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问题恍惚我回答过,先帝这次再问,不管是紧张得记不清了还是有意的,我都不能随意回答。斟酌许久,我才道:“臣愚钝,看不明白自己的真心。那些时候,拙荆为了刺激臣,才以信都侯为遮掩……臣信以为真,自然是不好意思向师父言明的。”
听我提到楚煊,先帝的神色又变了一变,“这个六郎,放到封地朕看不到,始终不放心,在长安……也不甚安分,真是叫朕头疼。”
话都说到了这里,不报复一把实在难解心头之恨,于是我道:“信都侯与领兵作战一道实在是没有天赋……”把他放到军中,只给个不上不下的权力,没有实力使部下折服,亦没有权力让高官听命,对他来讲,是很难受的了。
“妙啊!”先帝抚掌,“既然上次他在范阳做出这样的事,想必大部分的范阳军官都恨死他的。朕还是恢复他宁王的身份,将他放回范阳去。”
后宫里迟迟没有动静,先帝便一直与我东一头西一头地聊着,从私事到国事无所不包,就是不肯放我离去,无法,我只能在那里等着,连闭门鼓响了也不能回府去。
直到一更,我都忍不住地有些瞌睡了,徐安泰才一脸疲惫地回了紫极殿,道:“恭喜大家,贺喜大家,皇后生了个皇子,母子平安。”
先帝神色古怪地看了我一眼,尝试了几次,那嘴角才慢慢扬上去,“很好,我大郦的嫡长子!传令下去,叫司膳司准备些红鸡蛋,明日早朝的时候分发给文武百官。”
“司膳司早就备好了鸡蛋与红曲,单等皇子降生。”徐安泰恭敬地道,“大家,熬了这么久,听说你晚膳也不曾吃好,这会也该饿了吧,司膳司现在有刚煮好的红鸡蛋,要吃点吗?”
“拿上来吧,朕是真的有些饿了,想必伯英也饿了。”先帝一摆手,“给椒房殿也送一些,阖宫上下都辛苦了,早些休息,朕明日下朝再去看他们母子。给含露殿也送些,那边也耗了大半天了。淑妃那里到底怎样?”
“奴婢这就去瞧瞧。”徐安泰一躬身,就要往外退。
然而此时,凌波身边的蕊红却扑进殿里,连声道:“大家……淑妃生了,生了个男孩!”
第70章 菱粉桂花糕(上)
神熙四年八月初六, 皇后与淑妃同日相继产子,先帝大悦,下旨大赦天下。
有前车之鉴, 姨夫与卢家等人不敢再催至尊立太子, 倒也相安无事过了两年。
神熙六年的八月十六,先帝决定大摆宴席, 为二子庆生。在这两年,后宫又相继添了三位公主, 凌波再次有了身孕, 倒也该贺一贺。
只是五个孩子都岁数尚幼, 过不了生辰,说到底也不过是先帝借机与文武百官一道亲近玩乐。
不是什么很严肃的宴席,先帝是特别下旨命百官携眷入宫, 夫妻二人同坐一席。原本娉婷是不敢进宫见到凌波的,我也不愿与她同席,但又实在不敢称病,还是硬着头皮去了。
酒过三巡, 还留在席上看歌舞的人已经不多了,大多数人都到别处玩去了。八月暑热未消,这宴席便摆在曲江池。曲江池这边的行宫地方宽敞, 全然摆得下蹴鞠、马球、捶丸、击壤、投壶等器具。我朝风气尚武,大多数文臣也是玩得来这些的。实在有都不会的,各处的凉亭里也摆好了六博、围棋、象棋等物事,可供一些爱好风雅的臣子或妻室玩耍。水边花草茂盛的地方, 还特设围屏,专门留了地方给女眷们用来斗草。
“夫君,蹴鞠、马球等技艺你是再精通不过的,怎么不去玩耍?”忽然娉婷出声问我。
我心里有事,被她叫了三遍才回神,总觉得有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抬头去看,那位手握千万人生死荣辱的,却风轻云淡地与姨夫姨母在说话,似乎从没看过我这边。我踌躇片刻,从怀里摸出荷包放到娉婷手上,别过脸去,有些不自然地道:“酒饮得多了,有些头疼,坐会儿再去。你去玩吧,我记得斗草是你所长,你也许久没与人玩过了,去瞧瞧吧。若是银子不够,你再使人来告诉我。”
娉婷接过荷包愣了许久,才喜道:“原来你还记得我喜欢斗草……”
其实我也不想记得,只是从小一起长大,看到太多次,想不记得也难。于是我勉强一笑。“自然记得。快去吧,去得晚了只怕她们都散了。”
娉婷略想了想,还是起身去了水边,我这才舒了一口气。
等得桌上的菜都凉透了,已经不知道挑哪一盘下筷子的时候,忽然听凌波对先帝道:“大家,妾看雉奴已经待不住了,还是让妾陪他去玩一会吧。”
雉奴是凌波之子的小名。虽然已经两岁了,但先帝仍没有给两个儿子取名,只是去了小名叫着。凌波的孩子叫雉奴,表姐的孩子叫福生。
先帝微微侧头,给我使了个眼色,却对凌波笑道:“叫底下人带去就好了,你现在又有了身孕,哪里能跟他一块摸爬滚打的?坐了这么久乏了没有?乏了就回去歇息吧。”
凌波还有些担心,欲言又止的。
表姐的神色变得有些不好看,便道:“大家,福生比雉奴更坐不住,不如让两个孩子一块去玩吧。”
“皇后说笑了吧,你看福生,都开始打呵欠了,必是想午睡了,还是让乳母抱回去睡一会。皇后要是觉得枯坐无聊,也可以与那些诰命夫人一道去玩。”先帝不咸不淡地说着。
恰好福生又打了个大呵欠,还抬手揉了揉眼睛,一副睡眼迷离的模样,表姐也只好让乳母将他抱了下去。至于她自己,还是坐在席间,与其他几名嫔妃胡乱聊天。凌波也在这时向众人告辞,起身回居处了。
“伯英,朕记得你以前最擅长马球蹴鞠的,跟朕去走走,也顺便和朕讲讲。”先帝忽然点我的名。
姨夫与卢家当家人、我的堂舅舅卢臻闻言一愣,连忙道:“臣等……配至尊同去。”
“不必了,二位卿家都是喜欢博弈的,跟着朕去看这些有什么意思?不如你们自去手谈?”先帝笑着摆手。
这话的意思就是不要人跟着的,于是其他人也不敢再出言说愿意陪同,先帝便招呼我一道,只带徐安泰一人,往马球场走去。我在离席之前,挑了几块菱粉桂花糕,用手绢包好,塞进了袖子里。
去马球场要路过水边,隔着围屏,我隐隐听到里面有一声琴音传出。
“宫弦,十徽,抹1。”里头有个女子不紧不慢地说着,声音十分熟悉。紧接着,里头又传出一声琴音,与方才那一声无论是音律还是音色都一般无两。
而后,三声弦响。先前那个女子又道:“散羽,勾。武弦,九徽,挑。散文,掐起。”跟着又是三声弦响,与方才那三声一样。
接着又连响九声,女声不假思索地道:“角弦,九徽,长锁。”说完重复了一遍。
“何谓长锁?”有人问到。
“抹、勾、抹、挑、抹、勾、剔、抹、挑。”说完,又是九声稍慢的琴音,然后又紧促地弹了一遍。
这次没有琴声再响起。只是静默一阵之后,里面有人抚掌道:“霍夫人真是厉害,对音律真是精熟!旁人能猜出是几弦几徽已是万分不易了,霍夫人不但一口就说准了,还能说出指法,佩服佩服。”
“王夫人谬赞了,不过是从前在家里玩得多些便听熟了。”
霍夫人?当朝霍姓官员本就不多,夫人在这个岁数的……就只有我一个。原来方才猜音那个女子是娉婷,难怪声音如此熟悉。我倒是忘了,娉婷精通音律,自然辨得快。
先帝也明白过来这个霍夫人是谁,淡淡地看我一眼,道:“原来你的夫人不止会耍心机,也难怪你能喜欢。”
我只好干笑一声,没说任何话来回应。
师父到底还是花了心血教导的,除了刁蛮任性些,才华还是有的。若不是她为了让我迎娶她而用计让凌波进宫,我当真是半点也不讨厌她的。可惜事情已成定局,多说无益,我不会再原谅她了。
先帝又举步往前走,我也跟了上去,把那些女子留在了身后。
行至马球场外,先帝终于停住了。
顺着他的目光,我看到了场上雄姿英发的卢瀚与卢浩兄弟二人。原来卢瀚没有说谎,他们卢家的子弟果然是六艺俱全,卢浩也就罢了,卢瀚一个文臣,打起马球来也是技艺精熟的,许多在羽林卫当差的人还抢不过他的球。
“果然有几分本事。”先帝淡淡地说着。
卢瀚自然是有本事的,这两年来朝中不管是不是崔卢两家的嫡系都有许多人赞过他。但先帝偏偏不给他升迁,让他一直稳坐工部郎中的位置。
不过先帝没再说他,而是目光一转,停留在马球场外的人身上。那是凌波身边的蕊红与一名小宫女,带着雉奴站在外头看马球。那蕊红直愣愣地看着马球场里头,也不甚在意身边的雉奴,小宫女自然也没有太在意。雉奴只是一个两岁的小儿,却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不吵也不闹,也不知有没有看懂马球场上的形势,目光直愣愣地定在那里。
忽然,原本牢牢被卢瀚控制在杆下的球,不知为何,一下子飞了出来,正正砸向蕊红。蕊红反应倒是快,猱身一躲,算是避过了,只是因为躲得太急给崴了脚,一下子跌倒在地。她身边的小宫人便没这么幸运,被球砸到了额角,登时便砸破了,血流如注。
马球场一下子大乱起来,谁也没心思打球,全都围过去。
有侍卫上前来把那个宫人搀去找医女包扎,卢瀚亲自下马来将蕊红扶起来扶到一旁的石头上坐下,询问伤情。其余人碍着是宫人,又是淑妃身边的侍婢,也不好上前来,只远远看着。
趁着形势混乱的时候,先帝冲我一使眼色,叫我快去。
我犹豫了一阵,到底还是瞧瞧地朝人群走了去,并且找到了被一群大人淹没的雉奴。
第71章 菱粉桂花糕(下)
“伯英, 朕有一事要交给你做,也只能交给你做才能放心。”
“请至尊吩咐。”
“过两日孩子们的生辰,朕会想办法把淑妃支开, 让宫人带着雉奴出来游玩。到时候朕会想办法调开宫人。你想办法用这手帕包一些点心喂给他。”
“为何要用这手帕包裹?”
“朕信得过你, 便告诉你了。这手帕被泻药浸过,包过糕点之后, 便会把药性过到糕点上。成人倒是无妨,稚儿误食, 则上吐下泻。”
“至尊……那可是你的亲生儿子!”
“太医院的人试过数次, 只是病个两三日, 没有大碍。”
“淑妃知道么?”
“淑妃一心爱重这个孩子,你以为她会同意?”
“至尊为何如此?”
“伯英,你知不知道, 若胎儿在母体停滞太久,是会出大差错的!轻则从小身子就弱,重则……生下来便是死胎!”
“那……淑妃之子……”
“雉奴的智力,朕瞧着便是被大损了!”
“皇子才不到两岁, 至尊说这话,恐怕还为时过早。”
“朕听宫人说,朕幼时不到一岁便在学说话, 一岁多一些便学会了走路,六郎与朕也是差不多的光景。福生看着不算个聪明的,一岁多些先学会走路,会说话也有好几月了。但你看雉奴呢……上个月才会走路, 至今一个字都未说过!”
“臣听说民间有的孩童五六岁才会讲话,长成后仍旧与旁人无异。”
“就算说话再晚,能从小就不爱哭也不爱闹、就连底下人喂食烫了些也不会有所反应吗?”
“至尊……皇子如此,已然是十分可怜了,何必这样折腾他?又为何要这样折腾他?”
“在这朝中,谁瞧着这皇子最不顺眼?”
“至尊是想……”
“朕看这些日子那崔槐与卢臻也太得意了些,手都要伸到尚书省去了!不给点教训,还不知警醒呢!”
“虎毒不食子,何况是至尊的亲生儿子,至尊怎么忍心?”
“不过是苦肉计而已,不伤根本。若你不愿……朕再找其他人便是。只是不知道这个旁人……对淑妃母子还有没有那么一丝怜惜之心。”
“臣、臣……领命。”
马球场上许多人四处走动,只顾着去看受伤的两人,雉奴实在是太过矮小,扒着栏杆站在一旁又实在太过安静,许多人也就没有注意到他,现场一乱起来,便更没人在意了。
卢瀚将蕊红扶到一边检查伤势,急得满头大汗。而蕊红看卢瀚的眼神,像极了当年贺兰昭看韩谨,也就顾不得看着雉奴。
“对不住娘子,某……一时没控制好力道。”卢瀚那白净的脸都涨得通红,周围的人还在低声调笑。
蕊红一张俏脸也飞满红云,低头道:“不怪郎君……”
“娘子可有什么大碍?”
“无事……只是脚踝疼得厉害……”
卢瀚不好掀了人家姑娘家的裙摆去看人家的脚,窘迫万分,想叫身边的人帮忙,但看了一圈,发现在这边打马球的都是些男子,只好道:“那……某替娘子去请医女来?”
“这里这么多人,只怕医女也是不愿来的……”
卢瀚扶额,还是小心翼翼地道:“娘子还能不能走?某扶娘子去找医女?”
蕊红一番拿乔做致,全然是把雉奴抛在了脑后,倒是个好机会。
我混入人群,蹲下身子,对着一脸懵懂、慢慢将目光移向人群的雉奴轻声喊道:“雉奴,到这里来。”
像是对自己的名字并不敏感,一连喊了七八声,他才慢慢朝我转过来,直愣愣地盯着我。
他的表情、他的眼神,的确与正常的孩童有太大的不同。
我向他招招手,面上带笑,示意他过来。
雉奴瘪了瘪嘴,良久,才挪动着两条小短腿向我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