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那边传来的消息是这样的。”宋潜不知道萧桓的态度,面无表情地低声道,“而且我也问过黄复光,他说长公主很喜欢那舞姬,他第二天就把那舞姬的卖身契送给了长公主。”
萧桓抚了抚疲惫的眼,低低地笑了几声,道:“崔家那么多部曲,建康城那么多士卒,居然没有捉到行刺的人?我是要夸赞长公主几句厉害呢?还是佩服她初生牛犊不知道怕呢?”
长安城打得很艰难。
自朝廷南迁,胡人就没有把汉人看在眼里。
而汉人的记忆还停留在和胡人作战十争九输的恐惧中,根本不敢和胡人正面交锋,要不是那些曾经跟萧桓伐过蜀的部曲不怕死地攻城,萧桓也亲自上阵击鼓,鼓舞了士气,这仗肯定是要输的。
胡人的五万兵马全部被歼,只有几个所谓的统帅各带了几百人逃了出去。
尽管如此,萧桓的死伤也非常的惨重,五万人马,只活下了二万,能战的不足八千。
襄阳太守觉得萧桓此次用兵不对。
他之前建议利用几位统帅各属于不同的皇子麾下,用离间计先分化这些统帅,再逐个击破,但萧桓非要正面交锋,说什么朝廷太需要一场硬碰硬的胜利,活下来的才是真正的精锐云云。
如今可好,他们只有八千人马了。而北凉皇城那里还囤着他们的二十万雄兵。
攻城之后,他和萧桓几乎谈了一夜,想说服萧桓立刻退兵。
否则北凉继续援兵,他们后路无人防守,很有可能会被北凉像包包子似的围剿。
萧桓不同意。
他觉得现在北凉皇城所谓的二十万雄兵实际上是皇子最后的精锐了,为了夺取皇位,他们是绝对不会同意分出一兵一卒来收复长安城的。他们完全可以先把长安城瓜分一空,等到收了夏粮,再满车财物,浩浩荡荡地回到襄阳城去。
两人都没能说服对方,不欢而散。
萧桓心比身体更累。
他觉得借兵毕竟不是长远之计,而且这能再战的八千人马之中,虽然有六千是萧家的,可还有一千多人是襄阳太守的,一千多人是郑家的。
他一个也舍不得放手。
第一百六十八章 看着
萧桓一直在想着用什么办法把这八千人马都留在他的手里,知道夏侯虞杀了崔浩的时候,他的注意力还一直在这件事上,说话也有点心不在焉。
宋潜知道他在为什么事烦恼,因而答话答得也心不在焉,道:“长公主的脾气是有点大。不过,这样的女郞也爱憎分明,有事主事,有话说话,未必不是件好事。”
萧桓听着,神色变得有些古怪。
他突然想到之前他准备拥立夏侯有福的事。
夏侯虞不会到现在还记挂着这件事吧?
想到夏侯虞也许会因此而“报复”他,他顿时觉得很不自在,轻轻地咳了一声,正色地:“你派个嘴严的好生查查,那个舞姬现在怎么样了。不行,就帮着长公主收拾一下残局。”
总之得把夏侯虞给摘出来。
崔家先是死了个崔环,现在崔浩又出了事,崔家已经没有什么人才了,崔家想保住如今的地位,除非跑出一匹黑马,能把崔家撑住。
若是让崔家的人拿到证据,证明这件事是夏侯虞做的,她和崔家就是死仇了。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到时候崔家把这口气全撇在夏侯虞身上,也是件麻烦了。
最怕是百密一疏,夏侯虞真的因此受到什么伤害。
宋潜倒没有萧桓这么多的心思,他只是单纯地觉得做事就得做得干净利落而已。他笑着点头,道:“您放心,这件事我会亲自盯着的。”
萧桓叹气,两人的话题渐渐地转到了那八千人马的身上。
郑家的部曲还好说,可以交郑多,郑多此时还没有领兵作战的能力,等同于在他手中。等到郑多真的可以独当一面了,他的人也应该壮大起来,也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依赖这八千人马了。
倒是襄阳太守的那一千多将卒怎么办,这才是萧桓和宋潜头痛的事。
他们商量来商量去也没有商量出一个好办法来。
宋潜见萧桓的神色越来越疲惫,不由道:“要不您先歇会,我们明天再议。反正不管是走是留,我们这几天都会待在长安城。”
萧桓也的确太疲惫了,但他还是不放心地吩咐宋潜:“长公主的事你要记得快点办妥了,越拖越麻烦。还有天子那里,我们既然攻下了长安城,无论如何也要送些战利品去建康,给朝廷的公文和天子的折子也要小心点,别被人抓住了把柄。”
他这次借口“将在外君命有所不授”来辩解自己为何没有得到朝廷的旨意就快速出兵北上,这借口是经不起推敲的,好在是他们到现在都一直在打胜仗,比较有说服力,这也是为什么襄阳太守执意要撤兵的主要原因。
若是他们再遇到一场败仗,局面立刻就会变得对他们非常的不利。
宋潜笑着应道:“您就放心的去休息吧,这些事我保证给您办好。”
心里却忍不住想,大家都说都督和长公主的关系很冷淡,可长公主有什么事的时候都督却十分的看重,就像刚才,长公主的事在前,公务在后,外面的传言可能有些言过其实了。
萧桓疲惫地沉沉睡去,等到他再睁开眼睛,已经是次日的正午。
暮春的长安城风吹在身上还带着几分寒意,鸟儿却已经出了窝,站在冒出嫩芽的枝头叽叽喳喳地叫着,让房间变得更为静谧。
萧桓身体懒懒的,不太想立刻就起床,脑子却不由自主飞快地转了起来。
如果那舞姬没有处理好,夏侯虞的处境可就真的有点不妙了。
她怎么就这么不听话呢?
安安静静在襄阳不好吗?
以别一种形式打击崔家不好吗?
她怎么就做事情总像憋着一口气,不发泄出来不痛快似的。
从前怎么就没有发现她是这样的性格?
难道是因为夏侯有道殡天,她已无所畏惧,露出了最本来的面目?
那她从前在宫里忍得得多难受啊!
一瞬间,萧桓骤然地同情起夏侯虞来。
说她是长公主,实则也不过是个无父无母、无兄无妹、无人可依靠的女郎。
不知道她是否后悔嫁给自己。
他们这桩联姻并没有给夏侯有道带来什么利益,夏侯有道就病逝了。
她派人去刺杀了崔浩,建康城里肯定会有流言蜚语,他是不是应该派个人去安慰她一声。
萧桓越想越觉得这个决定有道理。
他和夏侯虞毕竟是夫妻,对方遇到了事,他总不能不理不睬吧?
萧桓立刻坐了起来,高声喊了小厮进来,让他去传萧备。
萧备匆匆而来,萧桓已更衣梳洗妥当,正坐在案几前吃着不知道是早膳还是午膳的饭菜,见进他进来,马上就放下了手中的碗筷,道:“钱三做得不错,北凉那边估计会派人来和谈,长安城近日不会有什么战事,你快马加鞭,回趟襄阳城,帮我……”
给他做什么?
他猝然间不知道说什么了。
帮他做什么?
去看看夏侯虞现在怎样了?
做为他的仆从,萧备显然不太合适。
那让萧备带话给夏侯虞,跟她说崔浩的事没什么大不了,他会帮她善后的?
他这不是还没有知道那个舞姬的下落吗!
或者说自己听说崔浩死了,怕她害怕,派人问候她?
那就更不对了。
崔浩死了,害怕的应该是崔家人吧?
各种念头纷至沓来,但好像说什么话也不妥当,偏偏萧备还满脸好奇地望着他,等着他示下。
萧桓生平第一次感觉狼狈。
他鬼使神差般地没有过脑子似的嘴翕翕,道:“帮我把部分战利品送到长公主手中?”
“啊!”就算是冷静如萧备,也愕然地睁大了眼睛,不解地望着萧桓。
萧桓这次北伐,就是为掠夺北凉的财物。
可这些财物萧桓并不是打算自己挥霍的,而是为了增加萧家部曲的作战能力和奖励战功、抚恤死者,萧桓自己都不曾用过,却要送一部分给长公主,这怎能不让萧备诧异?
萧桓立马从萧备的神色中感觉到了自己的反常,他下意识的就想补救。
他脑海突然冒出过年时夏侯虞身上大红色的襦衣,衬着她肤光似雪的模样。
萧桓忙道:“我是说,长公主已经出服了,你去库里挑几匹好一点的衣饰和珠宝送到襄阳去。”
这是一个好借口。
萧桓暗暗地吁了口气,觉得自己这么没说错话。
萧备也暗暗地吁了口气,却觉得萧桓对长公主可真好,这个时候还想着长公主,长公主接到东西应该很高兴吧?
第一百六十九章 纰漏
接到东西的夏侯虞简直是莫名其妙。
她是去年十二月中旬除的服,因建康城的杀戮被萧桓留在襄阳,夏侯有道的周年祭她都不能回建康。
除服礼一切从简。
夏侯虞祭拜了夏侯有道一番,烧了些纸钱,请大师傅做了一场法事,换了件有颜色的衣衫,就算完了。
可当时萧桓什么也没有说,此事怎么就要送自己布匹衣饰了呢?
战利品不是应该想办法折换成钱用来养自家的部曲吗?
难道这几匹料子特别的名贵?
夏侯反复地磨挲着那衣料,也没有看出什么与众不同来。
要知道,天下织锦出自江南。
没有比建康的织女织出来的锦帛更漂亮、更精美的了。
至于送来的两支鎏金镶玉石簪子和一匣子碧玺石,还有一串嵌着红宝石的项链,也只是宝石够大,做工却很是粗糙。
夏侯虞左看右瞧,实在是难以违心地表示喜欢,最后只好笑着对送东西回来的萧备道:“代我多谢都督。”
萧备当然看不出夏侯虞的心思,他恭敬地应“是”,看了看她周遭服侍的仆妇。
夏侯虞会意,让阿良把她们带了下去。
萧备问起了那个舞姬的事,并道:“都督叮嘱我,若是您有什么吩咐,先把您的事做了,再回长安也不迟。”
夏侯虞皱眉。
崔浩之死瞒不过郑芬,当然也瞒不过萧桓。
不过,萧桓这是什么意思?
怕事情暴露连累了萧家?
还特意派了萧备回来。
夏侯虞心里有些不舒服,这种不舒服甚至超过了郑芬当初对她的指责。
她道:“你请都督放心,这件事已经处理好了,不会牵连到都督身上去的。”
萧备对萧桓忠心耿耿,此时听夏侯虞的语气,知道夏侯虞对萧桓恐怕有所误解,按理不管他们俩人之间怎样,都轮不到他置喙,可他想到这是萧桓第一次给女郎送东西,而且还是从自己的战利品中挑出来的,颇有些拿了自己最好的东西讨好夏侯虞的味道,他不能让萧桓的好意就这样落空了。
他忍不住道:“长公主,我们都督若是怕事的人,当年就应该投靠卢大人的麾下。”
夏侯虞一愣,随即深深地后悔起来。
她对萧桓是不是比对别人都要苛刻。
每每遇到他的事,她总是不能像对待别人那样的宽容。
难道仅仅因为他是她联姻的对象?
或者是,她对萧桓的期望太高,萧桓若是没有达到,她就会失望之余迁怒于他?
夏侯虞脸上火辣辣的。
她平时并不是这样的人。
而且她也已经决定对萧桓好一些。
不管怎样,前世最后关头,他都救了她。
她得好好反省反省才是。
不能总做出这样有失格调的事来。
她这一次肯定是受了她舅父的影响。
她舅父知道她杀了崔浩的时候第一时间不就是在担心被牵连吗?
夏侯虞暗暗给自己找着理由,觉得心里的羞惭少了一些,这才正色地问萧备:“那都督是什么意思?”
萧备之前就佩服夏侯虞性格豪爽,此时更觉得这样说话更舒服,也不藏着掖着了,直言道:“都督怕长公主身边没有可用之人,派我来给长公主善后。”
就这样吗?
一句旁的话也没有。
夏侯虞道:“都督还让你带了些什么话?”
萧备想了半天,道:“还让我把东西送给长公主,说若是长公主不喜欢,收着以后送人也行。都督准备收了夏粮再回来,把襄阳的事务安排好了,就会送长公主回建康,怎么也是今年入秋之后的事了。”
这说了等于没有说。
有哪一桩事是与这礼物有关的?
但萧桓是出了名的沉默寡言,有这几句话已经不错了。
她索性问起建康的事来:“卢渊弹劾都督,都督知道了吗?可有什么打算?”
萧备道:“都督已经知道了。不日就会派了客卿前往建康。”说完,又怕夏侯虞担心,思忖片刻,道:“只要都督大胜,建康城就不足惧矣!”
夏侯虞自然知道这其中缘由,心中微安,正要细问长安战事,阿良面色惶恐地走了进来,不管萧备在场,伏地通禀,说尹平求见。
萧备回避。
尹平面色凝重地疾步走了进来,低声禀道:“卢家的人找到了那舞姬,舞姬自剔,阿目未能逃脱,咬毒丸自尽。”
阿目,就是尹平派去接应、安置那个舞姬的。
夏侯虞脑子嗡嗡直响,神色冷峻。
顺藤摸瓜,就算卢家查不到夏侯虞身上来,所有的证据也都会隐隐指向夏侯虞。
对于急于给崔浩报仇的崔家来说,这已经足够了。
夏侯虞不得不承认,自己把事情想的还是太简单了。
她低声道:“好好善待阿目的家人。那舞姬,也想办法葬了。”
尹平轻声应“是”。
夏侯虞心情低落,不想再见萧备,让尹平去陪萧备,自己一个人在内室抄了几页经书,心情才渐渐地好一些。
而舞姬的事自然也就没能瞒过萧备。
萧备再次求见,委婉地恳求夏侯虞让他去一趟阿目等人出事的地方:“我从前做过几桩这样的事,比尹平有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