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馐录——温翡烟儿
时间:2018-04-11 12:46:19

  先帝说他会走路实在是美言了,他这哪里算是走路——两条腿软软的没什么力气,迈出的时候腿都在打颤,不,他都算不上是在迈步子,而是拖着腿往前移动。
  凌波……每日对着这样的儿子,也不知是怎样的心情。
  我实在是看不过眼,近前几步,伸臂将他揽进怀里,然后抱起来,让他坐在我的臂弯,带他离开此地。
  这是我第一次见雉奴,而小孩子不太记得人,即便见过时间久了也会不认得,何况第一次见。但雉奴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安安静静地就让我抱走了。
  我将他抱到一处无人的水边,放他坐在干燥的地上,却又有些不死心,随手从旁边折了一枝桂花,递到他面前晃了晃。
  雉奴直直地看着,没有任何反应。
  我又将花枝凑到他鼻子前,想让他嗅一嗅。他避也不避,任由我放。桂花的叶子边缘有些小词,还是有些扎人的,我尚如此觉得,何况雉奴是个小孩。我见桂叶扫在他脸上,留了个红印子,他却仍旧不哭不闹。与其说他是文静乖巧,不如说他真的是天生痴呆,没有痛觉。
  莫名觉得有些心疼,我顺手丢了桂花枝,从袖中摸出抱着点心的手绢,慢慢打开,露出几枚雪白可爱的菱粉桂花糕。
  菱角糕原本是用新鲜的菱角磨成粉,再添了少许粳米粉与糯米粉,拌匀之后加水,上锅熬煮,一边熬一边搅拌,带锅里的糊变得粘稠之后,再加蜜拌匀,蒸制片刻,晾凉后切成小块。不过眼下桂花开得好,这菱角糕里也就加了些蜜渍桂花,味道更佳清甜。
  触及雉奴呆滞的眼神,我只觉得心下一空,拿糕点的手便是一慢——这样可怜的孩子,我竟要如此加害他!
  但雉奴再迟钝,我也是当着他的面拿出了这手绢,他亲眼见我打开,也终于有了些反应,目光从我脸上慢慢移到我手上,似在好奇这是什么东西。
  为防意外,我将他放在我身边不远,那菱角桂花糕又实在香甜,他应当是闻到了香气,一咧嘴,嘴角便流出一串晶亮的涎水,还慢慢地抬手,指了指我手上的糕点。
  他都主动表示要吃了,我也拦不住,只好掰下一小块,递到他面前。
  雉奴把那一小块糕点拿在手里,无意识地捏了捏,又抬脸茫然地望着我,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
  也对,身为皇子,即便是个痴儿,也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何况这只是个两岁稚儿,不会吃东西也是常事。于是我拿起剩下的半块糕点,慢慢凑到嘴边,就为让他看清楚,然后吃了下去。
  我都做得这么慢了,雉奴怎么也看清了,何况吃是人的本能,他果然把那菱粉桂花糕吃净了。我顿时松了口气——先帝交代我的事算是完成了。
  但雉奴吃了半块糕,却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手上剩下的,嘴角的涎水依旧流个不停。
  我想了想,又掰下半块给他,但他吃净之后又伸手了。
  小孩子本来食量不大,何况在宴会上凌波是喂给他东西吃过的,吃下一块半糕点了,竟然还眼巴巴地看着我手里的点心。
  这孩子,竟是饥饱不知的!
  漫说这菱粉桂花糕是加料的,哪怕没有,我也不能再喂他吃下去。于是我把剩下的糕点一股脑塞进嘴里,囫囵吞下之后,给他亮了亮空手绢。
  雉奴扁了扁嘴,表情十分委屈,到底是没哭。
  我还在思考该怎么打发他的时候,却忽然有人叫我:“奴婢见过霍将军。”
  有个小黄门站在我身后,恭恭敬敬地行礼。看起来,这小黄门有些眼熟。“奴婢是含露殿淑妃身边的寿喜,奉淑妃之命,来找小皇子。”
  我顿时觉得卸下了重担,连忙道:“方才见马场乱糟糟的,小皇子一个人站在那里也没人看顾,恐伤到小皇子,便自作主张将小皇子抱走了,倒是累中贵人好找。”
  那黄门连忙还礼,“霍将军言重了,若是淑妃知道,只怕还要亲自来谢将军。”
  “不敢当。”我哪里敢见凌波,连忙推辞,“中贵人还是赶紧带小皇子回去吧,淑妃只怕是要急坏了。”
  那黄门轻轻一笑,“奴婢告退。”便抱着雉奴走了。
  见他们走远了,我便抽身往回走。但我不愿回马球场去见先帝,只是顺着水边信步走着。
  走出不远,又见一围屏,里头正有女子曼声道:“我这儿有铃儿花。”
  “我这儿有鼓子草。”我凝神一听,这接话的又是凌波。想必是那边她玩腻了,果真找到斗草的地方来了。
  然后,娉婷又道:“我有将离2。”
  “我有文无3。”有女子接话后,又道:“我还有‘王不留行怀熟地4’。”
  这就不单是斗草了,还有文斗的意思在里面。一时间里头没人答话。
  只是没过多久,娉婷又接话了,“我恰好摘了……‘双飞蝴蝶5绕牡丹’。”
  此言一出,立刻有人喝彩:“好!没想到霍夫人不单精通音律,文采也是如此初中!真不愧是谢家的女儿。”
  我不欲在听下去,连忙移步离去——只怕我再多待会,又会念及她从前的许多好处来,然后就心软原谅她了。
  纵使一个女子才华横溢,可她若是心术不正,便是大大地不对了。
  又走出没多远,忽有一人迎头撞上,我连忙把她扶起来,仔细一看却是蕉绿。
  她都顾不上向我道歉,更别说行礼,只是匆匆忙忙地又要走。我连忙问道:“这是怎么了?”
  蕉绿一见是我,急得都快要哭出来,“霍将军,可曾见到蕊红了?”
  “她在马球场那边扭伤了脚,这会子,大概送到正找医女吧。”
  “那……可曾见到小皇子了?”蕉绿急道。
  我有些诧异,“方才淑妃不是派人来找了?含露殿的寿喜将他找回去了,只怕是你们走散了吧?”
  蕉绿的面色却更加不好,“淑妃方才想着要把小皇子找回去,就叫了婢子一人出来,婢子也是四处找不到蕊红才问将军的,几时叫寿喜出来过?”
  一刹那,似乎有一条看不见的线将方才所发生之事串联在一起,我只觉得仿佛遭遇了五雷轰顶。
  先帝他……利用我!
 
 
第72章 金铃炙
  惊动了许多人后, 雉奴终于找到了,在曲江水里被捞上来的,已经绝了气息。
  听报信的人说, 凌波闻讯后吓得当场昏了过去, 且还有些小产的迹象,先帝连忙赶去陪伴, 并下旨彻查究竟是怎么回事。
  所有人的行踪都被盘问了一遍,尤其是跟着雉奴的宫人, 被盘问得格外狠。但众目睽睽之下受了伤, 之后还在医女处裹伤, 即便会被宫规罚个玩忽职守,但也正说明雉奴之死与她们无关。
  倒是砸伤宫人的卢瀚,竟没人能做证他在皇子失踪之时做了什么。他自己所言, 是因看到路上有许多茉莉开得正好想摘回去送给妻子做香囊用,也拿出一兜半开的白茉莉蕾做证物,但就是无人能证明他说的就是真话。
  连我这里都有徐安泰作证,在场的唯独就他一人没有人证, 而众人大胆地猜测动机——卢家代替崔家动手清理了其他皇子好给皇后所出之子腾出一条路来。
  于是由徐安泰做主,将卢瀚押至大理寺,听候审判。好好的一场生辰宴最终不欢而散。
  此后几日, 先帝都已伤心过度为由,不曾临朝理政。而姨夫与我那表舅舅卢臻恳求面圣也多次被挡了回来。朝野上下都只能想到一种情况——先帝是铁了心要收拾这两家了。
  尽管我知道姨夫多半不会活动到我身上,但我下意识地还是在避着他,连将作监都不怎么去的, 只是安安分分地待在宫里当值。
  出事的第七日,我在宫里值夜。
  巡逻到曲江边的时候,我隐隐见到了火光,还听到了细细的哭声。水面上飘过了几盏莲花灯,慢慢飘到我跟前。原本打算出声喝问的,但一看这莲灯我便知道是有人在偷偷祭祀。原本宫里是不许私下祭奠的,但我想到祭奠是为了寄托哀思,给活着的人一个心理安慰罢了,也就没有出声,只是吹熄了手上的风灯,慢慢地走了过去。
  “会不会有人来啊……”有女子低语,听起来仿佛是……蕉绿。
  既然蕉绿在此,那么与她一道的女子……大概就是凌波了!
  我不敢再走上前去,只是站在水边草木阴影处,看凌波她们在对面祭奠。
  虽然雉奴是早夭更不该由父母戴孝,但凌波身着一袭霜色的齐胸襦裙,上襦是水绿色的,大袖衫是精白的,简单绾起的高髻边还簪着一朵绢制的白昙花,却与守孝的服制所差无几了。
  凌波的面前放着一只铜盆,她攥着一叠纸钱,慢慢地丢进盆中焚尽了。蕉绿则将身边的莲灯一盏盏点燃,再放入池中,任其飘远。
  我屏息凝神,静静地看着,只见凌波一直神色木然,想必是伤心到无泪可流。
  “娘子,都已经烧完了,小皇子也该领受你的一片苦心了。咱们出来得太久了,若是一会被侍卫发现可就不好了。”蕉绿小声地提醒。
  凌波只是盯着那一丛跳动的火焰,半晌,才道:“雉奴是个痴儿,他能明白什么?”
  “娘子……”
  “他都已经是个痴儿了,怎么一个个的仍旧到要了他的命才甘心呢?”
  蕉绿似乎被吓到,连忙四下看了一圈,果然没看到人,才小声道:“娘子,还是先回去吧,若是有人来了……”
  “来了便来了吧,我正好想找人问一问的!若是皇后来了,那就更好。我倒是要亲口问一问皇后,雉奴都已经是个痴儿了,为什么还不肯放过他?”
  “皇后……许是不知情呢?”
  凌波略略勾了唇角,冷笑道:“对,皇后大约是不知道的。可她什么都不用做,什么都不用说,便已经有人把她想要的东西双手奉上了!她倒是双手干净,倒是用旁人的骨血堆叠起的威严。”
  蕉绿大急,“娘子……还是赶快回去吧!夜里有些冷了,冻坏身子骨就不好了。你现在还怀着身孕,对孩子也不好啊!”
  “这风哪里冷?比得上我心里冷么?”凌波伸手在虚空中握了握,像是要攥住风一般,“我只是想与我的雉奴多待一会罢了,这也不允许么?”
  蕉绿有些于心不忍,柔声道:“娘子,小皇子虽有些……与别的孩子不同,但他最是听话不过的,往日得了点好吃的点心还要分给娘子吃……如果小皇子泉下有知,也是不愿看着娘子如此的。”
  “他在世的时候尚且不知道,泉下如何有知?到底是我这个做母亲的没用,保护不了他罢了!”凌波忽然抬手捂脸,“是我对不住他,让他一个好好的孩子变成了这个样子!我亏欠了他,原想好好补偿他,让他今生今世都衣食无忧、平安喜乐的,可我却连保护他都做不到!”
  听这话的意思……莫不是雉奴变成如此痴呆的模样,是另有隐情?
  “娘子不要自责,若不是娘子在有孕之时拼命地吃粗糠、蔓菁、莱菔等只能饱腹不能大补的东西,也不爱出来走动,使得小皇子一直以来都只是虚长个子却不足以生产,只怕小皇子还是生不下来的。”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也不过是有孕初期才如此。后来皇后暗示我们她早已备好催产药汤,我不也用了许多补品么?”凌波疲惫地摆手。
  我不懂医道,却也知道妇人有孕之时定要好好补一补,因为双身子的人,吃下去的东西可是两个人分的,只吃那些充饥的东西,胎儿发育自然不好。可她说表姐有催产药……难怪她二人还能赶到同一日生产。
  “我生生吃了那么多补药,将雉奴养得那样大,生他的时候又故意不用尽全力,只为了让皇后名正言顺地生下嫡长子。雉奴在我腹中滞留这样久,生下来都成了痴儿……我从未想过与皇后争,连自己的孩子都牺牲了,可那些人……那些人为何不肯放过一个痴儿?”
  原来这就是雉奴天生痴呆的真相!
  想必先帝早就知道的,若不然也不会接着他来打压崔家与卢家。
  但凌波这一次却恨错了人,害死她儿子的元凶,是这孩子的父亲,而从中出力帮忙的,却是我!
  我究竟做了些什么!先是将她送进宫,又害了她的儿子……算来我此生欠她的,是此生都不能还清了!
  我木然地站在草木阴影下,心中愧疚、震惊、悔恨、崩溃的情绪交织着炸开,但我还只能在那儿笔直地站着,不敢跑开,不敢惊动她们。
  “雉奴,虽然喂给你什么你都会乖乖地吃下去,但是娘知道,你最喜欢的是金铃炙。虽然这东西做起来简单,不过是往面粉里加了些酥油与乳酪,捏成铃铛的样子烤炙成的。但金铃炙看着精致可爱,咬起来响声清脆,你觉得格外有趣。今日阿娘给你做了许多,你且一次吃个够吧。下一次……却不知是几时才能有了……”说着,凌波便将一只篮子放到水中,亦让它顺水而去了。
  不合时宜地想着——凌波记了不知多少人的饮食爱好,但这些人……多少又是今生都不能再吃一次她亲手烹制的东西呢?
  也不知站了多久,她们二人才互相扶持着离去。我这才木然转身,继续在曲江池附近巡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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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一早,我就换了朝服去了先帝的寝宫含露殿。还未走近,便听徐安泰不冷不热地道:“卢校尉还是回去吧,大家是不会见你的。”
  “家兄明明是冤枉的,他不可能会去伤害小皇子!”有人执拗地说着,“至尊,臣是羽林军亲勋翊卫校尉卢浩,求至尊赐见。”
  “卢校尉,说了多少次了,你怎么就是不愿意听呢?大理寺查过了,证据确凿,哪怕是卢相公亲至也无用。”徐安泰有些不耐烦,“御前咆哮失仪,大家也是念在令尊的情面上才不忍心与你计较,再不收敛,当心大家降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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