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人都以不谈庶务为荣,像萧桓这样又是让郑多学习看帐目,又是毫不隐晦地谈钱财的人真很少。
她还记得她小时候,有一个度支尚书来跟武宗皇帝说国库存银的事,武宗皇帝一个上午也没有弄清楚当时的赋税到底是多少。
因而她还是颇为欣赏萧桓的务实的。
两人第二天一大早去城外骑马。
初夏的关中景色堪比江南。树叶刚刚冒出新芽,不知名的野花开得灿烂多姿,鸟鸣蝶飞,处处是一片生机盎然,会让人的心情都跟着这暖风一起舒展开来。
夏侯虞和萧桓上了驿道就一路奔跑,在山脚停下的时候身上都出了薄薄的一层汗。
萧备赶上,指了山脚下的一个无人的凉亭,问夏侯虞和萧桓:“在那里歇歇脚可好?”
他们虽然天刚亮就出了门,但城里不方便跑马,慢悠悠地好不容易出了城,夏侯虞骑了匹新得的马,还有所顾忌的没敢跑快,此时太阳已经升至空中,到了快午膳的时候。
夏侯虞点头,轻轻地勒了勒缰绳。
那马乖顺地放慢了脚步。
她回头对萧桓笑道:“你要从我的马里挑一匹吗?我觉得刚才那匹眼睛是白色的就很不错。”
马一般可以活个三、四十年,可真正年富力强,能奔跑用劲却只有十几年光景。萧醒有四、五匹常骑的马,有两匹已经超过十岁了,再过两年体力就下降,需要考虑换马的事了。
萧桓勒着马缰,上前几步,在夏侯虞的身边停下。
不知道是因为跑了马的缘故,还是因为阳光炙人,她的脸红扑扑的,眼睛亮晶晶的,反而比平时显得神采奕奕。
“你舍得啊?”萧桓看她的目光中含着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温柔笑意,心里却想,难怪建康城里的人都觉得夏侯虞大方。
不说别的,就他们改善关系的这几天,夏侯虞已经送了他一副软甲,虽然这软甲还没有拿到手,但以夏侯虞的为人,送给他了就迟早会是他的;还送了他一对碧玉杯,如今还要送他马……
他不由轻轻地咳了两声,道:“你不是也很喜欢吗?”
第一百九十一章 游玩
前世十年的隐居生活对夏侯虞的影响非常大。
在此之前,她总觉得这是我的就是我的。
隐居庄园之后,她常常会想些从前的事,武宗皇帝、文宣皇后、夏侯有道,甚至是她的祖父、曾祖父,慢慢地觉得,人死如灯灭,什么东西都不过是一时保管在你的手里,有缘的时候能拥有,缘尽的时候就会失去。
渐渐地学会了不再执着。
不管是物件,还是感情。
听萧桓这么说,她恍惚了片刻,过了一会才回过神来,道:“有什么舍不得的,都督看上哪一匹,只管说就是了。”
萧桓但笑不语。
有小厮过来扶了他们下马。
萧备已领着随从把凉亭打扫干净了,正指着另外几个随从用红泥小炉烧着热水,摆着水果,铺着坐垫、桌布之类的小东西。
因而等到夏侯虞和萧桓走进凉亭,茶沏好了,瓜果点心也上了桌。
两人坐下来舒舒服服地喝了口茶,吃了几个果子。
萧桓指了那小山道:“山上有个道观,长公主可有兴趣上去看看。”
那就不能骑马,只能步行了。
好在是她今天穿了胡服,不至于被衣饰拖累。
夏侯虞很感兴趣,不过,她也有件压在心头两世都困惑的事。
她指了指自己的衣裳,道:“你是不是不喜欢我穿胡服?可我有的时候觉得这样穿比较方便。小的时候,我曾经和我母亲讨论过,要不要把胡服也当骑马服来着。后来母亲卧病在床,很少出席宴请,这件事就不了了之的。”
萧桓看了她一眼,眉宇间闪过些许的不自在。
他不是觉得夏侯虞穿胡服不好,而是……夏侯虞穿胡服的时候,太过玲珑有致,让人看了不免有些脸热,他总觉得在外面穿不太好。
男子的目光都会落在她的身上。
但像今天这样,在胡服外面披了件披风,虽然半隐半现的,比直接穿胡服更撩人,可好歹掩了一半。
只是他自幼父母管束严格,懂事的时候已经被当成大人对待,没有谁敢跟他说句浑话,他更是觉得不好意思,支支吾吾了半晌,也不知道如何回答好。
夏侯虞不由试探道:“是因为这是北凉的服饰吗?我看姑苏家里都穿深衣。”
“那倒不是。”萧桓此时怕夏侯虞误会,忙道,“是我自己觉得你在胡服外面再穿一件披风比较好,或者是像上次我们去马市的时候,穿着袍袄也很方便。”
夏侯虞张大了嘴巴。
两世为人,她都没有想到居然是因为这样的答案。
萧桓是觉得她穿得太轻薄。
但夏季的襦衣就不轻薄吗?
她不禁低头打量自己。
然后她发现,自己这样穿,好像比轻薄的襦衣更显身材——襦衣好歹宽宽松松的,只露肩膀,夏天的胡服,让她腰是腰,腿是腿,虽然不透,却看得分明。
是这样么?!
夏侯虞顿时脸上火辣辣的,直到跟着萧桓爬到了山顶,脸上的热气也没有下去。
萧桓却有些后悔。
他不应该说那样的话。
夏侯虞自凉亭出来就一直没有解下披风。
此时的天气虽然不热,可这样一路走上来还是挺热的。
特别是夏侯虞的脸红扑扑的,额头上的汗像晨间的露珠。
估计背心也有汗。
他想了想,还是没有忍住,在见过道观的主持之后,他心不在焉地和观道的人闲聊了几句,就让道观的主持帮夏侯虞安排了一间客房,准备热水,并把阿良叫到身边叮嘱道:“你帮长公主换件衣裳,山顶风大,小心着了凉。”
阿良见萧桓开始关心夏侯虞,心中欢欣喜舞,掩饰不住眼底的笑容,高高兴兴地应了一声“好”,忙带着两个侍女去了道观安排的厢房,帮着夏侯虞洗梳更衣,还拿了带出来的几套衣服问夏侯虞:“长公主,您看哪一件好!”
按着照例,她出行要考虑到很多意外,不能失了礼数,除了衣衫,花粉胭脂、手帕饰品都要按衣服的搭配带上。
五套衣服,有四套是胡服。
夏侯虞叹气,挑了唯一件襦衣。
葱绿色的锦绸绣着白色的忍冬花图案,阿良帮她梳了个望仙髻,并簪了两朵半开的茶花。
夏侯虞奇道:“哪里来的花?”
阿良抿了嘴笑,道:“是一早摘下来的,怕长公主会用,一直用碗泡着,还好开了花。不然就得戴珠花了——珠花有点重,长公主若是跑马,多半是要落下来的。”
夏侯虞很少戴鲜花,闻言不由语塞,觉得阿良也挺不容易的,虽然想梳个更简单的发髻,但还是算了。
萧桓看到夏侯虞却是心头一震。
他没有想到自己的一句话就能令夏侯虞改变服饰。
或者是有了比较,或者是他的目光落在了闺阁之处。
这样穿着打扮的夏侯虞当然是漂亮的,却少了穿胡服的英气,好像把夏侯虞的一部分锐利藏在了衣衫间。
难怪女人出门都要打扮。
就像男子上战阵要一副好盔甲一样。
萧桓被自己的比喻逗笑了。
他轻轻地摇头,问夏侯虞:“刚刚道观的主持来说,他们家的素斋做得很好,我就作主让他们做了一桌素席。你是想在道观里转一转再用午膳,还是吃了午膳再看看。”
刚刚吃了些瓜果,又爬了山,夏侯虞想歇会,笑道:“先用午膳吧?我看大家都累了。”
萧桓原来就是陪夏侯虞来的,自然无异议。
两人去了道观给他们的留的素席处。
虽然全都是素菜,道观的素菜却用了大量的菇子调味,青菜豆腐的饼子格外的好吃。
夏侯虞指了那饼吩咐阿良:“去问问怎么做的?也让家里的厨子试着做做。”
阿良见夏侯虞吃得高兴,也跟着欢喜,笑盈盈地应“是”,去了厨房。
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喧哗之声。
萧备忙出去看。
不一会儿,他折了回来,笑着对萧桓、夏侯虞道:“是郑公子和谢公子领着一帮朋友,来道观里吃素斋。”
夏侯虞听了惊喜地放下了手中的吃食,道:“我有些日子没见他了,没想到他倒逍遥得很。”
萧备看了萧桓一眼,见萧桓微微地颔首,这才笑道:“长公主,要不要把郑公子和谢公子请进来?”
“请他们进来吧!”夏侯虞笑道,“我也有些日子没有见到谢公子了。”
建康城里杀戮让夏侯虞对那些门阀世家都有了戒备之心,连带着和谢丹阳的关系也有所疏远。
第一百九十二章 道观
门阀世家的交情通常与喜好无关,只与利益相连。没到生死关头,谁也不会撕破脸,何况郑芬和谢丹阳的交情还不错。
萧备笑着去领了郑多和谢逾进来。
郑多和谢逾与萧桓见过礼之后,惊喜地和夏侯虞打招呼。
夏侯虞的目光落在了谢逾的身上。
年余末见,谢逾举止更加沉稳了,衬着郑多有些稚气。不过,稚气也有稚气的好处,让人觉得亲近。
她笑着问起谢逾离开建康城之后的生活起居和到长安城之后的感受。
谢逾恭敬地回答了。
夏侯虞这才知道他们原来是和长安城里一帮子商绅的儿子出来游玩的。
她不由目瞪口呆。
不管怎么说,谢逾和郑多也是门阀世家的子弟,怎么到了长安城却和商贾的儿子搅和到了一起。
谢逾忙解释道:“北凉汉人地位低,生计都难以维持,更不要说读书入仕了。都督说让我们多结交些朋友,以备不时之用。如果能用上的,也就是这些商贾了。何况还有人一心归汉,想随我们一起南下的!”
夏侯虞转头问萧桓:“还有这样的事?”
萧桓点头,却没有多说。
夏侯虞也不好多问,原想留了他们一起用午膳,想着他们还有朋友在外面等着,说了几句闲话,就让他们去了。
午膳过后,谢逾和郑多及朋友一起去了后山游玩,萧桓就带着夏侯虞在道观里散步。
两人走着走着,就走到了后山一处泉眼处。
那泉眼生在百年槐树下,槐树树冠如伞,泉眼边青苔遍布。
夏侯虞看着有趣,就想去捧那泉眼的水。
萧桓怕她摔着,跟在她身后,小心翼翼地护着。
泉水入手,沁心的凉,却让有些燥热的夏侯虞感觉非常的舒服。
她有点舍不得走。
萧桓看了看周围,笑道:“我让人去砍株竹子,给你做个竹筒,打几筒泉水回去。”
夏侯虞想了想,眉眼舒展地笑着点了点头。
萧桓愣了愣。
夏侯虞这样毫无防备的样子,让人看了就舒服。
他微微地笑,亲自挑了一株竹子。
萧备做竹筒的时候,两人就坐在泉眼边的一颗大青石上说话。
“你真的准备把那些愿意南下的商贾带回襄阳?”她有些担心地道,“怕就怕有些是奸细。”
“商人重利。”萧桓温和地笑道,“他们能被别人利用,也能被我利用。你放心好了,我已经交待过黄复光了,让他去办这件事。”说着,他想到这黄复光还是夏侯虞给他推荐的,他不由得笑意更深了,“那个黄复光真是个人才。这才来了短短的时日,不仅掌握了账目,还订了很多的规矩,和我商讨战死之人抚恤的事。做事仔细又主动,我想若是有机会,日后可以推荐他去任度支尚书。不过,他这个人出身有些低微,恐怕还有等些时候。”
正午的阳光透过老槐树的枝叶落下来,像给他的脸上洒上了些许的金粉,让他的皮肤变得更白皙,五官更加立体,笑容也更加的温暖。
夏侯虞的心不由连跳了几下。
她有些不自在的垂下了眼睑,胡言乱语道:“实际上寒门中有很多这样的人才。就像阿褐,虽然是个羯人,却天生神力,小小年纪,比起尹平来也不逊色多少,就看能不能发现了。若是能发现,为你所用,比那些门阀世家的子弟好用多了。就像印林……”
萧桓难掩惊讶。
他看夏侯虞平时的举止,就是一般门阀世家的女郎也未必入得了她的眼,没想到她居然看上寒门出身的人。
萧桓也是这么想的。
从前只有门阀世家的人才能读书,朝中重任也就只能由他们担任。时间长了,那些世家子弟也就不思进取了,反而不像寒门出身的子弟,不努力奋斗就不能生存。这样的人反而做起事来更认真。
他不禁道:“可这种事极不好办。一不小心就会触动门阀世家的利益,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啊!”
“哪有一蹴而就的事。”萧桓沉思的面孔让夏侯虞不由深深地吸了口气,缓过神来,她笑道,“我就在我自己的庄园里提拔贤能,别的事,我可管不着。”
她这是在暗示他在自己的治下行事吗?
萧桓不由仔细地考虑了一下这件事的可行性。
夏侯虞却不想让萧桓花费太多的精力在这上面——前世萧桓虽然喜欢重用寒门,但和门阀世家的关系也很好。她可不想他被自己带偏了。
她忙转移了话题,道:“所以我庄园里也有养马的好手。你说的那个养马人若是愿意跟着你回襄阳,你就送两个人给我,我也试着养几匹马玩好了。”
萧桓应允,并道:“到时候你那几匹马和我的马一起送回襄阳,你不用担心。”
马也是个娇贵的东西,途中若是服侍不好,很容易病死的。
两人又说了会养马的事,萧备就将竹筒准备好了。
夏侯虞亲自去接水。
萧桓就在旁边扶着她,并且顺手帮她把打好水的竹筒递给萧备收拾好。
他们正打着水,突然听到有人轻佻地吹着口哨。
夏侯虞和萧桓等人循声望去,只见头顶的大树下伸出几张年轻男子的脸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