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僚的好意倒逼得你不孝了。”卢瀚冷笑。
“员外郎你大概忘了, 现在离可以归家的时辰还早,不妨的。”我直接把碗凑到了韩谨嘴边, “员外郎, 看你脸红得厉害, 只怕是已经中暑了,赶紧喝上一碗缓解缓解。”
手上用了巧劲,韩谨无论如何都是躲不掉的, 我迫得他不得不张嘴喝下一些。只是他抗拒着不肯喝进去,更多的汁水还是顺着他的下颌、脖颈流到了他惨绿的官服上。
一碗一滴都不剩了,我才施施然扯手。
韩谨狼狈地想拭去身上的荔枝膏污渍,却不敢用官服的袖子去擦, 只是怒道:“霍伯英你好大的胆子!你可知污损官服是什么罪名?”
卢瀚的脸色也有些难看,没想到我会动手。
我却不紧不慢地打了第二晚,慢慢地加了冰, 又递到韩谨面前,“和喜楼的荔枝膏滋味不错吧?
员外郎要不要再来一碗?”动手一次也是要定罪的,十次仍旧是要定罪,何不索性一次来个痛快?
“你……”卢瀚皱眉。
轻而易举地钳制了韩谨, 我利索地灌下了第二碗,问道:“员外郎,明堂的规制你可是想清楚了?”
“有辱斯文!”韩谨真是狼狈得厉害,却仍旧咬着牙骂我。
于是第三碗、第四碗、第五碗接连关了下去,连卢瀚都忍不住来拉我袖子,“够了!霍将军是要在光天化日之下滥用私刑么?”
“什么私刑?某不过是关爱同僚罢了。”我拍开卢瀚的手,仍向韩谨道:“员外郎记起来了吗?”
“霍徵,你滥用职权,我要去至尊那里参你一本!”韩谨气急败坏地道。
我毫不在乎地道:“这么巧?那员外郎不如和某一块去?某也正好有本要奏与至尊。既然某都被无端参了一本滥用职权,那么某参员外郎……玩忽职守,员外郎也是没有意见的吧?”
韩谨十分生气,“霍将军把话说清楚,下官如何玩忽职守了?”
卢瀚也冷声道:“霍将军这是什么意思?以为这是儿戏么?你参我一本,我便睚眦必报?至尊日理万机,岂有功夫答理这些闲事?”
“闲事?莫不是卢郎中以为修建明堂乃是闲事一桩?工部、礼部、将作监的人每天顶着烈日在外头跑这么久就为了闲事?”我将他推开,只与韩谨道:“明堂修建一事都过去多久了?现在连图纸都没有眉目。为什么图纸还没眉目?是工部的人无能画不出图纸么?员外郎心里比我更清楚吧。”
韩谨脖子一梗,“笑话,为何画不出图,下官怎知?下官不是主笔,亦对绘图之事一概不知,霍将军想安罪名,下官却不是能随意接了的!”
我将余下的冰全都倒进荔枝膏里,也不顾那和喜楼的一碗荔枝膏价值不菲,拿起桶便泼了韩谨一身,污了他一身官服。
“霍伯英,你疯了?”说这话的却是卢瀚。到底是大家出身,即便都已经动了真火了,卢瀚还能面沉如水,倒是让我有些佩服。
我丢了桶,拍了拍手,对面色如同打翻了酱缸一般的韩谨道:“污损官服之事,不劳员外郎摇你这金贵的笔杆子,某自会去找至尊请罪,只是劳烦员外郎,该说的还请一次说个痛快,毕竟论金贵在场的怎么数都有人在你前头,都陪你晒了这么些日子,也不亏。若是员外郎不愿意说……至尊只会相信是你自己污损官服。”
“霍将军莫不是以为,在场你的官阶最高,便合该你一手遮天了?”韩谨的眼角都带了些红。
我扫视了一眼周围的人,淡声道:“莫不是员外郎以为,还有人愿意帮你作证?”
“众目睽睽,岂容你颠倒黑白?”
“那你尽管问问便是了。”
韩谨忖了一忖,问卢瀚:“卢郎中不会与霍将军沆瀣一气吧?”
卢瀚抬眼忘了一眼虚空,淡声道:“某一直与各位工部的同僚在商议修改图纸,不曾看清这边发生了什么,员外郎还是换个人问吧。”
韩谨很是错愕,下意识地看了一眼他身后的各位工部官吏,却见他们不是眼神躲闪就是附和称是。
将作监有我在,自然是不做指望的了。但礼部在此事中原本就没那么要紧,跟着韩谨过来的官吏也就只有两三人。韩谨抓着这一丝希望,殷切地看了过去。那几人却尴尬地别过脸去,小声道:“下官……亲眼所见……不是霍将军的错,是、是员外郎自己不小心,与霍将军……半点干系也没有。”
“你们……”
“员外郎,不要再费神了,你以为还会有人帮你作证?笑话!”我大笑,“工部与将作监自不必说,但你以为礼部会说什么公道话?员外郎,你觉着酷热难当,难道旁人就不?明明可以一次说清,却偏偏要来来回回的跑,谁受的住?不过是六品与八品之别,也不是什么尊贵无比的大员,谁能服?”
韩谨无话可说,一拂袖便去了正在画草图的几人那里,噼里啪啦地说了一大堆,也不管旁人记不记得下。但我知道他们工部有人博闻强识,能记下大半,剩的没记下的去查一查成例。
“下官所知的,全都交代了,可以走了吧?”韩谨铁青着一张脸问我。
我伸臂一拦,“对不住员外郎,某还想问一事。”
“霍将军但说无妨。”韩谨似乎在咬牙。
“分明几句话就能说清的事情,员外郎为何咬死了都不肯说?这么多人陪着员外郎一块耗着,就没半点歉疚之心?”
韩谨却很是镇定地一笑,反问道:“霍将军,你们会不会办事?”
此话一出,我与卢瀚都有些愣了——什么叫我们会不会办事?
韩谨近前一步,与我二人道:“霍将军,卢郎中,找人办事,不给点好处,怎么办得成呢?”
卢瀚闻言双眉一竖,却没有发作,脸色窘迫得很。与礼部有直接合作联系的是工部而非将作监,韩谨骂不会办事,那就是骂的工部。只是卢瀚那样的人,出身范阳卢氏,风光霁月,芝兰玉树,哪有他求人办事的时候?自然不会想着要给人好处的。
只是我不能认同韩谨的话,“你难道是替工部替卢家做事?这是修建明堂,是至尊的事,是大郦的事,你敢问至尊去要好处?”
“霍将军,这话不对。”韩谨哈哈一笑,“许多事,约定俗成,心知肚明,说出来可就没意思了。有谁是明目张胆收受好处的?那岂不是成了贪污受贿了?”
“暗地里拿就不是?”
“礼尚往来而已。”韩谨理了理他那狼藉的衣袖。
我着实被他气到了,恍惚间又想起三年前,我为了王勇的案子去与他亲近,他肯为了一介普通军士而帮我找出证据去求至尊。虽然没有明里去指正大长公主,但他这样做其实大长公主也是知情的,倘若真要清算起来,他也是跑不掉的。
这才多久,韩谨就在官场这个大染缸里混得面目全非了?
“员外郎,你还记得王勇此人么?”我冷不防地开口问他。
卢瀚自然是听不懂的。
韩谨却愣住了,半晌,才勉强提了提唇角,“霍将军要是不提,那下官倒真是不记得了。”
“不记得无妨,某帮你回忆回忆。”
“不必了!”韩谨断喝一声,又向卢瀚歉然一笑,“不劳霍将军,某是个文臣,还蒙至尊青眼考了个状元,记性是不差的。”
听他提到状元,卢瀚的面上划过一丝不屑。
我不理会他,只道:“既然员外郎记得那是再好不过。怎么员外郎那时候就没想着要找霍某要写好处?与大长公主做对,于你自己有什么益处呢?”
韩谨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却并不说话。
“员外郎,曾经你也算年轻有为,被至尊视为肱股之臣,怎的先是待政,现在索性堕落至此?这才短短三年,若是日后……岂不是要当国之禄蠹?”
“霍将军抬举下官了,即便想做国之禄蠹,下官也要有那个机缘才是。下官出身寒微,又没有强硬的妻族亲族可倚仗,只怕就算能爬到那个位置,也该乞骸骨了。”韩谨笑得冷淡。
卢瀚越发不悦,“至尊岂是个以出身论才干之人?”
“但卢郎中能说是一点用处也没有?”韩谨冷笑。
话是我先起的头,我却不能让他们在这里就交恶,连忙打岔,“韩书毓,你这样说,对得起至尊对你的栽培重用吗?”
“栽培重用?不是玩弄?”韩谨蓦地嗤笑一声,“旁人不知道,霍将军你是知道的吧?你现在这么说,是在笑话我?卢郎中想必最能明白的,金榜高中有多难,需要怎样拼命去读书!千辛万苦入仕,难道我就是为了能多些享乐么?我韩谨为官,不求闻达,但求能为民请命,可现在……我不知道至尊为何不愿放过我,那我只能逃开啊!既然至尊雄心万丈,那我便心灰意冷给他看,如果还不够……那我只能德行有亏、贪污受贿、怠政懒政!我已经不求能做一个清正廉洁的好官了,只想待在一个清闲的位置上浑浑噩噩到致仕都不能么?”
韩谨越说越激动,几乎要喊出来,卢瀚越听脸色越难看,仿佛听到了什么有辱斯文不堪入耳的东西。想来以他的聪明,能猜出韩谨在说什么。
因为要修明堂,此地也没有太多百姓走动,但过往都是三部的官吏,让人听去了传到先帝耳朵里也是大大不妙的。于是我连忙伸手捂住韩谨的嘴,把他强行架起来,对卢瀚笑道:“只听说过醉酒醉茶的,没想到这员外郎喝荔枝膏也会醉的,倒是某考虑欠妥了。卢郎中,此地先交给你,某先送员外郎回去。”
卢瀚古怪地笑了笑,到底拱手行礼,“霍将军慢走。”
第68章 红鸡蛋(上)
神熙四年近盂兰盆会之时, 韩谨之父病逝,未几,其母因伤心太过, 亦逝。韩谨上表请求辞官, 以扶父母灵柩回乡。但初时先帝不允。而后半朝文臣亦上表,姨夫出面力劝, 先帝才终于松口,准许韩谨回乡守孝, 除服后立即归朝。
韩谨离开长安那日, 我到底去送了送——到底相识一场, 何况故去的还是凌波的亲属,虽然不说,但想必她也是愿意来看一眼的, 虽然这二位亲戚曾经做出一些恶心至极的事。我便自欺欺人地认为其实我是代她送了。
见了我,韩谨没什么特殊的反应,只是木然地与我客套,只是在登车前终于回头向我释然一笑张嘴说了什么。
他说得轻, 起初我并没仔细听,只是后来看口型我大概猜到他在说什么——山高水远,解脱了。
的确, 他的故乡在蜀中,路险难行,至尊都顾不到那去。想不到一个名满天下的才子,竟然会为了躲避皇帝的恩眷而宁愿躲到山林中, 说起来也真是只能感叹一句,世事无常。
回府的路上,我遇到了下值的李信,他与我打招呼,不复曾经的热络。我与他闲聊几句,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匆匆散去。临别之前,他对我说了一句话——希望将军多提携。
我倒是想起了一句“苟富贵勿相忘”,也很能理解李信的心境。都是从范阳回来的,即便我本来职位比他高些,可相比起来至尊的确对我太过优待,算起来李信的出身还比我高上许多,自然是有些愤愤不平的。
我自问也算是个重情义之人,只是我很厌恶将这份情谊与仕途的尔虞我诈联系起来,没的叫人恶心。从前我对自己手下的兄弟尚且不曾举荐官职,何况李信与我待在一处的时间也实在不算太多。更何况,在二十四卫里我并不能说上什么话,在将作监这边我也有些艰难,即便是有心拉李信一把也是不能的。
明堂的修建事宜还在继续。
韩谨自那次被我当着众人的面收拾之后就没再来过,好在后面的事也无需礼部出面,皆由我与卢瀚处置。
共事越久,我便越发现卢瀚的厉害。
我知道他是瞧不上我的,整个卢家就找不出什么人瞧得起我这个执意离家的娘子与寒门小吏所生的儿子,卢瀚素日与我说话也总是冷嘲热讽的。但在商议公事时,卢瀚却从不带个人意见。有时我的建议遭到了工部其他人的反驳,但如果卢瀚权衡后觉得可行,还会开口安抚工部的人。我实在是佩服。
一日,我与卢瀚又遇到一事久争不下,实在不知如何定夺,便决意让先帝拿主意。
八月虽入秋,但仍旧燠热难耐,我有心让卢瀚去问,毕竟宫里总是放有消暑的冰块的。
但卢瀚坚持不去,“若是某去见至尊,只怕不论某说的是什么,至尊也会毫不犹豫地同意霍将军所请。”
“若是我去,岂不更是如此?”我有些纳闷。
卢瀚凉凉地看我一眼,“你把至尊看得也太昏庸了。”
“那你为何不去?”
卢瀚说话时下意识地皱了眉,“至尊厌恶崔卢又不是近日才有,某乃是卢家嫡系,至尊见了某便恼了三分,无论某说什么,至尊总会觉得某又在仗势欺人。”
头一次听到卢瀚说这样大不敬的话,我有些诧异,失笑道:“至尊岂是这样小心眼的人?某难道不与崔卢二氏沾亲带故的?至尊也没对某怎样。”
“你是靖武公的徒弟,与靖武公更为亲近,自然是不一样的。”卢瀚看向远处。
听他提起师父,我有一瞬的失神,旋即又道:“至尊只是不喜……世家大族权倾朝野罢了,又不是凡是五姓七望的人便一概不许参政,若不然,至尊大可给你个好听的虚衔敷衍。你是个有才干的,也没什么私心,假以时日至尊会重用你的。”
“那就借将军吉言。”卢瀚抬头看了看天色,凉悠悠地道:“将军还是快点走吧,若不然,至尊该以为你是成心去蹭午膳吃的。”
卢瀚第一次与我开玩笑,我忽然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又不是没与至尊一同进膳过,卢郎中要是羡慕便自己去啊。”
卢瀚一甩袖子去检查木基架构去了,懒得再理我。
我策马去了宫里,在紫极殿见到先帝时,还真让卢瀚说着了,先帝正在用膳。先帝见我这个时候求见,也没责备,只是叫徐安泰去帮我多备了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