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坚乃是太子妃韦氏的兄长,他被诏令审讯,偏偏太子李亨又对此不发一言,太子妃韦氏自然越发担忧。
太子妃韦氏膝下所出的二子二女,此时的年龄还很小,全都是需要被奶娘、婢女哄着喂着的奶娃娃,韦氏有了心事,惶惶不安,便只能和李文宁稍稍倾吐一二。
偏偏,李文宁还碰巧知道一点太子妃韦氏都不知晓的的部分,这会儿听养母说起对韦坚的担忧,李文宁表面上还要安抚太子妃韦氏,心中却是更觉胆战心惊--想想上元佳节那日灯市上的场景,比起只是担心兄长的太子妃韦氏,她直接就要担心整个东宫的处境了。
可巧,三弟李倓也是知情人,在兄长李俶不在的时候,李文宁也只能同李倓诉说一二了。
前些天还隐晦的同萧燕绥表露过心中复杂情绪的李倓,如今,在得知了韦坚和皇甫惟明全都被玄宗下诏审问的消息之后,心情越发冷静,反而变得稍稍踏实下来。
他没急着回话,只是继续动作柔缓的为阿姊李文宁倒茶,一直等李文宁将心中的不安悉数道出之后,方才轻声回答道:“阿姊莫要担心,此事并未牵连到父亲身上,一切便都还有转圜余地。”
李文宁闻言,眼神稍霁,手指间无意识的轻轻抚摸着白瓷莲瓣杯盏,抬头看向他。
李倓的面色沉静,原本见李文宁脸色苍白沉郁的过来时,还有些微微的关切和担忧,这会儿,听李文宁说完事情之后,他对太子妃韦氏又没有什么挂怀牵念之意,反而神态舒缓,心静如水。
此前,李倓最为担心的事情,便是当初太子李亨和韦坚、皇甫惟明三人夜会密谋这件事一旦爆发出来会引起的震荡,此事一日不定,他的心中,便一日不安,如今,事情暴露已成尘埃落定之事,接下来要考虑的,便只是如何善后的问题,比起此前的不确定,李倓的心情,反而越发放松下来了。
如今,太子李亨表面上并未沾染此事,只有韦坚和皇甫惟明两个人陷进去了,哪怕他们两人俱是同东宫关系紧密,这等时局之下,也已经是除了东窗不事发这种邀天之幸的妄想之外,一个相当不错的场面了。
李倓微微拧眉,沉声同李文宁分析道:“如今,只有韦坚和皇甫惟明两人身陷审讯之中,李林甫手下之人,自然会想方设法的罗织罪名,意图将东宫也牵扯进来……”
“……圣人这几日都留太子李亨在兴庆宫中伴驾,想来,也是对太子有所庇护之意了。”王思礼轻声喃喃道,一根手指的骨节处轻轻的按在了自己的侧脸上。
刚刚和王忠嗣一起吃饭的时候不小心,只觉得昨日挨打时不小心咬破的舌头旁边那一点,又有些疼了,就连那清晰的铁锈和一丝血腥味,都重新在舌尖上一闪而过。
嘶……伤在这处感觉可真憋屈啊……
王忠嗣本命王训,在他幼年之时,父亲不幸战死,他便被玄宗接入宫中抚养,收为假子,赐名忠嗣。
他虽和王思礼同姓,或许五百年前还真是一家,不过现在,他和王思礼之间却是并无亲戚关系。
只不过,王忠嗣身为河东节度使,也偶尔会回长安城小住,便被远在西北的朔方军王虔威托付,帮忙照顾一下王虔威的儿子罢了。
此次回京,想着王思礼也渐渐长大了,本着帮朋友养儿子也要好好养的心态,王忠嗣便把王思礼也一起带回了长安城中。毕竟,在王忠嗣看来,王思礼从小生活在军中,心性单纯率直,身边接触到的人大多数军中将士,数量也实属有限,总要多认识些人才是,而若要论人多和显贵,又有哪里能比得上天子脚下的京都长安城?
王忠嗣哪里知道王思礼昨日在人家新科进士聚会的宴集上都干了什么事情,这会儿见他捂着腮帮子,想都没想,便直言道:“你牙疼吗?”
“……”舌头有点疼的王思礼瞅了他一眼,完全不想回这句话。
王忠嗣虽为大将,便是被玄宗在宫中养大,或许是因为自小父母亡故的原因,为人岁勇猛刚毅,却一向有些寡言少语。
平日里在军中,王忠嗣虽然用兵伐谋,但是,他自己就是军中的最高将将领,遇到的局面,自然远不如长安城中的朝局这般人心权术皆是算计,动不动便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危局。
在这种情况下,王忠嗣和这些京城之中的老狐狸们打交道相对也少,虽然天生的敏锐,让他意识到了,王思礼刚刚关于太子李亨的所言似乎有些深意,但是,他一个边将,又牵连不到东宫之位的争夺中,自然也就没太走心,甚至还有些奇怪的看了王思礼一眼,随口说了他一句道:“你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操心起东宫的事情来了。”
毕竟是面对着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和王思礼在一起的时候,王忠嗣难得话多了一会儿,又有些难掩兴致的提起道:“我昨日便令人给萧相公递了拜帖,萧相公说,他今日下了朝会便回家中等我,还要请我喝酒。”
早年,王忠嗣刚刚出任兵马使的时候,便是跟随时任河西节度使的萧嵩出征,玉川战役之中,按照萧嵩的部署安排,王忠嗣以三百轻骑偷袭吐蕃,斩敌数千,这也是他的从军生涯中,获得的第一场战功。
萧嵩当年,对王忠嗣多有栽培。虽说王忠嗣的用兵谋略并非是萧嵩教的,说实话,其实萧嵩本人其实从来不以擅长兵法著称,可是,怎么应对时局打仗、或者说,为了打胜仗,便直接瞄准吐蕃颂赞和他们军中强将,接连用计将整个吐蕃的政局搅得一团乱,使其陷入必败的境地,在这方面,萧嵩之威,无人能敌……
王忠嗣本人勇猛果敢,乃是将才。不过,萧嵩那般搅弄政局、直接逼死对方将领的手法,一般人也学不来,倒是王思礼,对萧嵩这位此前只闻其名的厉害人物可谓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做法,虽然口中从来不说,心里却是颇为推崇……
说着说着,王忠嗣看看天色,瞅了王思礼一眼,“今日朝会的时间也差不多了,想来萧相公下了朝会便会回府。我现在便去徐国公府上拜会萧相公,你要不要与我同去?”
“去。”王思礼漆黑的眼珠一转,扯了扯嘴角,这次倒是回答得干脆。
王忠嗣爽朗的笑笑,使劲拍了王思礼的肩膀一下,“那就走!”
王忠嗣手上的力气大,正好王思礼刚刚还一直按着自己里面舌头疼的腮帮子,这下可好,被王忠嗣往肩膀上一拍一带,正好又砸脸上了,里面的舌头伤口再度磕在牙上,当即便是“嘶”的一声,倒吸了一口冷气。
王忠嗣被他“嘶”的一声也吓了一跳,忍不住道:“当真牙疼得厉害?这样你也要去徐国公府上,要不先给你找个太医来。”
王思礼摆了摆手表示拒绝,感觉到自己口中隐约的一丝血腥味,白眼都要翻到天上去了。
王忠嗣看着他,不由“啧啧”两声,忍不住的摇头,年轻人啊,就是脾气倔。
心疼王思礼“牙疼”,看他一直捂着脸,原本打算同他一起骑马前往徐国公府的王忠嗣都特意吩咐了府上的人,改成准备马车了。
坐在马车里面,王思礼依然还是一直捂着侧脸,看得王忠嗣几次三番欲要干脆掰开他的嘴瞅瞅究竟这牙到底是怎么了。
又惹来王思礼一阵白眼之后,王忠嗣终于表示放弃了。
结果可好,王思礼这会儿反而自己稍稍伸出舌头舒了口气,然后才舍得开口,压低声音对王忠嗣轻道:“我不关心东宫之位如何,可是,皇甫惟明如今还身兼陇右和河西两地的节度使……我只在意,待到此间事了,皇甫惟明手中的兵权,会落入谁手上!”
原本根本没把这个当一回事的王忠嗣看着王思礼,略微睁大了眼睛,良久,低声道:“皇甫惟明只是被审问,事情还并未成定局……”
王思礼也看着他,半晌,左颊露出一个小梨涡轻笑道:“所以,我也只是先想想罢了。”
第71章
王忠嗣和王思礼到了徐国公府上的时候, 今早还去参加朝会的萧嵩还尚未回来,不过好在, 昨日萧嵩便已经吩咐下去, 门房那里也都知道今日会有客人登门,直接就笑着将两人迎了进来。
昨日见过杜五郎之后,虽然不知道他们两个在一起都说了些什么, 不过,萧燕绥看着,萧念茹似乎也安下了心,便只是留在府中,备嫁的时候, 也耐心的陪着徐国公夫人贺氏等人说话。
至于萧燕绥,平日里是素来不管她那位祖母贺氏身边究竟有没有晚辈陪着的, 反正她是从来不去, 如今有一个萧念茹帮忙分散徐国公夫人贺氏的注意力,萧燕绥反而乐见=v=
唯一的一点意外,大概就是,王忠嗣和王思礼被门房带着往萧嵩的正院去的时候, 才自己吃过早饭的萧燕绥,正牵着那只年龄也不小了的小土狗, 还有后来留下的两只小土狗的幼崽, 优哉游哉的沿着荷花池畔遛弯。
在徐国公府上,不管是王忠嗣还是王思礼,便是萧嵩还未出现, 两人依然都表现得彬彬有礼、举止得宜,毫无早先这两人单独说话时的肆意随性、不拘形迹。
可巧,隔着偌大一个荷花池,甚至荷花池的中央还有凉亭阻隔,但是,小土狗远远的“汪呜”叫了一声,惹得王思礼不经意间瞥过去一眼,偏偏他又眼神好,再加上昨天挨得的那一拳头委实印象深刻,所以,便是萧燕绥又随意的披散着头发、只是在脑后松松垮垮的简单扎了一下,王思礼依然还是一眼便认出了那是昨日在宴集上遇到的萧六娘。
萧燕绥毕竟还只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身量虽然也渐渐张开了,但是,比起成年人,毕竟还是稍矮了那么一截。
王忠嗣都没太在意,同样循着小土狗叫唤的声音望过去之后,只是下意识的用手臂稍稍撞了身边的王思礼一下,压低声音近乎耳语的提醒道:“应该是萧相公家的孙女……”
--明明白白的让他收敛一下目光,最好注意着些。毕竟,王忠嗣隐约记得听人说起过,萧相公家中,嫡亲的孙子有好几个,小姑娘却只有一人,萧相公对这唯一的孙女,可谓是相当疼爱。
专心遛狗的萧燕绥在自己家里转悠,完全没太留意,自然也就根本不曾注意到这边的情况。
很快,双方便朝着相反的方向,径自错开了。
还是又过了一会儿,待到萧嵩也穿着一身官服,从朝会上匆匆回来之后,正和遛狗遛到这边的自家孙女碰上。
萧燕绥牵着小土狗和两只小土狗的幼崽主动上前打了个招呼,“阿翁,”旋即还有些不解道:“你怎么看起来急急忙忙的?”
萧嵩则是对身边陪着自己一起往正院这边走的孙女笑着解释道,“今日家中倒是来了一位客人。”
“哎?”萧燕绥眨了眨眼睛。
也不用萧燕绥询问,萧嵩已经快人快语的继续主动说道:“王忠嗣,他是圣人假子,如今乃是河东节度使。早先,也曾随我在河西征战过。”
“哦!”萧燕绥顿时了然的点了点头,河东节度使啊,这个位置也挺重要的,听起来,似乎是圣人心腹。
萧嵩突然摩挲了一把自家孙女的脑袋,看着她一脸若有所思的模样,笑道:“你又琢磨什么呢?”
“边将……”萧燕绥把手里三只狗子的绳索换了个手,然后轻轻的指了指外面,然后又指了指萧嵩,声音压得很低,略有些微妙道:“朝中重臣……”
--感觉也就比皇甫惟明和我韦坚的情况好上那么一丁点?毕竟和萧嵩亲近的是当今的圣人,而非哪位皇子……
萧嵩抚了抚自己那一把随着他的年龄增长、便是全部变的雪白后、依然整齐好看的胡子,有些好笑的看着自家孙女,语气尤为淡定道:“我今日回来的时候,还同圣人说起了这事。”
“哦,那明白了,”萧燕绥瞬间就跟着也淡定了。
萧燕绥就这么一路跟着祖父萧嵩走过来了,他们两人的脚步声才一靠近,坐在正堂中正喝着茶等待主人归来的王忠嗣和王思礼便敏锐的闻声,同时抬起头然后起身,王忠嗣面带激动之色,快步向前迎了几步,道:“萧相公!”
王思礼同王忠嗣的步调一致,只不过,他作为晚辈,此前又不曾见过萧嵩,便只是跟在王忠嗣的身边,同样毕恭毕敬的垂首问候道:“萧相公。”
也是巧了,不管是王忠嗣还是王思礼,谁都不曾想到,萧嵩从朝会上赶回来的时候,身边竟然也能带上萧燕绥。然而,萧燕绥这边,却是同样便一眼就认出了王思礼。
=口=!?
她也是万万没想到,只不过隔了一天,她就能在自己家里碰见昨天才初遇、并且还起了冲突的家伙……
带到王思礼抬起头后,看见萧燕绥一脸一言难尽的表情,反而忍不住轻轻笑了起来,他的左颊上,那个小梨涡也都跟着浮现了出来。
若非萧燕绥昨日才见过他太过幽深的眼睛,此时这幅乖巧温顺的模样看起来甚至还有些无辜单纯。
虽说昨日便已经知晓了萧燕绥的身份,但是,无论如何,今日来时,王思礼也完全不曾料到,竟然会在萧嵩身边看到萧燕绥,忍不住,王思礼还特意冲着萧燕绥眨了下眼睛。
站在萧嵩身边、手里还抓着三根遛狗的牵引绳的萧燕绥:“……”
简直日了狗了。
昨天宴集上的那个管事不是说,王思礼的父亲是朔方军的将领吗,为什么今日他会和河东节度使站在一起出现在自己家里!?并且,看王思礼和王忠嗣两人之间的亲近程度,明显不是碰巧遇上了然后过来了……
再有,刚刚萧嵩还和他说,今天过来拜访的客人是王忠嗣,他和王思礼都姓王,这两人该不会是亲戚吧!?
萧燕绥难以置信的盯着王思礼,心中却飞快的闪过了许多个念头,满是腹诽。
不管是萧嵩还是王忠嗣,可都不知道他们两个人之间昨日的冲突。尤其王忠嗣,看着萧相公家的孙女竟然一眼不眨的盯着王思礼,还只当是人家小姑娘觉得王思礼长得好看。
毕竟,甭管王思礼究竟性格如何,这身帅气的皮相确实相当惹眼,尤其还天生只长了一边的小梨涡,笑起来的时候就更勾人了。
自家孩子自家疼,虽然王忠嗣平时也经常看着王思礼摸爬滚打的,但是,对于王思礼,他根本就是当儿子养的,不是亲生胜似亲生,这会儿见有小姑娘一眼不错的盯着自家孩子,心中便诡异的浮现起了一种微妙的自豪感,尤其这个小姑娘还是萧相公家的孙女。
只不过,同样碍于萧燕绥的身份,王忠嗣的反应倒也干脆,一巴掌拍在王思礼的肩膀上,便主动向萧嵩介绍道:“萧相公,这孩子叫王思礼,他父亲乃是朔方军王虔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