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快地用了午膳,我才将来意说了一遍,仔仔细细地将两种意见都告诉先帝,却不说哪个主意是谁想的,端看先帝要如何决断。
先帝斟酌片刻,准了卢瀚的法子,和颜悦色地对我道:“伯英啊,放你到将作监行走,倒是长进了不少啊。”
“至尊谬赞,臣实在不敢当。”我连忙道,“不瞒至尊,方才与至尊所说的两个法子,至尊准了的那个原是工部郎中卢洋之想的,至尊说……错漏百出那个,才是臣的。”
先帝有些惊讶,但只是片刻后,便恢复了容色,笑道:“你倒是老实。”
我亦笑,“若是至尊再问下去,臣答得乱七八糟,岂不是露馅了?”
“建造之事朕并不懂,也不会多问你。”先帝沉声道,“伯英啊,你据实回答朕,此次修建明堂,多少主意是你提的,又有多少主意是卢瀚拿的?”
“各占一半吧。”我仔细想了想,“但认真算起来,卢洋之的主意更多。”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见先帝的嘴角竟慢慢有些向下弯,“那你的意思……岂不是承认卢瀚比你有本事?”
“臣是武将出身,若论行军打仗,定不会把那卢洋之放在眼里。可现在建造明堂要考量的事真是太多了,臣当然比不过博览群书才高八斗的文状元。毕竟能考上状元的人,光会掉书袋还不够,不通庶务作不出能针砭时弊的文章也是不能的啊。”我小心翼翼地道。
先帝身子微微前倾,“你的意思……是卢瀚是个可用之人?”
“卢洋之不仅能干,且公私分明,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公私分明?”先帝冷笑一声,“这些个世家的子弟,有多少是能公私分明的?哪个不是想着自己的家族,然后才想着朕想着大郦的?”
我忍不住反驳道:“可……卢洋之没有。”
“他怎么想的还能让你知道?”先帝的冷笑更甚,“你瞧瞧朕的好泰山1你的好姨夫,还需的朕多说?”
“姨夫也并不曾做过什么危害陛下、危害大郦江山社稷之事。”
“他要是敢,朕还容他货到今日?”先帝的眼底划过一丝冷意,“怎么,连你也以为崔槐位高权重,真就不敢拿他怎样了是么?”
“臣不敢!”我连忙叩头请罪,暗道为了此事与先帝辩驳,实在是昏了头了,但口中又忍不住道:“靖武公可是出身陈郡谢氏,但他对至尊可是忠心耿耿。”
先帝扶额道:“陈郡谢氏是什么时候最得势的?到我朝也几乎只剩了个世家的名头在了。何况靖武公乃是武将,朕又不曾叫他任一方节度使,没什么手握重兵的机会,自然也没任何威胁。”
“敦和公不就是节度使么?”
“霍徵,你今日进宫来,就是为了跟朕吵架的吧?”先帝有些无奈,“谢家忠纯,家风清正,这个朕倒是不否认。只是你看崔卢两家,把持朝政贪得无厌,你都是看在眼里的,难道是朕编排出来诬赖他们的?”
我沉默片刻,仍旧道:“臣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卢瀚是个人才,至尊可以收尾己用。”
“霍徵,你什么时候才能不要这么轻易相信一个人?曾经你还觉得六郎是个好人而对朕存了偏见的,后来呢?”先帝不耐烦地挥手,“天下人才何其多,朕难道网罗不来?非得重用崔家卢家的人?”
再说下去,只怕又要不欢而散,我开始思考到底说些什么能把话给圆回来。但我实在不擅长此道,惹得人暴跳如雷倒是我擅长的。
好在也不需要我自己化解,徐安泰匆匆忙忙地进来,带进来的消息足以吸引先帝的心神。
他道:“启禀大家,方才含露殿的蕉绿前来传话,说是……淑妃临盆了。”
先帝激动得一下子站了起来,对我摆手道:“你先下去,朕要去含露殿等消息了。”
淑妃便是凌波。自她恢复了身份改封淑妃后,先帝就另赐了含露殿给她。
凌波出身高贵,先帝膝下又没有别的子嗣,若这一胎生下来是个男孩,那便是个母家高贵又没有强势外戚的长子,足以立为太子,也难怪先帝高兴。
曾经我还幻想过,以后我娶了凌波,会与她生几个孩子,这些孩子又像我多些还是像她多些。可如今她真的要有第一个孩子了,却不是与我的。
我心下不是滋味,刚要告退,却听到又有宫人来报:“恭喜大家,贺喜大家,皇后殿下……也临盆了。”
第69章 红鸡蛋(下)
表姐是当年一月被太医把出一个月的喜脉, 凌波是前一年的十二月诊出的两个月喜脉,所以凌波临盆已经足月,但表姐在那时满打满算也就八个月的身孕, 也不知为何竟同时临盆。
上一次表姐有孕的时候, 我曾听宫里的老人说起过一嘴,叫“七活八不活”, 表姐这时候临盆当真是危险的很。
但先帝听闻宫人传信表姐临盆之时,面上的喜色竟然凝固了。他缓缓地坐下, 忽地厉声问我:“霍徵, 建造明堂所用的木料都是什么木料?”
我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吓住, 迟钝地道:“杉木……”
“何处的杉木?”
“这……臣不知道……”
“不知道?好你个霍徵,你接手的是将作监的事务,竟不知道建造明堂的木料是产自何处的!”
这话说得很没道理, 我是在将作监当差又如何?我只需要监督底下人如期建好明堂也就够了,至于到底是用哪里的杉木建成的,我似乎没必要一清二楚。
那边徐安泰见先帝又坐了下来,实在有些摸不清头脑, 试探着问了一句:“大家?”
“叫底下人好生伺候着,待生产完了再报与朕。”先帝寒着脸道。
徐安泰小心翼翼地确定:“大家真的不去看着?”
“看什么看?妇道人家生产,朕能帮上什么忙?朕是稳婆还是太医?”先帝忽地发怒。
“奴婢该死, 请大家恕罪!”大概徐安泰伺候先帝这么久也极少吃到这样的挂落,竟然愣了一下才跪下叩头。
先帝不耐烦地摆手,“你替朕去看看。先去皇后那里再去淑妃那里。朕还有事要问霍徵。”
我吓出一身冷汗,不知道先帝又会问出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
“明堂的瓦片准备用什么瓦?”
连骨架偶不曾搭好, 哪里想得到铺瓦片的事?幸而卢瀚是个有远见的人,一早的时候跟我商议过到底要用哪些材料,已经提早安排人去预备了。于是我小心翼翼地道:“回至尊,准备用蓝田玉。”
“蓝田玉?一般的瓦不都爱用琉璃?”
“禀至尊,臣与卢洋之商量了,一般佛寺佛塔爱用琉璃,但明堂是用来祭天地祭社稷祭祖先的,与佛门没有半点关系,还是用玉比较好。”
先帝不置可否,又问道:“蓝田玉作了瓦,又用什么来做围栏?”
皇家用来做围栏的材料都是汉白玉,明堂也没有什么特殊之处,自然还是汉白玉。
我如实答了之后,先帝又问:“用什么铺地?”
“东陵玉……”我见先帝还想再问,连忙插嘴:“敢问至尊,皇嗣降生,至尊为何不去后宫看上一看?”
“住口!不该问的话别问!”先帝疾言厉色地道。
但我还是鼓足勇气道:“自从皇长子夭亡,皇后便有了心结,这次生产,皇后应当是万分紧张的,该特别希望有至尊陪伴。即便至尊不愿意陪着皇后,淑妃头次生产,至尊去看上一眼也好啊。”
“你知道什么?”先帝有些恼羞成怒。
“事关皇嗣,大意不得。”好吧,其实我也是不想再被问一堆乱七八糟的问题了。
先帝睨了我一眼,“朕问你,是去椒房殿还是含露殿呢?朕也知道淑妃第一次生产要朕去瞧瞧也是应当的,可朕去了含露殿,皇后会怎么想?崔槐及崔家卢家以及一干文武百官会怎么说朕?想必又是要许久不得安生了。可朕要是去看了皇后,谢家难道不寒心?若是皇后再产下个皇子,岂不是又要逼着朕立太子了?”
“至尊,立太子一事,实乃是至尊家事,旁人无法干涉。”我行了一礼。
“家事?”先帝哂笑,“太子乃是国之储君,是未来的皇帝,难道朕说是家事就是家事了?会有十个人二十个人告诉你,不,立太子是国事,理应由文武百官参与!”
这话一点都不错,功勋之家确立世子还要奏表朝廷,何况是太子的确立。我也实在不知道再说些什么。
“朕有要事处置,哪里抽得出空闲去后宫?位分最高的两人都要生产,无人主持大局,朕把徐安泰都撵过去了,还要如何?”
我忍了忍,还是小心翼翼地问道:“那……至尊可否招其他同僚进宫问话?臣……该说的都说了,实在不知能说什么了。”
先帝忍不住笑,“无妨,这里没有外人在,朕与你说什么没有第三人知道。只消让众人都看见朕是与臣子有要事商议便是了。”
若日后有人查问究竟是与谁有什么要事商议,我却是不能找到什么话来搪塞的,毕竟现在四海安定,没有战事,我所管辖的也无非是宫禁与明堂修建,这两样无论怎么也编不出什么十万火急的大事,说出去也是没人相信的。但是至尊都铁了心要用我来做遮挡,那我也不能推拒了。
“伯英啊,朕听说你新婚当日,连新房都没进,让新妇障面等了你一夜?”冷不防先帝问了我一句话。
这是我府上的私密事,原不好放到台面上来讲,但皇帝若是想知道大臣府上的动向,简直是易如反掌。
“大家不好了!淑妃腹中胎儿过大,稳婆说不好生呢!”有宫女在门外高声道。
御前咆哮十分失仪,若是徐安泰在外面,就该拉下去掌嘴了。但如此不顾后果地高喊,想必情况十分危险。
我见先帝都攥紧了衣角,便用乞求的眼神看着他,希望他能去看一眼。
但先帝还是咬牙道:“回朕的话!”
“臣……拙荆尚在孝期……至尊也说了,是怕靖武公过世后拙荆孤身一人无人照拂,便命臣先接到府里,待除服后再完婚。臣不敢抗旨,也不敢让师父的爱女背负骂名。”我强迫自己不去想凌波的事,一心一意地回答先帝的问话。
外头的宫人等不到回答,心急地一跺脚跑了。
先帝这才舒了口气,无奈地道:“淑妃手艺好,在孕期又格外贪吃,常常做出许多东西,连朕吃下去都有些勉强,她却能一气吃完,吃了又不爱动弹,难怪胎儿过大……”
凌波虽然很会做菜,但其实她自己并不贪食。她自己说的,她喜爱钻研吃食,不是为了吃,而是觉得好玩,也没道理在有孕之后便食量暴涨啊。
但我口中还是安慰道:“至尊这样想啊,个子大些,这孩子日后也就结实些的。”
“那你要一心等着谢氏除服,日后家里的长子只怕是庶出的。若是日后封了公侯,又该让谁继承?”先帝一派镇定地问。
我半点也不想碰娉婷,因为一看到她便止不住地愤恨,这些时日她在府里虽然有着夫人额身份,亦在掌管大小事务,但在我眼里,她就是形同虚设的。但先帝所说也不尽然。我认真地道:“有的士族家里有规矩,在嫡妻正室生子之前,妾室是不允许有孕的。臣虽然是小门小户出身的,但拙荆……臣就算不给她面子,但也要给师父面子的。”
“霍徵你这人……成亲比旁人晚,连生子也比旁人晚。”先帝玩笑一般地道。
“大家……皇后那里情况很不好!上次生产皇后就伤了元气,后来又因为皇长子早夭伤心过度,至今也没恢复过来,此番怕是……凶险了。”外头又有人来奏禀,我一听,却是徐安泰亲自回来了。
他所说的俱是事实,何况他也是最明白先帝心意的人,既然他都这样说了,想必真的是情况危急。
眉心皱出一个深深的印记,但先帝始终不肯起身,只是道:“那就多叫几个太医和稳婆去候着!告诉太医院,若是皇后的孩子不能平安生下来,朕让整个太医院陪葬!”
“至尊……”
“朕都下了这样的令了,真有什么,崔槐也没话说。”先帝厌恶地别开眼。
但我也忽然心生一股不满,“那皇后怎么办?皇后若是有什么不测……”
“你放心,哪怕是崔槐亲至,也只会说与朕一样的话。”先帝轻笑,“在崔槐看来,女儿是绝没有外孙重要的。毕竟,一个是不管有无都不会影响他身份地位太多的人,一个……却能让他权倾天下。”
我缄口不语。
虽然不想承认,但我知道先帝说的很有道理,这很像我那姨夫能做出的事。
“大家……淑妃完全使不上力气,只怕胎儿会在腹中憋闷很久啊!”这次是个御医亲自来回话了。
先帝皱了皱眉,“憋久了会怎样?”
外头的人静默片刻,才道:“会窒息而死。”
“既是这样,那你们尽力保住淑妃便是,那个孩子死了便取出来吧。”先帝眉目冷淡,不带半点情感。
待外面没了动静,先帝才仿佛说给我听,又在说给自己听,“谢家没人了,淑妃必须保住……实在不成,皇后剩下嫡长子……也算实至名归。朕总能收拾掉那些所谓世家大族!”
“臣……站在至尊这边。”我行了一礼。
先帝又问我,“你和那谢氏从小一起长大的,为何不早些与谢公提亲?他总不至不同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