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畔传来了水滢的声音,焦急地说:“我该怎么帮你?”
同时,是阿镜道:“全力撑住,凝神相对,不要分心!”
沈遥夜听了这句,忙又稳住有些动摇的心神,咬牙瞪向猰貐。
鬼骨扇顿时也随着极为迟缓地往前一寸。
阿镜站在沈遥夜身侧,凝眸看向面前的猰貐。
妖兽血红的眼睛里满是癫狂跟凶残之色,几乎令人无法直视。
阿镜屏住呼吸,强行让自己看往猰貐的双眼里去。
一瞬间,阿镜虽然还站在原地,但是元神却仿佛随着交织的气流飞舞,直直地钻入了猰貐的眼中。
面前一片空茫。
几乎让人站不住脚的飓风消失,猰貐的狂怒消失,士兵们的惊呼声消失……
阿镜定睛,眼前的雾气退散,她突然看见,在绿荫之中,蹲坐在地上的猰貐。
跟方才所见的狂暴的猰貐不同,阿镜面前的这只猰貐,显得安详而静谧,微风徐徐吹来,猰貐眯起清亮的双眼,沐浴风中,仿佛十分享受,两只耳朵也随着风动而微微地抖动。
突然,一支极尖锐的长矛不知从何处而来,直直地刺穿了猰貐的胸口。
伴随着一声绝望而不解的悲怒长啸,猰貐倒下了。
整个绿荫之界像是在瞬间被烈火烤过,飞快地变成赤炎之地。
赤炎断裂的地方,底下是黑色的弱水,猰貐在弱水中翻滚,双目渐渐赤红,他咆哮着,从弱水中一跃而起。
阿镜看着面前这只狂怒的猰貐。
她明白,自己此刻,进入了猰貐的心境。
被同为神祗的人突然谋杀,濒死的痛苦,背叛的愤怒,让猰貐无法忘怀,所以就算是被天帝救活,猰貐也不再是往日那个诚挚良善,与世无争的天神了。
心境中的猰貐仿佛发现了入侵者,虎爪踩在龟裂的熔岩地面,缓步向着阿镜逼近。
阿镜突然意识到,自己竟不知道退出的法子。
同时她也有一种不妙的预感,假如……自己被心境中的猰貐所害,那么……
猰貐赤红的双眼盯着她,利齿展露。
利齿间沾染的鲜红血渍如此醒目。
蓦地猰貐大叫一声,向着阿镜扑了过来。
生死关头,清越的琴音不知从何处传来,刹那间,犹如时光暂停。
猰貐的身子跃起,却停在了半空,并未扑落,张大了的嘴近在咫尺,阿镜一伸手,就可以碰到他的牙齿。
那琴音绵绵不绝,阿镜闭上眼睛,感受这琴音的源头。
“国师……”身不由己,喃喃地轻唤出声,“北冥君!”
而就在阿镜唤出这一声的瞬间,她的身体腾空而起,无形的琴音却像是牵引,拉着她离开了猰貐的心之境地。
猛然睁开双眼的时候,阿镜发现自己仍站在沈遥夜的身旁。
而面前的猰貐,就如同自己在猰貐心境中看见的那只狂暴妖兽一模一样。
突然,阿镜发现身边的沈遥夜似乎站立不稳。
他分神了!
阿镜几乎立刻发现了沈遥夜分神的原因——原来在这片刻时候,水滢已经爬到了猰貐面前。
小蛇蛇身贴地,自然比寻常人前进的要便捷些。
沈遥夜担心的也正是这个。
阿镜叫道:“水姑娘!”
水滢却并不听,她爬到了猰貐面前,毫不畏惧地爬上了那宽大的虎爪。
猰貐正在跟沈遥夜相斗,同样无法分神,铜铃般的眼睛略动了动,却仍按捺。
阿镜正焦急,身后灵崆道:“丫头,猰貐的弱点呢?你可看出来了?”
原来灵崆不知何时已经到了身后。
阿镜一震:“他……”目光在猰貐身上掠过,停在了猰貐颈下一片极不起眼的草叶上。
猰貐是所向披靡的猛兽,身上自然不免沾有泥尘草木之类,不足为奇。
但是这叶片……阿镜紧锁眉头,心底出现猰貐在绿荫之中,惬意享受春风的那一幕。
“快些,他撑不住了!”灵崆催促。
这会儿水滢已经爬到了猰貐的腿上,可对猰貐而言,大约只如一条小虫般,只是烦厌,不足为虑罢了。
阿镜喃喃,来不及思索:“那片……叶子……”话一出口,心里不知为何竟更加慌了几分。
灵崆已听见了,高声叫道:“那片叶子!”
水滢本想爬到猰貐脖子上,奋力咬上一口,突然听见灵崆这样说,一怔之下,也看见了猰貐颈下的叶片。
她很快明白了灵崆的用意。
水滢弓起身子,向着猰貐窜了过去。
与此同时,阿镜道:“不、不对!不要!”
但已经晚了。
小蛇一口咬住了那绿色的叶片,生生地将它拽了下来。
失去了叶片,猰貐仿佛无法置信,它垂眸望着小蛇衔着叶片掉落,突然怒吼一声,伸出巨大的虎爪,刷地掠了过去。
蛇身绽裂,水滢往旁边被甩了出去。
与此同时,沈遥夜心神激荡,更加无法挡住猰貐暴涨的妖力,嘴角已经流出了鲜血,浑身的骨骼也喳喳作响。
“镜儿,走……”他用最后的一点力气,如此吩咐。
猰貐张开血盆大口,眼见就要突破防御。
灵崆叫道:“这是怎么了!”
阿镜懊悔难过之极:“那个不是他的弱点,那是、是猰貐最后的一点……”
那是猰貐曾经身为天神的最后的一点惬意时光。
现在却给他们夺走了,如今的猰貐已经完完全全地成为了妖魔。
电光火石间,一声叹息。
火红的影子挡在了阿镜跟沈遥夜身前。
身段有些纤瘦,身上却散发这煞烈的魔气。
沈遥夜正给猰貐那股妖力冲撞的站立不稳,自忖必死,抬头见这样场景,不由怔住。
熟悉的声音从身前的火红背影上传来:“臭小子,关键时候还得靠吾!”
雪亮的刀光闪烁,魔界的兵刃刺入了妖兽的心口。
猰貐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叫声。
倘若是凡间的兵器,能不能刺破猰貐的皮甲还是未知呢,就算侥幸刺入,也不过是重创。
但现在……
体型庞大的妖兽身子晃了晃,然后无力地往旁边倒了下去。
他呼哧呼哧地喘息着,像是还不相信自己已经倒下。
***
雪绵绵地从天而降。
猰貐胸口流出的血,把地上的雪都融化,染成了赤色。
沈遥夜把水滢捧起来,蛇身已经给猰貐的利爪撕烂,但毕竟灵犀的元身非同一般,所以至今未死。
沈遥夜呆呆地望着皮开肉绽的妖身,整个人如灵魂出窍。
阿镜则跪在雪地上,好不容易才将那片绿叶找了回来。
这叶片已给撕碎,原本翠绿的颜色很快泛黄。
她看看地上的猰貐,捧着绿叶走到它的身旁。
猰貐已经奄奄一息,双眸已经都睁不开了。
阿镜低头看着那片枯黄的叶片,眼前突然又出现天神猰貐坐在绿荫之中,惬意吹风的场景。
泪突然从眼中涌出,打在了叶片之上。
忽然,犹如春日甘霖降落大地一样,那原本枯萎的叶片,突然重获生机似的,绿意在叶片上涌动,很快,竟又恢复成原先的翠绿无瑕。
阿镜怔然看着,突然像是想到什么,举手将绿叶重新挂回了猰貐的颈下。
正在挣扎着的猰貐,垂眸看了一眼颈间的绿叶。
眼中的赤红迅速地消退。
猰貐的眼神,很快地又变成了阿镜在猰貐心境之中所见的……那种清澈无邪,惬意自在。
猰貐舒心似的叹了声,缓缓地合上了双眼。
猰貐虽然坠入妖道,那一片绿叶,却仍凝结着昔日身为天神时候的一点时光。
对猰貐而言,那时候……才是他的永恒,也是他的归宿。
此后,阿镜同灵崆又在猰貐藏身之地,找到了那两个被妖兽劫走的婴儿。婴儿无恙,甚至连受惊的样子都没有,见了他们,便咯咯地笑。
后来阿镜又发现,被猰貐所杀的那些人,生日分别有二月二十五日,三月二十三,五月十九,七月十四,九月九日,十月七日等。
这些日子,原本统统是二十八宿的危月燕守护之日。
而“危”,正是当初谋杀猰貐的主谋。
一行人虽然取胜,却毫无任何胜利的快意,默默无声地回到北安州。
还未进府衙,灵崆嗅了嗅,惊喜参半地叫道:“国师!”
其实无须灵崆提醒。
阿镜已经看见立在府衙门口台阶上的那道静默身影。
第47章 国师之心
北冥君垂袖立在府衙门口, 静静地看着阿镜,长发无风微动。
灵崆先高高兴兴地跑了过去, 仰头道:“国师,你不在皇都里坐镇, 怎么突然跑了来?没你在皇都看着,凤明太子如何是好?”
北冥君垂眸道:“不碍事, 我来之前已经把蔺渺传回了皇都, 有他照看应该无恙。”
灵崆道:“你是因为担心镜儿丫头来的?还是为了别的?”
北冥君微微一笑, 并不回答。
这会儿阿镜跟沈遥夜已经到了跟前儿,沈遥夜因为水滢受伤极重,性命难保, 并没有往日一见北冥君就要斗鸡的精神, 只恹恹地看了他一眼, 迈步要往里头去。
北冥君却突然说道:“灵犀的元身受伤了?”
沈遥夜脚步一停,那小蛇给他包扎起来, 小心地放在口袋里,北冥君却怎么知道?
北冥君看出沈遥夜的疑惑,便道:“你进去吧, 灵犀来了。毕竟是她的元身,不必担心。”
沈遥夜双眸蓦地睁大:“真的……能救活么?”
北冥君淡淡道:“灵犀不会霸占水滢的身体,只要两人的魂魄换回来,不管如何, 水滢是没有性命之忧的。”
沈遥夜闻听, 也顾不得再想别的了, 匆匆道:“多谢。”拔腿往府里跑了进去。
灵崆在旁听了个正着,见状叹道:“这臭蛇也是自作自受,如今见了自己的元身破损成这个样子,还不知道什么样儿呢,吾进去看看热闹。”纵身一跃,也跳进门槛,追着沈遥夜去了。
剩下阿镜同北冥君对视一眼,便先吩咐身后的士兵们将救回来的小孩子送给知府,让知府好生送回各自家中。
士兵们领命而去后,阿镜才讪讪地说道:“国师,你来了。”
北冥君道:“是啊,我来了。我知道你不想看见我。”
阿镜忙道:“不是!”
北冥君问道:“那么,就是你想看见我了?”
阿镜不回答,北冥君笑笑:“如果你想着我,为什么又要从皇都逃走?”
阿镜低下头去:“你不懂。”
“我不懂,你可以跟我说。你不说,我怎么会懂。”
阿镜看着他幽沉的双眼,一阵心酸且痛,终于说道:“我喜欢的人……跟你长得一模一样,那人却不喜欢我。如果我跟你在一起,对你来说也并不公平。”
北冥君听了这句话,迈步下了台阶,他走到阿镜身旁:“什么叫做公平?”
阿镜一愣。
北冥君道:“现在我的眼中,心里全都是你,你却跟我说什么公平。可知我要的从来都不是公平,我只要你,如此而已。”
***
灵崆从府衙里头着急忙慌地跑出来,远远地叫道:“国师快来,那蠢蛇支撑不住了!”
北冥君闻言,这才转身往内走去,阿镜也忙跟上。
两人进了府衙堂下,一眼先看见水滢——是真正的人身的水滢坐在椅子上,水滢脸色苍白,仍在昏迷不醒。
而在地上,是沈遥夜跟灵犀小蛇,沈遥夜正试图催动真气,给灵犀度命。
原先灵犀的本体被猰貐一爪挥过,几乎将半边身子截断,是沈遥夜勉强用布包扎起来。
先前沈遥夜带着水滢入内,跟灵犀照面,灵犀一看自己的元身变成这个模样,当即二话不说,立刻施法跟水滢调换了过来。
此刻一人一蛇才换了魂魄,水滢原先因为受那断体之痛,已陷入昏迷,又因回到元身,更加不适,只勉强睁开眼睛看了看,便又晕厥。
而灵犀更惨,她自然颇为爱护自己的元身,知道若不赶紧想法救治,只怕就真的一命呜呼了,所以不顾风险,立刻回魂。
可这蛇身伤的实在太重,灵犀硬生生地融入体中,那撕裂的痛就也一分分地增加,几乎才回到本体就直接晕死过去。
灵犀拼着最后一丝力气,迅速地吐纳自己的元丹,利用元丹上凝聚的真力要修复自己的身体。
只是这一来伤的着实厉害,二来,又不是寻常之伤,是被妖兽所伤,连仙丹灵药都无济于事,要修复又谈何容易。
灵犀痛苦难当,勉强吐纳了片刻,整个蛇已经疼得颤抖不已,渐渐地也有气无力,无法支撑。
沈遥夜只得先撇下水滢,抢过来,用自己的真力替她续命。
可惜沈遥夜昨晚上跟猰貐大战,后来回来的路上又也不间断地屡屡给蛇身输送真力,此刻早已经是强弩之末,救援不了。
灵崆在门口见势不妙,立刻飞出去报信。
北冥君掠进堂下,此刻灵犀已经奄奄一息,歪着舌头,信子有气无力地翻在外头。
依稀看见北冥君进来,灵犀还硬撑着,喃喃道:“我若死了,把、把内丹给、给殿下……蛇身……也不要浪费……”
沈遥夜本来见救她不了,正脸色惨白,双眼通红,心里大不是滋味,猛然听见这句,却转悲为气:“只顾惦记着那什么太子,若不是为了他,又怎么会落到现在这种地步?”
灵犀道:“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