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样的气愤,在看见夏侯虞红着的眼眶,突然一下子如水雾般蒸腾。
他从她红着的眼里看到了担忧和关心,仿佛他是她重要的什么人,不能忍受他有任何的意外。
这种让人捧在手心里的感觉,他生平还是第一次感受到。
从前,他是家中的长子,要振兴家业,照顾母亲和幼弟,现在,他是萧家的家主,吴桥的主公,有一大家子人要照拂,被一大堆人依靠。
此时,却有个人把他当成一个普普通通的人,觉得他也会被伤害,他也需要帮衬……他觉得有点怪异,可心里却不由自主的生出一点点的甜来。
那些曾经的气恼,愤怒,突然间都变得无足轻重起来。
在夏侯虞的责怪面前,他唯有诺诺应是。
夏侯虞问他:“顾大人在哪里?我们就这样去见他吗?”
她见到了安然无恙的萧桓,理智重新回笼,开始冷静的思考。
萧桓的话说得不错,于国而言,她和北凉誓不两立,于家而言,她却是应该去好好拜访拜访顾夏,向他道谢——上次刺客的事,顾家的部曲看在吴夫人的份上,曾放过她一条生路。
“就在不远的草原里。”萧桓以为自己要花很多的口舌去说服夏侯虞,没想到夏侯虞转眼间就改变了主意,他忙道,“顾大人见了你就准备回北凉皇庭了。”
如果她不去,萧桓会很尴尬吧?
夏侯虞松了口气,觉得自己做了个正确的决定。
“我找个地方梳洗一下。”她左顾右盼,寻找合适的地方。
衣饰整洁,既然是对自己的看重,也是对对方的尊重。
他们已经耽搁了半天的时间,顾夏这次出来也冒了很大的风险,按理他们应该立刻启程,可看见夏侯虞眼底的坚持,萧桓还是决定等夏侯虞梳洗打扮。
他让人扎了个帐篷,自己则和吴桥在帐篷外等候。
吴桥非常的自责。
他就知道,都督会把事情都安排好的。可夏侯虞当时那样的慌张,不仅让他没有了主张,而且也跟着害怕起来。
他向萧桓请罪。
萧桓不仅没有责罚他,而且还轻描淡写的把这件事揭了过去:“你是奉了长公主之命,并没有犯什么错。何况出行之前叮嘱过你要照看长公主的,你不必放在心上。以后做事当心一些就是了。”
吴桥愣住。
心中有什么东西闪过,可那东西转瞬即逝,加之萧桓又问起了夏侯虞的马买得怎样了,脑子里一乱,这种感觉也就掠了过去。
“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带长公主去了马市。”吴桥恭敬地道,“长公主很高兴地挑了二十多匹马……”
萧桓满意地点头,夏侯虞那边什么都没有,最多也就能用帕子沾了水囊的水,重新清理一下尘土,然后出了帐蓬。
“你还能骑马吗?”萧桓看了她一眼,柔声道,“要是不能骑马,我让他们去弄辆马车。”
长时间骑马会让大腿两侧的皮肤擦伤,特别是像夏侯虞这样很少长时间骑马的人。
“没事!”夏侯虞有经验,她做了些措施,“如果顾大人像你说的那样离这里不远,就没什么问题。”
萧桓颔首,扶了夏侯虞上马。
一行人由向导带着,朝顾夏的营地奔去。
茫茫草原,夏侯虞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她突然想起一件事来,不由纵马想靠近萧桓。
萧桓慢下来,主动靠近了她,道:“怎么了?”
因两人都在马上,说话的声音再小就听不见了,他们身边还有些是顾夏的部曲。
她只能含蓄地道:“你回马市了吗?见到宋先生派来的人了吗?”
“见到了!”萧桓明白夏侯虞在说什么,委婉地回答她道,“我回去就会处置这件事。”
夏侯虞放下心来。
顾夏正如萧桓所说的那样,营地离他们所在的位置不远。
不过半个时辰,他们就到了。
可能是秘密来见萧桓,顾夏带的人也不多,里三层外三层把主帐围在中间,看上去也不过四、五百人的样子,加上又借了一大半人手给萧桓,夏侯虞到的时候,除了守卫,只有几个穿着皮袄的胡人妇女在那里烧着奶茶。
夏侯虞不由在心里腹诽顾夏。
做了北凉的权臣,连生活习惯也像胡人了。
萧桓对她的心思自然是一无所知,扶着夏侯虞下了马,由个身材高大穿着胡服的汉人带着,进了主帐。
主帐掩得严严实实,光线就有些昏暗。
夏侯虞进帐的时候眼睛有些不适应,还眼盲了几息的功夫,待她看清楚帐内的情景,这才发现坐在主位上的顾夏是个头发胡子都已经花白了的清瘦老者。
“这就是晋陵吧?”他微微地笑,眸子却像婴童一般清澈无垢,穿的也是汉人士子穿的长袖衫,如果不是地方不对,夏侯虞还以为自己是在见一位江南名士。
她想到萧桓所说的国礼家礼,上前恭敬地顾夏行了礼,禀道:“夏侯氏,拜见世伯祖。”
顾夏和萧桓俱是一愣,随后顾夏发了一声爽朗的笑声,指着夏侯虞对萧桓道:“好一个夏侯氏!”
第一百八十五章 旧事
萧桓的心弦顿时绷了起来。
顾夏看着是老了,像个和善的老头儿,往前二十年,见到他的人无不胆战心惊。
他曾一口气杀了二十万羯人,让羯人几乎灭族!
而且到了顾夏这个年纪,这种地位,你已经分不清楚他是真笑还是假笑,是真的开心还是心生恼怒了。
萧桓忙上前几步,笑着对顾夏道:“上次有人刺杀晋陵,说起来还是世伯祖救了晋陵一命,家母感激不尽,一直叨念着让我们好好谢谢世伯祖,今天总算是遇到了机会。”说完,他拉了拉夏侯虞,长揖道:“世伯祖,请受我们夫妻一拜。”
顾夏是什么人?
萧桓的维护、夏侯虞的倔强,他都看在眼里。更是欣赏夏侯虞的不卑不亢。
之前萧桓要救人,他虽然帮着派了兵,心里却是不以为然的。
此时见两人并肩而立,如同金童玉女,又想到吴氏的母亲原本和他是青梅竹马,却阴阴差阳错地嫁到了吴家,当初若不是得吴氏的母亲想办法给他送信,他也不会知道吴中巨变,被迫留在北凉,苟活到了今天。
可今天纵然他权倾北凉,却无力照顾吴氏,让吴氏流落吴中不说,还就这样糊里糊涂地嫁到了萧家,临到享福的时候却守了寡。
若是当初他更坚持一点,他和吴氏的母亲说不定就成就了一桩良缘。
吴氏就是他的女儿。
他肯定不会把吴氏嫁到萧家的。
他和吴氏的母亲说不定也能像萧桓和夏侯虞一样,成为一对佳偶。
“你们既然喊我一声世伯祖,就不必多礼。”顾夏说着,突然间意兴阑珊,对萧桓道,“人你也找到了,事情也已经谈妥了,这边是北凉五皇子的蕃地,我就不做停留了。我年事已高,山高路远,以后再见,也不知道我是死是活,你母亲过得很好,你又娶了有情有义的妻子,我心中已无牵挂。我们就此别过,你们一路保重。”
说着,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可以走了。
萧桓和夏侯虞面面相觑。
原本以为或许是温情,或许是算计的见面,就这样虎头蛇尾的结束了。
但他们都不想和顾夏有更深的交情,对顾夏的转变也就当不知道,恭敬地行礼,由屋里服侍的一个人领着,出了帐篷。
夏侯虞这才发现,领他们出现的是个年约五旬的文士,相貌和顾夏犹如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穿着件胡服,手上戴着枚鸽子蛋大小的祖母绿,虽然长着一副汉人面孔,却是十足的胡人打扮。
她不由暗暗地猜测着这个人的身份。
这人像看出了她的困惑一样,笑道:“我是顾家的大郎。”
也就是说,他是顾夏的长子。
那个曾经悄悄去吴中参加过吴氏婚礼的人。
夏侯虞对他不由自主地感觉到了亲近。
可惜顾夏的这个长子汉语说得很勉强,反而是胡语说得更流利一些。
夏侯虞有些失望。
顾家大郎悄声对萧桓道:“父亲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你之前派了人送信给父亲,父亲是很赞同的。可惜家中幼弟从小就在北凉长大,对你所说之事不以为然。四弟更是因为尚了北凉的公主,更希望顾家留在北凉。父亲没有办法,虽然做了一些安排,但改变不大。所以这次父亲才会求助于你。望你看在两家往日的交情,能早日帮父亲达成心愿。我在这里先谢谢你了。”
说着,躬腰就给萧桓行了个礼。
萧桓吓了一大跳,忙转身避开,道:“世伯何出此言!我既然答应了世伯祖,就一定会做到的。世伯放心吧!”
顾夏的长子轻轻地叹了口气,把萧桓和夏侯虞送了出去。
夏侯虞长透一口气,觉得呼吸都轻了几分。
她道:“这里毕竟是北凉的地方,你又杀了他们那么多人,太不安全了。我们还是快点回兰田去吧!”
夏侯虞甚至有些后悔带着人来买马。
马对别人来说很难,对她来说哪里不能买,不过是马匹的优劣和银子的多少罢了。
她却惹出这些事端来。
萧桓却想着和顾夏所谈之事,急着回去重新布局,也归心似箭。
两个人不谋而合,急着赶路,下午就回了集市。
夏侯虞整个人都松懈下来。
萧桓却急着去问洪怜的事。
等他从宋潜的来使那里出来,脸都黑了。
他来和夏侯虞商量:“我们连夜赶回兰田,你能行吗?”
夏侯虞累得不得了,但想到洪怜那个像炮竹似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炸的人,她咬着牙道:“没事,我可以。我们连夜就赶回兰田。”
萧桓颔首,知道她并不如她表现的那样轻松,但他急着回兰田,又不愿意夏侯虞远离他的视线,就算是夏侯虞不舒服,他也只能拉着拽着她前行,以后再补偿她好了。
草草地用过晚膳,他们就出发了。
夏侯虞问起他和西域人的交易,萧桓没有瞒她,道:“早已经商定好了,一直没有声张,不过是为了掩护我的行踪罢了!”说完,他又解释起之前的晚归,“原本以为是顾家的哪一位郎君,谁知道却是顾大人。听顾家的大郎君说,顾大人是临时起意,还说不是来和谈的,是想看看故人之后长成什么样子了!”
说到这里,他颇不以为然地道:“要看怎么不早看?如今我年纪大了,想亲近顾家的人也亲近不了,就像顾家的人,想亲近萧家的人也没有了感觉。真不知道他这样冒着被人发现的风险出来一趟做什么?”
夏侯虞也觉得顾夏对吴氏太好了一些,她心里隐隐有个念头,但看见萧桓很是苦恼,就把这个她自己也觉得不靠谱的猜测给压在了心底。
他们是第二天的傍晚到的。
满天的晚霞,徐徐的清风,让劳累了一天的夏侯虞心情也变得好了起来。
回到都督府,夏侯虞先好好地梳洗了一番,然后问起了萧桓,知道萧桓和宋潜关在屋里说了很长时间的话,疲劳的夏侯虞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被摇醒的时候,屋里挂着厚厚的毡毯,完全挡住了光线。
昏黄的灯光让她分不出此时是白昼还是黑夜。
夏侯虞抬头,发现摇她醒来的是萧桓。
“晋陵,”见她睡了,他坐在了她的床头,声音温柔如春风入怀,又低沉似伶人的胡琴,“我要连夜赶回长安城,你在兰田好好睡一觉,然后我让萧备和尹平一起送你去长安城。”
第一百八十六章 长安
又要搬吗?
夏侯虞有些不情愿。
“我不想去!”她嘟呶着,声音带着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的迷糊,如同撒娇似的,“一定要去长安城吗?”
她问着,小小地打了个哈欠。泪花聚集在眼眶里,像突然变得伤心似的。
萧桓心中一悸,心跳都慢了半拍,一时间居然不知道说什么了,几息之后才回过神来,道:“我已经答应帮他收拾大皇子和五皇子了,住在长安城里更安全一些。你跟着我,也免得我分出心神来照顾你。你听话,随我去长安城暂居。”
那句“你听话”一出,萧桓和夏侯虞同时面孔一红。
萧桓不由暗暗后悔。
他把夏侯虞当亲人一样,不知不觉中就拿出了哄萧醒时的语气。
夏侯虞则是羞涩,没有想到萧桓低眉顺眼的时候这样的话都说得出口,哪里还像前世那个沉默肃穆的大司马。
太羞人了!
她难道还要回他一句不成?
夏侯虞只能当作没有听见,道:“那我吩咐阿良收拾行囊!”
萧桓松了一口气。
还好夏侯虞没有逮住他这句话不松口,否则他就只能听着夏侯虞嘲笑他了。
“那我先出去了,”他道,“我们一个时辰之后启程你觉得怎么样?”
夏侯虞抿了嘴笑,道:“阿多和我们一起去吗?你有没有提前跟阿多说一声。”
萧桓也想起了上一次的事,忍俊不禁地道“他不是嚷着要见谢逾吗?带他一起去那边。我这就让人去跟他说一声。有了上次的教训,想来这次他不会迟到了。”
夏侯虞莞尔。
郑多果然没有迟到,但他对坐马车去长安城颇为抵触,对夏侯虞抱怨道:“我们能不能骑马或是坐犊车?这马车坐起来要人的命!”
顾夏的事也好,洪怜的事也好,夏侯虞和萧桓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对他隐瞒。毕竟郑芬是个很不确定的因素,若是郑芬和他们意见相左,郑多夹在其中只会令他痛苦。
“都督有急事要赶回长安城。”夏侯虞笑道,“要不你骑马?”
郑多脸都红了。
他的马还没有夏侯虞骑得好,之前他还在夏侯虞面前得意洋洋的,现在反而一声不吭,不好意思说话了。
郑多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上了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