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子本来是用雨布遮盖着的,因方才城门官要检查才打开,没来得及盖掩饰,露出了里头帝江庞大的身躯。
帝江平日里极为安静,只是听到乐声才会跳舞,但此刻不知为何竟躁动起来。
阿镜因跟这戏班子里的鹃儿有个一面之缘,虽然现在自己乔装改扮,那女孩子就算当面见到也未必会认出来,却仍是谨慎地后退一步。
果然是那鹃儿跑出来,昂头看着笼子里的帝江问道:“你怎么啦?已经出城了,又闹什么,敢情是饿了?”
帝江呜呜地叫着,翅膀扑棱,向着笼子轻轻地撞。
鹃儿皱皱眉,突然回过头来,目光转动,不免看见了路边的阿镜。
目光相对,鹃儿怔了怔,然后竟径直地走了过来。
鹃儿不住地打量着阿镜,迟疑着问道:“你、你是……”
阿镜见她脸色对疑惑,但仿佛已经认出了自己,便咳嗽了声说:“我是赶路的,才出城,姑娘一行也是?”
阿镜故意把声音放低,免得露出女孩子的娇柔来。
鹃儿听见这声音,又看她的脸色,仍是疑疑惑惑地说道:“是啊,我们也是刚出城的,你……你是一个人?要去哪里?”
阿镜道:“我想……去江陵看看。”
“江陵?我们正也要去呢!”鹃儿满面惊喜。
阿镜却目瞪口呆。
这会儿帝江向着阿镜的方向,仍是在哼唧挣扎,引得许多路人忍不住驻足观看。
鹃儿回头道:“这家伙平日里倒是安静,今儿不知是怎么了,难道是贪恋这皇都的繁华,所以不肯走开么?”
阿镜想到那夜帝江在自己箫曲中陶醉起舞,心里也觉着好笑,便走前几步仔细打量。
戏班班头、也就是鹃儿的父亲在百般地安抚帝江无效,但在阿镜走过来的时候,帝江却突然奇异地平静下来,四只小翅膀向着阿镜翩翩舞动。
鹃儿跟班头都十分意外,他们驯养帝江很久了,帝江这种动作,就像是狗儿摇动尾巴一样,是向着人示好的意思,但帝江这种妖兽,虽然看着憨喜,实际上是颇为高傲的,只会在舞乐之中才会欣喜失态,就算班头跟鹃儿等养了它这么久,帝江也极少做出这种近乎讨好谄媚的动作。
班头回头看了阿镜一眼,他们这些戏班子里的人平日里走南闯北,什么没见过?阿镜的打扮虽然可以瞒得过世人,但却瞒不过他们这些眼睛毒辣的老江湖,当即看出阿镜是乔装改扮过。
只是那夜班头并没有跟阿镜照面过,所以不似鹃儿一样,鹃儿隐约能认出她是谁,只是不敢确信。
鹃儿见帝江挥动翅膀,便笑道:“稀奇的很,帝江竟然喜欢你。”
阿镜望着那胖红的帝江,也是啼笑皆非。
这会儿他们在人来人往的城门口,人多眼杂,阿镜正欲告辞,鹃儿突然说道:“你是一个人去江陵,何不跟我们一块儿同行,大家还可以有个照应。”
阿镜道:“多谢好意,只是……我有个同伴是早就约好了的,我要先赶去跟他汇合。”
鹃儿眨了眨眼,问道:“是哪个同伴?难道……”
此刻她已经确信眼前的人就是那夜见过的“国师大人未来的妻子”,但阿镜是这幅鬼祟神秘的打扮,所以鹃儿猜她要去见的那人是沈遥夜。
幸而话到嘴边又及时地刹住了。
这会儿戏班的车子又缓缓往前,班头看一眼鹃儿,并没有出声打扰。
阿镜却也明白鹃儿认出了自己,也猜到她在想什么,索性笑道:“不是。我也不知他现在去了哪里。”
鹃儿本正绷着心弦,听她竟隐约承认,心里又惊又喜,见左右无人便道:“那晚上后我们便出了相府,夜哥哥也在那时候跟我们分开了。我也不知他去了哪里。”
她心里虽然疑惑为什么阿镜不好好地呆在皇都,但又知道这些事不是自己能打听的,于是半个字也不问。
阿镜点点头:“多谢告诉,只是……劳烦不要把见过我的事跟别人提起,可好?”
鹃儿道:“放心,我谁也不说。不过去江陵至少要六七天,你既然不是跟夜哥哥一起走,又有什么可靠的同伴呢?”
阿镜倒也想跟他们同行,但自己身份特殊,贸然同行,不知会不会连累这些人,便道:“放心,我还有个极可靠的同伴。以后有机会,大家就在江陵再见吧。”
鹃儿见她意思已决,便不好再劝,当下道:“那好吧,以后有缘再见了。”
她转身要走,又停下来,回头看着阿镜道:“你要是见着了小夜哥哥,最好就不要让他一个人走开。”
阿镜一怔,才要问她何意,那女孩子已经蹦蹦跳跳飞跑而去。
不远处的队伍中,笼子里的帝江仍在哼哼叽叽,似乎很不舍得跟“知音”分开。
***
其实阿镜想去的地方并不是江陵,恰恰相反,阿镜要去漠北。
“有同伴等候”这种话,也是阿镜编出来搪塞鹃儿的。
但阿镜想不到,自己真的遇到了一名“同伴”。
这天傍晚,阿镜因赶路错过了宿头,远远地看见前方灯光闪烁,咬牙又走了半个时辰,正累乏的支撑不住,才发现面前的竟是个小小村落。
阿镜走了会儿,见几个小孩子在街头追逐玩耍,又有人家开门呼唤小儿回家吃饭,那帮小家伙便快活地一哄而散。
此刻炊烟消散,村落寂静,正是家家户户吃晚饭的时候,显得静谧安详。
阿镜不敢贸然去敲人家的门,徘徊走了会儿,却见有一棵古树,上头系着许多红丝带,树后却是个小小地土地庙。
阿镜一阵喜欢,进内瞧了瞧,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供桌上摆着些粗饼果品之类,还有香烟袅袅,只是没有人。
阿镜自己带了干粮,当下在土地老面前的蒲团上盘膝坐了,自己打开包袱,拿了个馍馍出来啃着吃。
才吃了一会儿,突然旁边的土地老的雕像摇晃了一下。
阿镜起初还以为是风动,侧头看了眼,不以为意。
阿镜正要再吃,那雕像又连晃动了两下,正在阿镜发呆之时,那雕像突地自供台上跃起,一跳落在地上。
阿镜定睛再看,见那土地老竟然已经显出了真身,头顶戴着加吉帽子,手中拄着个枣木拐杖,颤巍巍地向着阿镜行礼:“参见上仙。”
阿镜一手捏着馍馍,嘴里还含着半块,正诧异地瞪着土地神,听他如此称呼,忙摆手道:“您老不必客气,我已经不当神仙很多年了。”
土地神笑道:“虽说上仙已经转世为人,但小神仍是能感觉到上仙身上的气息,怎么可以让我高高在上地坐着,却让您在此受冷落呢。”
阿镜见他如此客套,却也难得,她不过是一个落魄无职的仙人,这土地老不理自己也是应当的,没想到竟这般礼遇。
阿镜见这老头胡子花白,便道:“请坐了说话。”
土地老道:“既然如此,就恕我放肆了。”果然在阿镜旁边的蒲团上坐了,他见阿镜只吃馍馍,便道:“小神官职卑微,这村子也不大,历来香火不旺,也没什么好招待上仙的,实在惭愧。”
说话间,便从袖子里摸出了两个杏子,道:“这是去年有人进献的,是离此地百里外的溪谷特产,最是脆甜,一直没舍得吃,今日借花献佛送给上仙。”
阿镜推让不受:“怎么敢夺人之美?”
土地老同她推让了半晌,阿镜见他欲言又止的,似乎有事,又看他如此殷勤,不免有些疑心。
阿镜便问道:“怎么看您像是有心事?做这一方土地,也会有格外为难的事吗?”
土地老忙笑道:“并不是为难,只是……只是小神担心,这一方村民将要遭受劫难了,所以心里不安。”
阿镜吃惊:“此地离丹凤皇都并不远,又会有什么劫难?”
土地老道:“不瞒上仙说,自从丹凤皇都凤明太子殿下成亲前夕,这村子周围就有些不安稳了,昨日,更有死人复生的怪事出现,据小神暗中观察,是有妖兽出没作怪,昨日小神拼命才将那活死人给打退,但是周围的乱坟地里,仍时不时地鬼影重重,妖力强大,小神自诩是无法匹敌的,这几日一直忧心不已。”
阿镜道:“竟然有这样的怪事?既然非同一般,地方上可往上报了?只要丹凤国师知道,以他的能为一定可以摆平。”
土地老道:“也有人发现异常,告诉了地保,地保也去县衙说过,但地方县官怕在太子大婚之际闹出事端会影响仕途,所以竟压下不报,只说村民们捕风捉影,怪力乱神罢了。”
阿镜皱眉:“竟然有这样糊涂的官员?”
土地老叹道:“最可怕的是,今日我察觉地底下的妖力越发盛大了,我十分担心妖物们突然作乱,这地方百多口的村民们会沦为他们的口中食啊。小神虽然法力低微,但这么多年来到底受他们的供奉,委实无法坐视不理。”
阿镜听到这里,若有所觉:“那……可有我帮得上的地方?”
土地老忙站起来深深作揖:“本来不敢劳烦上仙,只是……小神知道上仙跟国师大人交情匪浅,倘若上仙把此地的情形转告国师大人,那就万事妥当了。”
阿镜心中为难,她好不容易才跑了出来,怎能转头就又跑回去。
于是问:“可知道作乱的是什么妖物?”
土地老说道:“那妖物潜伏地下,小神又不敢十分靠近,只知道他们有复活死人的本事,那些死人被他们碰过后,便会变成行尸走肉,见人杀人,见狗杀狗,行为极其残忍。”
阿镜皱眉,心想:“就算不去找北冥君,倘若沈遥夜在此,只怕也不会束手无策。”又烦恼道:“他的性情反复无常,就算在这里,也未必肯答应帮忙,唉,都怪我自己没什么好法子。”
她一一想过,把方圭山的蔺渺也算在内了,只可惜这些有本事的人统统都不在跟前儿。
两人正面面厮觑,突然听到庙外有人声悄响,脚步声逐渐靠近。
土地老忙道:“有人来了。为免惊吓到凡夫俗子,劳驾上仙且暂时回避。”
阿镜便拎起包袱,随着他到了供台后面,土地老又说了声“告饶”,自己仍回到供台上做泥雕木塑去了。
正一切妥当,就见一对儿少年少女走了进来,少女仰头看着笑眯眯的土地老雕像,问道:“这里当真灵验吗?”
少年笑道:“听我娘说,当初她就是在这里拜,后来才有了我……我才生下来,我娘就抱着我来还愿呢。村里的人都知道土地爷爷是最灵验的了,我们俩的事,只要诚心诚意地球土地爷爷,一定也可以成。”
“太好了,”少女喜欢,又惆怅问:“只是今天没多带些供品过来,怕土地爷爷不高兴。”
少年把手中的一枝梅花放在供台上道:“不妨事,咱们只管先求,土地爷爷不会怪罪咱们,等咱们的事成了,结了亲,我们再带多多地带些东西过来还愿就是了。”
少女这才放心,两人手牵手跪在蒲团上,默默许愿。
阿镜人在供台之后,听两人说什么“求家里大人同意这门亲事,顺利结成夫妇”等话,低低悄悄,传入耳中。
与此同时,少年们至真至纯的甜蜜心意荡漾开来,整个土地庙里似乎都散发着情动摇曳的甜香气息。
阿镜虽转世为人,对这种气息却格外敏感,刹那十分动容。
两人祈愿之后,又磕头完毕,似乎完成了一件很大的心事,高高兴兴地牵着手走了。
这一对小鸳鸯去后,土地老才又从供桌上跳下地。
阿镜转出来,笑道:“想不到,您老居然还兼职做月老了。”
土地老忙道:“哪里哪里,只不过我有时候会把这些小家伙们的心愿呈报给月老爷爷罢了,有些命中注定会成的,我偶尔也顺手点拨一下。”
阿镜道:“那老家伙脾气暴躁,他会不会怪你多事?”
算起来,阿镜所管的是三界六道的情缘,月老则只理会人间情缘,所以阿镜还算是月老的往上一级,毕竟权能更大些。
所以阿镜也还记得因为自己乱扯了人间的情缘,月老气急败坏,上告王母的样子。
土地老笑说:“不敢不敢,月老爷爷心是极善极好的。”说了这句,又道:“就像是上仙方才听见的,这村子里的人,从出生到长大,乃至到老死,我都一一看在眼里,时间久了,就如同看着自己的子嗣一样,小神……实在没办法看他们被妖魔残害。”
阿镜想到方才那一对儿少年的真淳心意,叹道:“你放心,我既然知道此事,一定也帮你想法子解决。”
土地老大喜:“多谢上仙!”
正在此刻,突然有个熟悉的声音从庙外传来,叫道:“别答应他!”
第40章 报恩
阿镜大惊失色, 原来她听出这声音乃是灵崆。
她当然并不是惧怕灵崆,最担心的是灵崆还领着“那个人”来到。
虽然北冥君若在这时候驾到的话, 显然他们面前的这重危机就不成危机了。
这真是“祸兮福之所倚,复习祸之所伏”, 阿镜一时竟无法明白,此刻自己是乐意见到北冥君, 还是宁肯他不出现。
土地老也跳了起来:“是何方妖物?”
却见一只猫从门外不紧不慢地走了进来,虽然体型偏胖, 但神情高傲,派头十足,实乃猫中极品。
土地老倒也耳目灵通,见多识广,直直地看了灵崆片刻,望着他头顶的纯阳巾, 便笑着行礼说道:“呀, 我当是谁, 原来是国师跟前儿的那只灵猫大人, 失敬失敬。”
灵崆倨傲地看他一眼:“你这老儿前倨后恭, 居心大大地不良啊。”
土地老道:“灵崆大人误会小神了,只是先前不知是您大驾光临,不然小神早就亲自出迎了。”
灵崆瞥向阿镜,见她心虚地往庙门外打量, 灵崆便道:“放心, 国师没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