了……也是有的。”又有人出列了,我一看,却是李信。他一面说,还一面小心翼翼地看着先帝的脸色。
如此明显的疑点,我也不知李信为何要强行去圆。想了想,我还是道:“当时在场这么多同僚,想必是有人发现那宫人并未带走小皇子的吧?”
“不错。”有人应声,我大概看了一眼,也是个武将,从前在师父手下待过一段时日。
“那既然如此,诸位就没有想着将小皇子送到淑妃或是至尊身边么?”
那武将答道:“的确想过,只是臣去找小皇子之时却没找到人,还以为是哪位同僚已经先一步送小皇子走了。”
又有几人稀稀拉拉地附和,证明他们也这样想过。
我大概数了数,快有十人了。于是我道:“有这么些位同僚都这么想过,却没找见小皇子。想必诸位当日也瞧见了,小皇子极为安静听话,不会随意乱走动,自然不是他自己走的,那必是有人先一步带走小皇子的。不知是哪位?”
众人面面相觑,但并无人开口。
很好,没人搅局。
于是我道:“没有是么?那就好。”
“霍徵,此话何意?”先帝威严地问。
我毫不避让地抬头直视先帝,“因为小皇子,是被臣抱走的。”
朝臣再次震惊,纷纷议论起来,且此次是毫不遮掩地议论。先帝不得不再次咳了一声,沉声道:“你抱走的?为什么抱走?又抱到哪里去了?谁看见了?”
“当时的马球场一团乱,而小皇子尚不到各位同僚的腿高,极容易被撞倒。臣担心小皇子的安危,便悄悄将小皇子抱走了,并未与谁说起。只是臣这么大个人去走了一遭,想来也不至一人都不曾看见。”我不慌不忙地道。
先帝面沉如水,眼底却似乎有熔浆火焰闪动,“哦?有谁看见了?”
我亦回头去看,但见有两名官阶不高的武将,犹豫半晌,还是站出来道:“启禀至尊,微臣……当时见过霍将军。”
“见他抱走小皇子么?”先帝紧问。
“是……”能进殿参加早朝的人,没几个是傻的,自然能看出先帝有些恼怒,回话都不那么肯定。
于是先帝压着火气道:“霍徵继续说,你把雉奴抱到哪去了?”
“臣……原本是想来找至尊的,毕竟淑妃那里,外臣不好去的。只是没走多久便遇着个小黄门,是淑妃身边的寿喜,说是淑妃遣他出来寻小皇子的。臣见他眼熟,真是淑妃宫里的人,至尊可招他来一问。”我说完,又话锋一转,“至尊,既然有数位同僚都看见是臣抱走了小皇子,便是不关卢郎中的事,至尊可以放人了吧?”
姨夫始终在文臣之首那里站着,不发一言。但卢湛却终于按耐不住了,出列道:“是啊至尊,犬子虽驽钝,但对至尊绝无二心,也不能去伤害小皇子的!”
“哦?卢瀚乃是朕钦点的状元,卢卿这话的意思,是说朕昏庸,识人不清?”先帝挑眉道。
“臣绝无此意!”卢湛连忙道。
先帝这才道:“霍徵的确是抱走了雉奴,只是交到谁手上还未证实。待朕宣过寿喜问过再说。徐安泰,去淑妃那里宣寿喜来问话。”
“奴婢遵旨。”徐安泰应了一声便退下了。
先帝答应得痛快,徐安泰也应得痛快,仿佛毫不知情。
只是对于这般情形,我也早有预料,毕竟这样大的事,先帝既然做得出,就要不留把柄,不是怕我反口,只是怕被人查出真相。但想必先帝也是不能料到我会当着众人的面讲出实话,哪怕不说我是受何人指使,也足以坏了先帝的全盘大计。
果然,徐安泰回来得很快,对先帝道:“启禀大家,方才奴婢问过淑妃了,她身边的确有个叫寿喜的人,只是小皇子出事当日,她并不曾派遣寿喜出来寻人。”
“朕叫你带寿喜来回话,谁叫你问淑妃这些的?”先帝皱眉道。
“大家容禀,奴婢起先真是去找寿喜的,只是淑妃说几日前那寿喜已经投井自尽了,据打捞的黄门太监说,人都泡白了。”
此言一出,众臣愕然。我暗笑,好得很,却是在坐实我的罪名了。
但姨夫终于忍不住说话了,“还真是巧得很,至尊刚要宣召,那边就投井了。”
“谯国公,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先帝玩味地问。
姨夫出列,恭敬地行了一礼,沉声道:“臣没别的意思,只是觉得蹊跷。既然寿喜真的是淑妃宫里的人,出来寻小皇子也是情理之中。那么伯英将小皇子交给寿喜,也没什么错处。现在需要他出来作证了,他就投井自尽了。臣目前有两个猜测,其一,是伯英撒谎,他并未将小皇子交到旁人手中,而是找个角落将小皇子暗害了。那臣就在想,伯英为何如此?近年至尊对伯英很是看重,伯英断不会是因为私怨而对小皇子下手。那么就是伯英与淑妃有私怨?伯英,是不是?”
这话就是在问我了,于是我连忙收敛心神道:“并不曾……”
先帝就算知道得不全,但总归是知道凌波是顶替娉婷进宫的,说起来,她记恨我还差不多,我哪有脸记恨她?
于是先帝只作不闻,“谯国公既然说有两个猜测,还有一个呢?”
“第二就是伯英说了实话,小皇子的确是交给寿喜带走了,但寿喜没把人带回淑妃身边,而是暗害了。这样一说,便又是两种可能,其一,伯英其实是买通寿喜的,且笃定寿喜不能说出真相,不说为什么笃定,但臣只问一句,伯英近年来与淑妃有很多来往么?竟能收买淑妃身边的人。其二便是伯英不知道寿喜会对小皇子下手……”
“至尊,臣以为……按照谯国公所说,霍将军应当是不知情的。臣也不信霍将军会做出这样的事。”大理寺卿高统又站出来说话了。
“禀至尊,臣与霍将军曾一同对抗过突厥,又曾同送公主远嫁,对霍将军的为人还是有些了解的,臣也不信霍将军是这等阴险卑鄙之人!”这次说话的是李信。
“臣附议。”
“臣也附议。”
一下子又站出好几人。看来虽然我曾经在朝堂上得罪不少人,但还是有不少人是信得过我这人的,倒让我有些欣慰。
先帝沉吟许久,才道:“就算真是那寿喜动手的,但他有几个胆子,竟敢对雉奴下手!必是受人指使。”
“至尊,”虽然先帝已然又将话头带到卢瀚身上,我却又硬要拉回来,“臣自小养在谯国公家,与皇后亲厚,蒙至尊抬爱,又领着左翊卫的职,才得以出入宫禁。而卢郎中虽然算起来也是皇后的表弟,但毕竟是在范阳长大的,又没什么机会入宫,如何能买通淑妃身边的人?”
这次得到更多人的支持,先帝的脸色变得更不好看。
虽然身为皇帝,手握生杀大权,但满朝文武都一致同意的事,哪怕是皇帝也是不敢一意孤行的,除非是想背上昏君的骂名。先帝皱眉,忍了许久,方才道:“如此,卢瀚的确无辜,着大理寺释放。雉奴身故之事疑点颇多,大理寺与刑部要着重查一查那个寿喜。退朝!”
“至尊且慢,臣还有本奏!”我却偏偏要与他对着干。
先帝额上青筋暴起,许多朝臣也十分不解,不知道为何我要一再触怒他。
“还有何事?”
“启禀至尊,小皇子虽不是臣亲手所害,但到底是因为臣的疏忽才……臣请至尊降罪!”
这似乎是我在这次朝会中第三次引得众人议论了。
先帝皱眉盯着我,咬牙切齿地道:“你也是一片好心,何罪之有?”
“若臣亲手将小皇子送到至尊或者淑妃身边,便不会酿成大祸,若是这样都不追究,只怕日后会有不少人会因此学得惫怠。”我说着,抬头直视着先帝,略略扬起唇角,“何况小皇子乃是淑妃的第一个孩子,若是至尊毫不追究,只怕会伤了淑妃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