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虞抚额。
早知道如此,当初就应该把它给砸碎了丢进河里。
此时她只求萧桓不敢肯定这是他父亲的遗物,又寻思着万一萧桓认出来了,她该怎么说?
一时间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烛火结花时发出来的“噼啪”声,和从外屋传来点数声。
还是以不变应万变好了。
夏侯虞立刻就有了决定。
萧桓这个人太精明,她可别自露马脚。
先看看萧桓怎么说她再随机应变!
夏侯虞长吁一口气,心中微定。
第一百七十二章 说话
萧桓看到那块佩饰的是时候,脑子里是一片空白的。
他下意识地弯腰,捡起了那块佩饰,对着灯光仔细地打量。
椭圆型的佩饰,看上去光洁一片,对着灯光,却可以看见佩饰上烧制的梅兰竹模样的图案。
萧桓的眼睛顿时一阵酸涩。
这是他们家烧的白瓷。
这图样还是他父亲亲手绘制。
除了梅兰竹,还有喜上眉梢、燕子衔杏、节节高……都是些寓意吉祥的图样。
他父亲画这些图样时,曾把他抱在膝头,一笔一画地告诉他准备把这批烧出来的白瓷送给什么人。
他曾经亲眼看见这批白瓷出窑。
亲眼看见母亲将这枚白瓷佩饰挂在父亲的腰间。
父亲望着他眼里的羡慕,还曾亲昵地抱起他,笑着对他承诺:“等你成家了,我就把它送给你。算是我们家的传家宝了。”
父亲死的时候,他亲手给他小殓,曾到处找这块佩饰都不见踪影,此时却在夏侯虞装饰品的匣子里找到了。
萧桓有些茫然地抬头朝夏侯虞望去。
他在夏侯虞的眼里看到了担忧、怜悯、挣扎,甚至还有同情。
同情?!
她同情他什么?
电光石火中,他突然明白过来。
夏侯虞,肯定是知道了他父亲的死因。
所以她才会忧心他,才会同情他。
萧桓忍不住哂笑。
这天下果然没有永远的秘密。
他应该保持沉默,就像不知道这枚佩饰有什么不同似的,不动声色地将它放回原地,淡然地说一声“你的东西掉了”,然后彼此心知肚明地把这件事揭过去。
这才是正确的做法。
可他却觉得心底翻沸,有什么东西控制不住的喷薄而出,没能忍住地道:“你是从哪里得来的这枚佩饰?”
夏侯虞看着萧桓瞬间煞白了的面孔,心底一软,声音都温柔了几分,低声道:“是从一个和尚那里捡到的。”
萧桓讶然。
夏侯虞把事情的经过很委婉地向萧桓说了一遍。
萧桓摩挲着手中的佩饰,沉默了良久,这才声音嘶哑地道:“你是不是很好奇当初发生了什么事?”
夏侯很想摇头。
她从小就懂得一个道理。
并不是知道的事越多就越好。
有时候,你知道的事多了,只会意味着你陷入这个圈子更深。
她不是已经决定和前世一样远离萧桓了吗?
她就更不应该好奇才是。
可她心里就像有一千只猫在挠似的,让她的情感凌驾于理智之上。
她听见自己沉声回答了一声“是”。
萧桓自嘲地挑了挑嘴角。
又有谁会放弃知道那些萧家的秘辛呢?
可他并不反感向夏侯虞说这些。
或许是因为夏侯虞之前的缄默,或许是夏侯虞面对他时流露出来的怜悯,或许是在他心里,夏侯虞作为他的妻子,她有权知道家里都曾经发生过些什么事,才能避免敌我不分,节省他更多的精力。
他轻声地道:“萧淙觊觎我母亲,而且还不止一次打我母亲的主意。还好有三婶相助,萧淙几次都没能得逞……后来我父亲不能忍受,决定杀了萧淙……”
萧淙是萧桓的三叔父,萧桓却直呼其名。可见对萧淙的恨意。
夏侯虞愕然地抬头望着萧桓。
萧桓知道自己这样很容易让夏侯虞看出他的心思,但对一直以来埋在他心底的恨意地让他在述说时充满放肆的恣意,觉得痛快。
他决定放纵自己一回。
萧桓看了夏侯虞一眼,不仅没有收敛,反而更直白地继续道:“萧家在吴中是数一数二的世家,萧淙失踪,家里人自然要查,特别是父亲,作为长房长子,又是家主,更有推不开的责任。”
“父亲先前准备搪塞过去的。”
“可看着三婶和萧淙的儿女为他的失踪担心不已,日夜难眠,觉得既然是自己做的事,就应该自己承担起责任,负责后果。不能让自己的儿女也和萧淙的儿女一样,连父亲的生死都不知道,永远活在煎熬中。”
“他就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萧浠和家中的族老。”
“他们大吃一惊。”
“这样的丑闻,若是传了出去,不要说萧家长房了,就是我父母也完了。”
“家中的族老就决定隐瞒此事,让我父亲拿出一半家资给三婶等作为补偿。”
“我父亲同意了。”
“可萧浠却不依。”
“他非要我父亲偿命不可。”
“不仅如此,他还威胁父亲,若是父亲不答应,他就把这件事告诉我母亲和萧醒。”
“父亲为了不连累家人,又觉得自己让萧斐和萧玫自幼失怙,很对不起他们,决定以命换命,以杀止杀……”
所以萧炎自尽了。
萧浠对萧炎有再多的不满,也只能放在心里,也只能针对萧桓。
所以什么也不知道的萧醒还以为萧浠是从前那个二叔父。
夏侯虞语凝,那个她从来不曾见过的大人公却骤然间在她心目中高大起来。
在外人的眼里,也许他不是个成功的人,不像她的外祖父,不像卢渊,能在青史上留名,能在家庙最显眼的地方留像,可他对家人、对子女、对自己,却从来不曾推脱、不曾回避。
就是萧浠,也没有办法去对付手无缚鸡之力的吴氏和萧醒。
也难怪萧桓满腔的恨意无处可放。
她不由上前几步,轻轻抓住了萧桓的胳膊,低声道:“大人公求仁得仁,求义得义。未尝不是一种圆满。你应该为他高兴才是。”
萧桓捏着佩饰的手指关节有些发白。
他低声道:“我知道。可我不甘心,我不服气。为何死者为尊?就因为人死如灯灭吗?那活下来的人呢?又有谁能体谅他们?我实在是不愿意管萧家的这些事。”
说这话的时候,他有些颓然。
但也仅仅是几息的功夫,他又振作起来,道:“多谢你把这枚佩饰收了起来。你能把它送给我吗?父亲死前,把什么事都安排好了。但并没有留什么贴身的东西给我。我找了这块佩饰很久……也问过萧荣。他说当时的情况很混乱,他也一直没找到这块佩饰。”
夏侯虞道:“萧荣知道大人公是怎么死的吗?”
“不知道!”萧桓道,“除了萧浠,就是家中的几个族老知道了。而且这两年还相继有两位族老病逝了。知道的人就更不多了。”
夏侯虞道:“那你怎么解释这枚突然出现的佩饰?”
萧桓朝她笑了笑,道:“我不用和任何人解释。”
第一百七十三章 相对
夏侯虞一愣,随后也笑了起来。
萧桓是萧家的家主,如今又打了个大胜仗,声誉正隆,有谁会随意在他面前说话。
她弯腰,把扫在地上的匣子捡了起来,然后拿了萧桓手中的佩饰,装进了匣子里,把匣子递给了萧桓:“送你!”
萧桓微微地笑。
抬头看见窗外一轮明月,正照在窗前的花树上,斑驳的树影,倒映在青石铺成的走道上。
萧桓的声音不由软了下来,道:“你也早点歇了吧!明天天还没亮我们就要启程赶往长安城了。”
夏侯虞第一次放下心中的戒备,道:“是不是建康城里出了什么事?”
萧桓没有瞒她,笑道:“我想让北凉割城岁贡。但我们人手不足,城池太多或是距离太远都不可能守得住,我就想让北凉让出均口。估计北凉不会答应,据说已经派人前往建康城,想通过卢渊的夫人范氏说服卢渊。我觉得你还是在我身边安全一点。”
若是其他的将领,夫人死了再娶一个就是了,可萧桓娶的是当朝长公主,受辖制的地方也就更多一些。
夏侯虞和萧桓开玩笑:“你会不会后悔娶了我?又没能帮上你什么忙?”
后悔吗?
萧桓不知道。
萧炎从小就教导他,有得必有失,只看你是更重视得到的多一些,还是更重要失去的多一些。但不管是得到还是失去,都不要后悔,都不要多想。只有一腔孤勇地往前走,才会柳暗花明。
他从来没有想对这桩婚事后悔过。
何况夏侯虞远比他想象中的更好——就在他以为她只是手段百出的宫中女子里,她却表现出对政事的大局观念;就在他以为她只是个被宠坏了的长公主时,她却毫不犹豫地杀了崔浩,表现出她果敢的一面。就在他以为她会在知道了萧家的秘密时会退避三舍,或是厌烦鄙视的时候,原来她一直都保持着沉默。
包括他成为家主之后却对萧家没有尽到什么责任,任萧家的那些亲戚自生自灭,夏侯虞也不曾有半点指责。
她只是默默地听着他说心事,同情他的遭遇。
月光照在他的床前,他翻了个身。
母亲也是因此特别喜欢她的吧?
有些人,总是能不动声色就吸引别人的注意。
夏侯虞肯定也是这样的人。
她不过是回了一趟姑苏,就让萧家很多人都喜欢上了她。
还好他亲自回了一趟襄阳。
不然他永远也不可能知道夏侯虞居然是这样的女子。
萧桓觉得他的心像泡在温水里,荡啊荡的,很快就哄着他进入了梦乡。
翌日清早,还是他身边的随从把他叫醒的。
自父亲去世之后,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沉沉睡上一个觉了。
起床的时候他身子骨还懒懒的,想再躺一会儿。
可他自己规定的时间,他自己首先就得遵守。
他想了想,还是很快就起了床。
身边的侍者告诉他:“萧管事和尹管事回来了。”
萧桓有些意外。
侍者道:“两位管事昨天晚上就回来了,怕打扰您和长公主休息,就没有过来问安。但今天早上天还没有亮就过来了。”
萧桓道:“让他们进来。”
侍者应诺,去请了萧备进来。
萧桓看见只有萧备一个人进来有些惊讶。
萧备忙道:“昨天晚上我们回来之后,尹平就和我各自行动了。此时他应该带着几个死里逃生的部曲去见长公主了。”
还有人活着回来了!
萧桓非常感兴趣地道:“怎么一回事?你说给我听听!”
夏侯虞那边,却隔着一道帘子。
她一面由着侍女帮她绾头,一面听着尹平的回禀:“……从崔家逃出来的时候受了伤,在路上发起烧来,阿目眼看着那舞姬烧得地糊涂了,怕闹出人命来,只好带她去求医,就这样被卢家的人找到……那舞姬说长公主没有对她失言,她也不会对长公主失言,就自尽了……阿目虽然逃了出去,最终还是被他们找到了……去的二十六个人里,只回来了六个人。”
尹平低下头,很是羞愧,觉得没有把差事办好。
“能这样已经不错了,你不要自责。”夏侯虞只能安慰他道,“崔家那么难进,崔浩身份显赫,能有这样的结果,已经很好了。”
她之后又安排好了几个人的后事,这才让人把尹平送走。
只是还没有等她喘过气来,萧桓就过来了。
“用过早膳没有?”他温和地问夏侯虞。
或许是有了昨天晚上的交流,萧桓看上去神色静谧,气质儒雅。
夏侯虞自懂事之后心绪就绷得紧紧的,揣测完了这个揣测那个,没有一刻消停的时候。所以前世她去了庄园小住之后,就再也不愿意回建康城了。此进萧桓无害的模样让她想起了秋日的晨光,安详宁静,让人的情绪都跟着放松起来。
“还没有。”她笑道,“都督用了早膳没有?要不要一起?”
这还是夏侯虞第一次这样高兴地邀请他用早膳。
萧桓的心情也跟着好了起来。
“好啊!”他笑道,“今天厨房都是做了些什么?”
“应该有白粥和开花馒头。”夏侯虞笑道,“我昨天说了要吃这两样的。再就是应该有很多的胡饼。”夏侯虞说着,朝萧桓挑了挑眉,“足够你吃到饱。”
昨天萧桓叮嘱夏侯虞多做些胡饼,带着路上吃。
萧桓呵呵地笑。
明媚的初夏清晨,太阳还没有升起来,却有风徐徐掠过。
两人说笑着用了早膳,启程的时间到了。
夏侯虞看到马车果然又惊又喜。
惊的是萧桓来接她,花了这么大的功夫,喜的是她有一天能坐上马车赶路了。
之前她在典章里看到天子八骏,日行万里,就很想试试,但她的母亲文宣皇后告诉她,集市上是不能跑马的,她为此还闷闷不乐了良久。
“他们可真漂亮!”夏侯虞轻轻地抚着头马的马鬃,朝萧桓的随身小厮要了块糖塞到了那匹马的嘴里。
马吞了她的糖,前蹄轻轻地刨着地,就像在向她道谢似的。
夏侯虞十分的惊喜,又要了几块糖,分别喂了其他的马。
萧桓看着就轻轻地咳了一声,笑道:“你可别再喂了,小心他们都不愿意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