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查的算什么证据!仅仅是因为我兄长可能动念……”
“卢校尉慎言,大理寺的为名,岂能随意诋毁?”我瞧着卢浩如今这样,恍惚就想起了当年我跪在紫极殿前求着先帝给王勇一个公道时的模样,想必在许多人看来,当时的我也是愚蠢至极的。
徐安泰见了我,才露出笑脸,拱手为礼,“原来是霍将军。霍将军是来见至尊的吗?奴婢这就通传一声。”
“不劳徐公公了。”我淡淡地道,“某不是为了来见至尊的。”
“那霍将军……”
我一把将跪在地上的卢浩拽起来,转身便走。
他在此只怕也跪了两天了,骤然被我拉起来,膝盖还不能接受,当下便是一个趔趄。他下意识地想挣开我,却因为手上没力气而未能遂愿,只是委屈道:“表哥,你要带我去哪?”
“你叫我什么?”我蓦然一怔。
卢浩有些迷茫,却认真地道:“表哥啊。令堂乃是家严的表妹,那某自然是该叫你……表哥的。”
这话我一直都知道的,但卢家的人从未对我兄弟相称,因为他们不承认我与卢家沾亲带故。也便只有姨母还肯认我。没想到如今这位卢家的嫡公子还愿意叫我一声表哥。
于是我更加坚定地拉着他往外走,“若想你兄长活命,就不要在那里闹了。”
下旨杀人的、栽赃嫁祸的,正是他苦苦哀求的皇帝陛下本人,如何会救他?
“那你这是……”
“带我去看看你兄长,我有法子救他。”
第73章 碧云菜(上)
“大理寺监牢, 不可擅闯!”我带着卢浩气势汹汹地往大理寺去了,走到牢门口,却有狱卒拦路。
我道是世家子弟都是娇横跋扈的, 强一些的, 也难免天生就带着一股高人一等的清高。谁知卢浩却是个老实人,一见有人阻拦便很是赧然, 一拽我的衣袖,低声道:“表哥……没有至尊的口谕手书, 是进不去的……还是回去吧。”
我气得瞪他一眼, 只朝狱卒亮了亮腰间那左翊卫的腰牌, 冷声道:“至尊遣我等来,是有话要问的,耽误了回话, 你可担待得起?”
左翊卫乃是皇帝身边的亲卫,偶然也有做这些事的,何况我的腰牌并不是仿制赝品,倒很能唬人。那狱卒思忖片刻, 便让开道,“贵人里面请。”
推了一把有些愣住的卢浩让他先进去,我又摸出几块碎银子塞到狱卒手里, 他自然更是千恩万谢。
“表哥……他不会发现吧?”卢浩还有些害怕。
我白他一眼,“你也是卢家子弟?怎么这样老实?”
卢浩不服,“子曰: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大车无輗, 小车无軏,其何以行之哉。1还有一句:恭,宽,信,敏,惠。恭则不侮,宽则得众,信则人任焉,敏则有功,惠则足以使人。表哥你不知道吗?”
“我不是你们卢家的人,自然没学过。”卢家是诗礼之家,凡本家子弟只要长到八岁,不管父母何处,都会送回范阳卢氏族学去治学,通过族内的考试才能出来游冶。所以我一点也不好奇身为武状元的卢浩为何会张口就背出一大串《论语》典故。但我不是个喜欢读书的,自然也不愿意与他多说这话,只是道:“再多问几句,你手上的菜就凉了,那可是你嫂子的一片心意。”
“险些忘了,真是该打。”卢浩有些懊恼,立时加快了脚步。
本来凭着一口气,我是要拉着卢浩直奔大理寺的。但刚刚出了宫,卢浩便道许久不见兄长,家里长嫂挂心,还想拉着卢瀚的夫人一道来,好歹被我制止了。但卢浩说长嫂又东西想要转交给兄长,硬要回家取一趟。于是在我这一股上脑热血快要消散之前,卢浩拎着一只食盒从家中出来,拉着我赶到了大理寺。
卢浩眼尖得很,我还在四下辨认那些鬼哭狼嚎、形状疯癫的一群人究竟谁是卢瀚,他便一眼认出了,低声叫着“兄长”迎了上去。
不过也难怪,卢瀚那样的人,即便身陷囹圄,也是挺直了背脊端坐一旁,半点不会损了仪态。
听见卢浩的呼唤,卢瀚霍然回头,看清来人是谁之后,不由得皱了眉,低斥道:“你怎么来了?这是你该来的地方吗?”
想来卢瀚这个兄长素日来是积威甚重的,他这一开口,我只觉得卢浩的身形都不那么挺拔了,嗫嚅片刻,将手中的食盒往他面前一递,小声道:“是、是嫂子放心不下,所以……好教嫂子安心。”
“胡闹!”怔忪片刻之后,卢瀚的眉心锁得更紧。
于是我从阴影中缓步走出,沉声道:“是某带着他来的。若是再不把他带走,只怕他跪死在至尊跟前不算,要是触怒了至尊,倒霉的便是你们卢家。”
卢瀚见了我很是意外,却绷着脸,“如此说来,某要感谢霍将军了。”
“言不由衷,还是不必了。”我摆手,“何况某本就有事想与卢郎中说。”
“某不觉得能有什么事是须得霍将军亲自到大理寺监牢来一趟的。”卢瀚冷声道。
我笑道:“到底与卢郎中共事许久,某不相信卢郎中会害死小皇子。”
果然,此言一出,卢瀚的脸色就有些僵了。
卢浩只是单纯些,好歹不傻,见状连忙道:“兄长,嫂子特意给你准备的吃食,怕你在这里头吃不惯。”
“难道我就是个重口腹之欲的俗人?”卢瀚又皱眉。
卢浩连忙解释,“不不不,只是嫂子一片好心而已,毕竟你一向在家都爱吃这些的。”一面说着还一面打开食盒,把里头的东西摆到卢瀚面前。
我抬眼一望,暗道这位卢夫人还真是贤惠,不光懂得厨艺,且做出的菜都十分精巧,造型好看也就罢了,闻着淡雅可口,我一眼还瞧不出是什么东西做的。
菜布好了,卢浩把边上一只倒扣的杯子掀开,露出底下十数朵含苞待放茉莉花。但卢浩没去管那些茉莉,只是拂到一旁,又从食盒下面取出一把壶,往杯中注了热水,那杯中竟又泛起茉莉的清香。卢浩把杯子递给卢瀚,小心翼翼地道:“兄长,你先润润嗓子。”
大约是见我一直在盯着瞧,卢浩有所觉,转头与我道:“霍将军……莫不是也饿了?”
我忍不住脸色一黑,“多谢卢校尉,某早膳用过了。不过是看这些菜做得精巧,有些好奇罢了。”
卢浩了然,又有些得意,少不得指着摆出的菜与我解释:“这是拌宜男草2,这是茉莉豆腐,米饭也不是普通的米饭,而是加了蔷薇露蒸制的,方才兄长饮的那是茉莉汤。嫂子说了,可惜时候不凑巧,兄长最爱吃碧云菜了,现在就是想弄也没有。”
“勿要多言!”卢瀚忍不住打断。
虽然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但我仍旧好奇:“茉莉汤?一只杯子扣了茉莉便是茉莉汤了?碧云菜又是什么?”
卢浩小心地看了看卢瀚的脸色,到底忍不住,还是道:“这杯子不是普通地拢了茉莉的,而是杯底涂了蜜,再摘茉莉,用杯子盖半日,茉莉的香气浸染了蜜,用水冲服,汤里才会有茉莉的香气。而这碧云菜,则是在早春时节摘宜男草的嫩芽,佐以冬笋,用清水焯过,加佐料拌食,鲜嫩丰美,不同凡响。”
我笑:“用花卉入馔,果然不同凡响。卢夫人倒真是七窍玲珑心思。”
“嫂子可是太原王氏的嫡女,自然蕙质兰心。只是这才式,却是我兄长想出来的。”卢浩认真地道。
我淡淡地扫了神色古怪的卢瀚一眼,“卢郎中……倒真是……好雅兴。”
卢浩听出我的语气有些揶揄,便认真地道:“将军莫笑,自古以来以花入馔便是常事,不独我兄嫂。何况我兄长最崇尚的屈子,也有‘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3’与‘播江离与滋菊兮,愿春日以为糗芳4’的诗句。屈子不仅餐芳,还佩戴香草,有何不妥?”
我懒得与他争辩男人佩戴芳草妥不妥,只是问卢瀚:“卢郎中崇尚屈子?为何?”
卢瀚夹豆腐的手一顿,许久之后,才嗤笑一声,“若说是崇尚也不尽然,毕竟大好男儿,谁不羡慕那些功成名就之人呢?对屈子,不过有些物伤其类罢了。”
“卢郎中此话怎讲?”我心中一动。
“既然霍将军能纡尊降贵地到此处来找卢某问话,想必心里也是清楚的吧?”卢瀚又低下头去专心吃菜去了。
我定定看着他道:“霍某自幼就不爱读什么诗词曲赋,当然不懂,还望卢郎中明言。”
“霍将军一早就说过,不信卢某会心狠手辣到害死一个痴儿的。”卢瀚淡淡地道。
卢浩这才似反应过来一般,连忙道:“对,兄长不会杀人!小皇子本就不是嫡长子,又有些……绝不会继承大统,全然不会妨碍皇后所生的皇子,何必多此一举?何况此事受益的是崔家,没道理要卢家人来替死。”
卢浩如此心地纯真之人都能明白,朝中大臣都人精似的,又怎会看不明白?
但卢瀚仍旧身陷囹圄,且除了崔卢二氏,便再无人替他申辩,想必也都是明白先帝的用心,才集体缄默了。只怕卢瀚自己也明白的。
迎着卢瀚讽刺的眼神,我硬着头皮道:“不错,卢郎中自然不会是凶手……大理寺与……至尊,都会查明的。”
“查明?如此漏洞百出的案子,拖到如今仍旧断定卢某有罪,是为什么霍将军不明白吗?在那日之前,卢某根本就不认识那个宫人,更不知道那是淑妃宫里的人。何况卢某的球技若真是那么差,当日根本就不会下场献丑!局都布好了,难道还能容我翻身?”卢瀚冷笑。
卢浩恍然大悟一般,叫道:“是了!兄长的马球打得甚好,什么时候能一竿子打到场外去了!”
“你记不记得,当时我身边有一人,那是右翊卫的侍卫。左右翊卫,那是至尊身边的亲卫。”卢瀚说给卢浩听,眼神却是落在我身上的。
我倒是忘了,先帝那样的性子,做局必是要顾虑周全的。若想惹出岔子引开雉奴身边的所有人,总是要有由头的。马球场上出意外容易,但难的是让卢瀚来引起这个意外。右翊卫的统领将军曾经训练过他们的暗器功夫,扣一枚石子在指间,弹出去也是千钧的力道,只消那么一弹,马球想往哪里飞都可以。
卢浩不可置信地道:“兄长是说……至尊……”
卢瀚以眼神示意他住口,淡声道:“你先回去,告诉兰馨,我好得很,叫她不必惦念。”
“兄长……”
“你出来这么久,她一定在家里等得望眼欲穿。快回去,叫她安心。”卢瀚强硬地道。
卢浩到底还是点头道:“……好。”
“还有,方才你听到的话,一个字都不许往外说。不许告诉父亲与各位叔伯,更不许告诉姑父。”
“可是……你是冤枉的!”
“你想挑拨我们两家与至尊的君臣关系吗?”
卢浩本不想走,但在卢瀚的威慑下,终于答应不说出去,恋恋不舍地走了。
第74章 碧云菜(下)
待他出去, 卢瀚才松了口气,哂道:“我们家,怎么会养出阿宝这样的性子?”
我反应了一阵, 才悟到他说的是卢浩, 大约阿宝是他的乳名。“叔伯兄弟都这样护着他,想必他也没什么好操心的。”
“可惜……都要自身难保了, 只怕日后也没人能护着他了。阿宝这样的性子,还不被满朝的人生吞活剥了?”卢瀚说得很是嘲讽。
“那倒不至, 即便至尊想, 可卢家什么门第什么声望?动你一个便罢了, 又怎会伤到卢家根本?”
卢瀚闻言蓦地望过来,眼神十分犀利,“所以我天生就该拿去牺牲是吗?”
我噎住, 不知道说什么好。
卢瀚别过脸,自嘲一笑,“霍将军,你知道我为何觉得与屈子有些物伤其类么?”
“愿闻其详。”
“霍将军, 我问你,你以为卢某是个怎样的人?”
我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但仍旧仔细想了想, 道:“文武双全,精明干练,冷静持重,忠心耿耿……”
“好一句忠心耿耿!”卢瀚忽地开口打断, “卢某自问为官以来,总是一心为君为国,从无半点私心,不曾想过去争名夺利,也不曾结党营私,甚至不曾为了家族利益而背弃君王。可卢某一片忠心,至尊却信不过,霍将军你说……是不是与屈子的境遇无异?”
我不知如何作答,索性不答。
“楚王昏聩,不听屈子逆耳忠言,故而屈子一腔抱负不得施展。可今上呢?至尊难道是个昏庸无能之君?至尊难道听不进劝谏之言?”卢瀚激愤道,“仅仅因为某姓卢,是卢家的嫡长孙,至尊便从来不信我的忠心,甚至不惜用自己的亲子来构陷某!”
我几时见过卢瀚这般失态?但也实在无从安慰。
卢瀚稍稍冷静些,才轻嗤道:“区区卢瀚何德何能?竟能拉上一个皇子陪葬!”
“至尊……只是针对崔家而已,但……唯有用你来发作。”
“那还真是承蒙至尊瞧得上。”卢瀚冷笑,“只是淑妃身边的那位娘子,听说也是深得淑妃信任的,明知此事难逃一死,如何就甘愿?”
比起蕉绿,蕊红似乎更得凌波倚重。且这些日子蕊红也被看押起来受审,但她吐露的证词,却是她自己去到马球场的,也是她自己缠住卢瀚的。至于为何医女要替她圆谎,那倒真是先帝授意的。
“卢郎中,不知你有没有听说过韩……韩书毓先夫人之事。”韩谨辞官回乡了,一时间要称他名字倒有些不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