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进屋的时候, 案上已经摆了好几样点心,姜丝梅子、云片糕、糟鹅、茄鲞,还有一碟仿佛是橙齑却又裹着一些仿佛脆生的白玉一样的东西。
见我看过去的眼神十分疑惑,公孙霓裳还主动解释, “这叫橙玉生,乃是一种山野之人最爱的做法,是用雪梨削皮去核,切成骰子大小,又用一只香橙,去核捣烂,加一点盐,与酱、醋拌匀,用来下酒最好。”
“山野之人?”卢浩有些惊讶,“娘子怎么会是山野之人?”
看她那行止言谈,也的确不像是山野村妇。何况……“某记得当年公孙娘子的家境,似乎还很是殷实。”
公孙霓裳淡淡一笑,“霍将军,十年的时间,足以发生许多的事情。”
我笑得有些勉强,“这话倒是,也不知公孙娘子如何会到了长安?还在这红袖招栖身呢?”
公孙霓裳道:“那日匆匆一晤,也不知霍将军可否看出,我母亲其实并不是我父亲的正妻,而只是一个普通的妾室。偏我祖母和嫡母都很不喜欢我母亲,故而我父亲一辞世,我们母女就被赶出了家门。我母亲在跟父亲之前,曾经是范阳当地一个舞馆的舞姬,不得已只好重操旧业。只是她年纪渐渐大了,身段不软了,模样也没以前好看了,渐渐地也就赚不到什么钱了。后来她又病重,没钱医治,不得已,我便跟着开始学舞,去舞馆跳舞赚钱,只是到底……没来得及。范阳那地方,离北疆太近,时常有动乱。后来有一次突厥小规模来袭城,舞馆的主人害怕受到波及,举家外逃,那舞馆也便废了,我也就趁机逃了出来,一路来到了长安,也有好些年了。”
虽说楚煊近年来将范阳治理得不错,但终归时日太短,在过去的好几年里,因为新任的都督办事不力,范阳可谓乱象丛生。
但我也不好说什么,毕竟卢家是范阳的一方世家大族,哪怕府中不敢养私兵,但看家护院的能力却是绰绰有余。当年突厥都快拿下了整个范阳也不见他们有人出头来襄助,更遑论其他时候。但卢浩好歹也是卢家嫡子,说不定我当年在范阳迎击突厥之时他就在祖宅上学,我就这样骂卢家,便是损了他的面子。
卢浩也有些讪讪的,硬着头皮道:“公孙娘子的身世真是可怜……之时卢某有一事相问,这剑舞实在难学,会的人亦是不多,公孙娘子这样精湛的技艺,不知尊师……”
“你既已叫我公孙娘子,还须得问这话么?”公孙霓裳笑意盈盈,“二位将军,不尝尝这些点心么?奴的手艺是跟母亲学的,还算得能入口。”
卢浩更是有些窘迫,连忙拿起竹筷,到底夹了一块橙玉生,送入口中咀嚼片刻,神色一亮,连声道:“酸甜可口,鲜嫩多汁,公孙娘子真是好手艺。”
他都这样说了,我也只好拿起竹筷,犹豫片刻,到底也夹了一块蘸了酱汁与橙汁的梨子,放进口中。
“看霍将军的神色,仿佛吃进去的是什么穿肠的毒药。莫不是卢将军是在骗奴?”公孙霓裳眼波流转,神色玩味。
我连忙摆手,“公孙娘子见笑了,是霍某……”
“在这样的地方着了道,所以不得不防了?”想不到公孙霓裳这样通透。
这却要怎么回答?说了丢人,不说也丢人。卢浩大约也是听说过一点的,神情自然也好不到哪去,亦是一脸窘迫。
但看着这样的神色,哪还有人不懂的?公孙霓裳忍不住笑得更开怀,“那想必从那之后霍将军便对我们这样的地方深恶痛疾了。那却不知道二位将军今日怎的还有闲情逸致进来看奴的舞蹈呢?”
也不知她是有意还是无意,但这话绝不是能随意说的。于是我继续装作十分窘迫的模样,汗颜道:“外头的娘子们,实在是太热情……”
“是以二位这样结伴道平康坊,只是为了闲逛?”长孙霓裳笑道。
卢浩反驳道:“非也,我们是带着家中的小孩……”话未说完,他就愣住了。
不光是他,我也愣住了——我们出来的时候的确是带着一个小人儿的,但现在……却只有我们两个了!
我俩对视一眼,想来在对方眼中,自己都是勃然变色的。卢浩实在忍不住,腾地站起身来,连声道:“对不住长孙娘子,实在是某……身有要事,须得早些离去,还望娘子不要见怪。”
公孙霓裳笑得更是愉悦,“二位郎君是把小儿弄丢了?那还是快些去找吧,免得家里的夫人知道了要大发雷霆的。”
“让娘子见笑了。”我心念一动,向她拱手,“今日浪费了娘子一片盛情,是我等不好,改日再来向娘子赔罪。”
“好呀。看二位郎君都很是喜欢这橙玉生,这段时日正好是甜橙熟的时候,梨子也很是丰美,二位郎君可要早些来呀。”长孙霓裳说了句不相干的。
辞了长孙霓裳出来,我和卢浩都健步如飞地往适才与先帝分开的地方赶。虽然先帝自然不会还在那儿等我们回去,但先帝大概是不会带着旭轮和卢照一道进宫的,说不定他们还在那里等着。
等走到的时候,先帝果然是回宫了。只是李信还在那里,一面指挥着金吾卫沿街搜查可疑之人,一面等着我们的消息。
先帝倒是周到,派人通知了我们各自的家人将小孩领回去。只是他还等着我们去覆命。
得知两个小孩没事,我们二人也就放了心,匆匆与李信交代几句,便进了宫。
“这红袖招有古怪。”我一见到先帝,就毫不客气地道,“哪怕哪几个刺客不是藏身于此,那地方也有些问题。单是那会跳《剑器浑脱》的舞姬便有问题。”
卢浩有些惊讶,“霍将军的意思,是公孙娘子有问题?何出此言?”
我不答,先帝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才道:“公孙大娘并不是范阳人士,也不曾婚配,更无子嗣,仅有几个弟子罢了。本朝尚未听说有什么公孙大娘的传人,那些会剑舞的女子也多半是牵强附会,仅仅是持剑而舞罢了,算不得什么剑器舞。听你们所言,有个女子能作颇得神韵的《剑器浑脱》,却又说是得家传……若说是为了自抬身价,这消息早就传遍长安了,不会只告诉你们二人。”
先帝在艺术方面,造诣其实并不高。只是公孙大娘的名头太大,想不知道也难。
卢浩愣怔道:“既然如此,她为何要撒谎?”
“若是我,我这样说只会是为了隐瞒师承来历。”我略想了想,脱口道,“还有,浩然你还记不记得,她见到你,开口便称卢将军。她从前见过我,认出我来倒也罢了。但一下子就叫出你的名号……都在范阳,偶然见过你也罢了。但我总觉得太巧。”
屈指轻叩桌面,先帝思索道:“红袖招有个能跳剑器舞的女子,日后定然会有许多人慕名前往,便是更加鱼龙混杂……”
我似有所悟,“至尊的意思,是要派人暗中调查红袖招?”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先帝微微阖眼,“朕今日出宫,仅有徐安泰等几人知道,但方才徐安泰说,几个老臣并六郎曾请见过,让他糊弄过去了。旁的也就罢了,六郎难保不会猜到什么。紧接着朕就遇刺,刺客逃到了红袖招……朕不得不怀疑。”
先帝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这次行刺是楚煊指使。
我倒也有几分同意,毕竟曾经是做过太子的人,自然不会甘愿被人夺了位。近来楚煊私底下小动作不断,明面上又偏帮李家,即便没有夺位之心也有搅乱朝局之意。当年都能做出闭城不出之事,如今谋刺……也并不是不可能。
“先前被臣当场抓住的刺客……可是交代了什么?”
“人还没送到大理寺,李信便遣人来报说,刺客咬舌自尽了。”先帝冷笑一声。只是那刺客是李信灭口了,还是他自己自尽,就不得而知了。
“至尊准备怎么处置?”卢浩到底是个耿直之人。
不过也正是因为他太直,先帝才会在如此忌惮厌恶崔家卢家的情形下,还愿意重用卢浩。
先帝以手支颐,略想了想,才沉声道:“静观其变,切勿打草惊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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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先帝说完事情,天色也不很早了,我辞了卢浩,赶紧回府去,看看旭轮有没有安全回去。
但进府之后,旭轮我没看见,倒是见了娉婷端坐在正厅里等我。
“哟,终于舍得回来了?”娉婷抬手理了理鬓发,轻笑一声。
我也没顾得上她说话语气甚是怪异,只是问:“阿显呢?回府了么?”
娉婷面上的讥讽之色更甚,“原来霍将军还记得自己是带着儿子一道出去的,我还以为……霍将军记挂着皇子,忘记还有儿子一道了。”
“他在是不在?”我提高声音问。
“他若是没被送回来,我还有心思坐在这儿跟你说话么?”娉婷也有些动怒了,“霍徵,你到底有没有把他当成是你的儿子?他生的时候你就不在,从前也不爱搭理他。如今好容易让阿显觉得有个阿耶可以亲近了,你呢?竟把他丢在了街上自己转身便走了!”
这些年与娉婷也算是相敬如宾,安安生生地过了那么许久,只是她忽然又这样说话,我实在忍受不了,当即道:“阿显是不是我儿子,难道不是你最清楚?”
娉婷的脸色一下子白了,“霍徵你什么意思?”
我也知道我这话是有些说重了,却又拉不下脸来道歉,只好道:“我倒是真心带着阿显出去玩,可遇上至尊微服出巡又遇刺,难道我不该救么?”
“谁说你不该救驾的?可金吾卫都来了,你又不当值,还带着儿子,却去追什么追?”娉婷拧起眉头,“阿显从小就懂事,我就没见他这么哭过。霍礼和虞氏前去将他接回来之时,他都吓得有些傻了,见着我连人都不会叫!”
竟有这么严重?我连忙道:“请大夫来看过了么?”
“等着你回来过问,只怕阿显都有个好歹了!”我知道娉婷只是说的气话,但她这语气实在让我有些不舒服。
大约是从小亲缘淡薄,除师父外,别的亲友我一贯也没有太放在心上,面子上过得去也就罢了。妻子并不是我中意的,儿子也是在我不太知情之时有的,我至今都还没将他们当做是我此生最亲近的人。
只是这话我很明白,但我并不想让旁人说出来。
当年凌波进宫之前便告诉我,我虽口中决不答应娉婷行李代桃僵之计,但如果最后走投无路,仍旧会点头的,毕竟不看师父的情面,我也到底和娉婷相识更久。但我一直是不愿承认的,因为我自问是对凌波一往情深,我也不允许自己有这样的想法。
失神许久,我才疲惫地道:“大夫怎么说?”
“小孩子受了惊吓,须得慢慢安抚。现在已经吃药睡下了。”娉婷摇头。
我轻声道:“如此……日后我下值后早些回来,多陪陪他吧。”
第91章 雪霞羹(上)
自从那次之后, 旭轮比从前更不愿亲近我。
起初我还有心去哄哄,但后来朝中之事实在太多,楚煊又一直帮衬着李家裴家在朝堂上撺掇立太子, 刺客之事也没什么头绪, 便也没什么功夫去陪旭轮。
皇子渐渐大了,也都开始找师傅教授。既然韩谨跟我分别做了文武师傅, 也就不再找其他人,仍旧丢给我们二人。
自从韩谨再娶又调职, 我便再不曾私底下与他说过话, 尽管一个上午授课一个下午授课, 连照面都不曾打。我不知道韩谨觉得如何,只是就我看来,先帝的所有皇子中, 皇后所出的二皇子楚辕忠厚老实,但到底欠缺了几分天赋;昭仪李氏四皇子楚辙总让我觉得有些阴沉,又身体孱弱不能习武;充容孙氏所出的五皇子楚驿则刚好相反,脾气暴躁, 虽武功学得好却不懂谋略……这样看来,也便只有淑妃谢氏所出的三皇子楚辂天资聪颖,为人又彬彬有礼, 不骄不躁,堪当大用。
据我看来,先帝其实也最属意楚辂,只是他外家不如楚辕与楚辙强大, 贸然立储,只怕会引得朝廷大乱。
先帝曾当朝问过诸皇子功课,还让韩谨给众臣看过诸位皇子所作的策论,不少人认为楚辂的文章足见其胸襟,实在是为帝王的好材料,但韩谨却坚持认为楚辙的才气更高。时年韩谨正主持编纂史书,在文臣之中声望颇高,在他的坚持之下,倒又有许多人反口。但我与一众武将又坚持说楚辂文武双全,深肖先帝,最适合继承大统。而崔家与卢家则以楚辕的仁孝和身世为证,力挺楚辕。
闹了一个多月,谁也不能说服谁,每次上朝都是一团乌烟瘴气。
而刺客之事仍然在查,又接连遇到几次刺客行刺,抓住的都当场自裁,抓不住的还是逃到了平康坊之后消失,我和卢浩不得不与大理寺的人时常往红袖招跑。
但我看卢浩去得倒是越来越开心,每次去了必问公孙娘子如何。
卢浩岁数也不小了,却一直没有娶正妻。之前是他自己不愿意,后来则是他父亲卢湛去世,他须得守孝。只是我看他那架势,只怕除服之后,卢瀚想帮他选一门合适的亲事也实在不易,因为他已经把公孙霓裳看进了眼里。哪怕公孙霓裳后来解释是卢浩偶然出游的惊鸿一瞥让她记住了这样的谎话,他也坚定不移地信了。
我本想劝,又不好深劝,毕竟我只是个表兄,不能插手他的私事。而公孙霓裳身上谜团不少,但又拿不出确凿的证据说她也是刺客。
只是又一次去了红袖招,竟在门口遇上了韩谨。
我犹豫了片刻,卢浩却是大大咧咧地上前去打了招呼,“韩大夫,倒真是巧了呀。”
韩谨被他叫得一惊,到底是强笑道:“原来是两位将军。素闻二位是出了名的洁身自好,怎的会到此?”
“公孙娘子的《剑器浑脱》舞得极好,深得我们武将的喜欢,当然要来看看。”看着韩谨的这态度,我直觉有些不对,便抢在卢浩之前含混过去。毕竟先帝遇刺之事并未大肆宣扬,查刺客也只是在私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