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海事——骈四俪六
时间:2018-04-15 12:44:39

  “说到张孚敬,听说他连着好几次都猜错了圣上的心意,他会不会......”后宫不得干政,却没人说女人不能论政,主家钟太太发声了,“总的来说,咱们的圣上还是包容的,就张孚敬干的那些蠢事,都够他挨上好多回板子了。”
  “我来迟了,该打,该打!”外头进来一个穿莲花纹缠枝裙的夫人走进来,边走边打扇子,等她走近了才瞧见,她的一条腰带上全是流苏串子,有的是用米粒大的碧玺串的,有几条是用拇指大的珍珠串的,还有一些似乎是小金豆子和银叶子搅在一处串成的花叶一体。
  “夫人来迟了,罚,该罚!”
  众人闹那位服饰出挑的妇人,那女人端了桌上一杯果酒,“这样够了吧?”
  “不够,三杯!”
  那妇人果真喝了三杯酒,说:“家里临时有些事,闹得出门时候绊住手脚。”
  众人笑她,“庆王是最爱出门的一个人,他出门肯定不会迟,定是夫人忙于打扮而误了时辰。瞧,这流苏,这又是哪里学来的新鲜玩意儿?”
  在场的几位夫人都是官家夫人,而这迟到的妇人却是朱家的人,她丈夫还是成化帝的亲孙子,在朱厚熜从湖广安陆接受懿旨登上皇位的时候,这妇人还与其夫狠狠打了一架,说他怎么不去和杨廷和打好关系,然后就成皇帝了。
  大不敬的话当然只能关起门来说,总之那段时候,这夫人在床上躺了小半年,外头传她是小产了,其实就是被气的。庆王花钱大手大脚,出门装阔,回家又没进项,每年靠着朝廷一点封赏,真是愁死人。
  这妇人学了她丈夫的作风,家里不宽裕,在外头非要摆最大的阵仗,穿最好的衣裳,生怕落了自己王室宗藩身份的下乘。
  不过脸面不是装来的,是要你手头上有实实在在的权利,人家才敬你尊贵。好比今天的主家钟大人,他就是南京都察院右都御史,在往上爬就是左都御史,如今都是个从二品的官了,也就是说,文官之衔快做到顶,是以哪家太太都肯给钟太太面子。
  钟太太迎了庆王妃坐下,连忙让人斟茶给她,又说:“王妃到这里来摸牌,我正坐得腰疼。”
  庆王妃上了桌子,说来也巧,几人摸了一整个下午,除了庆王妃输钱,就是那山西道监察御史吴启元家的太太输钱。人说,水在细处断,这摸牌都是,张太太和郑太太的手气就明显好些,半个下午,她们就赢得盆满钵满。
  庆王妃输了钱,她捏着腰,“哎呀,我这腰骨不知怎么就痛起来了,快找个人来给我捏捏。”
  庆王妃要去软塌上坐下歇着,钟太太只好重新回来顶班,说来也巧,钟太太一返场,那钱便又往钟太太的口袋里流。
  庆王妃在后头看着,她吃了一口葡萄,觉得真酸。
  小姐们都说玩累了,天色也斜了,钟太太放下牌,要指挥下人们安置小姐们去休息。张太太说:“我们这就回去了,从早上闹到晚上,也打扰了钟太太一天了。”
  “别这么说,我还怕你们玩的不尽兴呢。”
  女人们的虚伪话说不完,就好像男人们的客套永远没有终止。钟大人的书房谈话也快要散场了,这里有都察院的监察御史,有大理寺的少卿,有刑部的郎中,如果再加上个犯人,随时可以来一出三法司会审。
  庆王是个万事不理的角色,他仰着头往外头走,庆王妃追上去,夫妻两个一上马车,庆王妃就开始嚼舌根子,“她们莫不是在给钟太太送钱吧,我瞧了半天,也没觉得钟太太的牌技多好。”
  庆王瞟一眼自己的王妃,道:“独你蠢的厉害。”
  明代都察院总领监察事物,对天下百官进行纠举。都察院设正官左、右都御使两人,左、右佥都御使四人,与十三布政司对应,都察院领十三道监察御史。十三道监察御史“各理本布政司及带管内府、监、局、在京各衙门、直隶府、州、卫所刑名等事。”(《大明会典》卷二百九《都察院》)
  照洪武年间编纂的《诸司职掌》,监察御史的执掌包括纠核百司、问拟刑名、出巡、刷卷、追问,审录各项,担负重要责任。(明刻本,《诸司职掌》)
  靖难之役后,永乐朝的十三位手握重兵的亲王近半数被剥夺了护卫。宣德初年,借平定高煦之叛,宗室再无进入仕途的机会。
  等到正德年间,国家平定安化王和宁王的反叛,之后,宗室的军事实力基本被取消殆尽。
  从宣德之后,宗室姻亲只能从民间选取,而亲王入朝觐见之事渐见废止,奏请事物只能遣人入京启奏。两位亲王不能随意相见,宗藩亦不能随意出城,宗室不再对君主和朝廷构成危害,从政治和军事上。但正因为如此,他们日益成为国家才财政和社会经济上的沉重包袱。
  庆王妃祁氏也是某民女嫁入王府,而受命检查浙江沿海的监察御史祁玉就是庆王的小舅子,王府与勋贵联姻壮大政治势力早已成了泡影,庆王活得浑浑噩噩,大有了此残生之余意。
  祁氏是个精明要脸的妇人,她还未出阁之时,已经在当地的闺秀圈里小有名气,大家都传颂祁家姑娘能干会理家,十岁上就能侍奉双亲,为家人分忧。
  庆王娶了祁妃回来也有这么一层原因,等庆王奏报朝廷,选择婚配,以免朝廷怪罪擅自成婚,再等上头下发妾媵限制,再到查参玉蝶等等条例一一落实之后,最后限定祁妃的初封禄米个恩恤停给等主旨圣谕。
  祁妃对嘉靖帝的怨念大得很,原因是由嘉靖帝制定的《宗藩条例》里有这一桩,关于王府冗职,“不惟有屈人才,抑且有耗禄用。当今裁革,少免素餐。”
  《宗藩条例》鼓励王府讲求礼义廉耻、设置了诸如‘激励风节’、‘旌表孝友’、‘书院请名’等条目予以激励,尤其对宗藩的数量进行限制,主要体现在宗藩婚嫁、生子、封袭这一方面。
  祁妃在外头精明能干,但抵不住庆王是个软骨头,平日里抽他一鞭子,他走一步,不抽一鞭子,还要倒退几步。祁妃对于庆王不抱甚么期望,对自己的弟弟祁玉,倒是许以厚望。
  祁玉如今是南都都察院的监察御史,监察御史虽然只是个七品之职,但祁妃与官太太们一道呆久了,便知道这个监察御史虽然官阶不高,但是‘入则耳目九重,出则澄清四海’。这个位置,位要权重。
  并且一旦成为监察御史,以后的仕途升迁顺捷,不是有人说吗,“俟有老绩,两考而擢京堂,不朞月而简开府,年例则一岁而两转方面。”(明,《兰台法鉴录》)
  祁妃说,“独咱们的皇帝多事,登基的第一年,就着张璁署都察院,复请考查诸御史,黜蓝田等十二人,寻奏《宪纲》七条,钳束巡按御史。”(出自《明会要》)
  庆王道:“都察院是内台,提刑按察使司为外台,但责任是一样的,应‘掌刑名按劾之事。纠官邪,戢奸暴,平狱讼,雪冤抑,以振扬风纪,而澄清其吏治’。”(清,张廷玉,《明史》)
  马车有些颠,王妃往庆王身上靠了靠,说:“这回祁玉要立功了,他捉回宁波卫的一个游击将军,和日本人私自通贡,这是大罪!”
  “嗯,沿海强盗不绝,身为大明朝的将军,和海盗勾结,是应问罪。”
  王妃娇笑,拿出一块杭绸雪青色的帕子捂嘴,“还是个女将军,五品官,祁玉捉拿她的时候,好费了些手段呢。”
  庆王扭头看自己的王妃,“甚么手段,可有通报浙江的镇守太监薛国义?”
  祁妃被庆王的表情镇住,随后又想,和他夫妻两年,何曾见过这人办过个正经事,哪怕是一桩半件?他自己都是个绣花枕头,这回还来质疑祁玉的功劳?
  想到这里,祁妃就换了一副嘴脸,“相信玉儿办事,他是个有分寸的,皇帝不是很讨厌海上强盗吗,这会子抓出个内贼来,怎么不是好事?你且宽心,等都察院将此事上报朝廷,玉儿就给咱们长脸了。”
  这是一种太偏颇的说法,首先祁妃根本不知事情真相,庆王又问祁玉办事是否合规矩,她又避重就轻,没说祁玉是用下三滥手段将戚英姿弄到了南京。这刻戚英姿还在都察院的大狱里放着,上头的左、右都御使都还不知道这回事呢。
  祁妃往庆王身上蹭,想娇滴滴卖个口乖,庆王轻轻看她一眼,又拂了她的手,说:“我知道祁玉急着建功立业,急着出人头地,但你提醒他一句,就说,‘除了《宪纲》和《大明律》,朝廷的军人都适用《军政条例》’。”
  “什么意思?”
  祁妃的聪明很浅薄,就像一块豆腐外面的油光,外面看着亮晶晶,等扒开了芯子,豆腐还是豆腐,并且里面或许还有气泡,所谓千疮百孔。
  “都察院若枉问者,许击鼓陈诉。”庆王在府中闲着,一不能做官,二不能科举取士,三不能武举安.邦,便在家中读书,从《大明律》到《大诰》三编,就没有他没读过的。因为庆王博学强识熟律法,所以都察院右都御史钟水斋才乐于与他交往。
  “《宪纲》和《大明律》都有条目规定,若风宪官审理囚罪不当,则‘依律罪之’。”庆王说:“《大明律》规定,但凡官吏等有曲法嘱托公事的,比常人罪加三等,有赃者从重论。”
 
 
第21章 军政条例
  明代户籍, “凡户三等, 曰民, 曰军, 曰匠。......毕以其业著籍。”(清, 张廷玉,《明史》)
  被列为军户的家庭,要世世代代为国家提供军人, 服兵役, 这就是军户世袭制。在世袭制下, 如果卫所军士逃跑或者死亡,就要从其军户中勾取壮丁继续充军。军人入伍之后, 可能在军中娶妻生子,若这一支军人户绝,则仍然要从原籍所在地的军户中勾取壮丁补伍。
  戚英姿不是世袭的军户, 隔壁佘奶奶家就是世袭的军户, 佘爷爷六十岁从队伍中回来, 长子喜庆入伍, 喜庆入伍七年,七年之后,在安南丧生。接着次子大庆入伍, 大庆在嘉靖二年去了山西充当戍军, 入伍九年,除了刚去的第一年,此后八年没有消息。
  佘家不确定大庆是否身亡, 若是大庆如喜庆一般战死,政府会发下抚恤金,并且勾摄小庆入伍。大庆还没有消息,佘家最小的小庆也入伍了,他说入伍从军不是强制性的劳役,他身为军户,他有主动从军的属于军人的荣誉感。
  嘉靖七年,小庆也入伍了,嘉靖九年春,七十五岁的佘爷爷去世了,戚英姿给在南京城当戍军的小庆写信,让他向长官告假,回来奔丧。戚英姿给远在山西的大庆也写了信,等小庆从南京回了宁波,大庆还没消息,不止人没有回来,就连一封信都没回来。
  小庆在家守了五天,他等不到他二哥的信,也等不到他二哥回来。佘爷爷和长子喜庆葬在一起,小庆同戚英姿说:“如果我死了,你也把我葬在这里。”
  戚英姿记得她那天哭了,许是喝了酒,她哭的稀里哗啦,自她十五岁上,爷娘老子一齐去世,她就在佘家的接济下生活。这回佘爷爷去了,喜庆去了,大庆失踪,小庆又说他要死,戚英姿哭的撕心裂肺,她回想她知道她娘老子都死掉的时候,也没这么摧心肝。
  佘奶奶早已白发苍苍,矮小瘦弱的老人迈着一双小脚,她找到躲在墙角哭泣的戚英姿,她摸戚英姿的头发,“孩子啊,我都没有哭,我都没有哭啊......”
  忽来的牢狱之灾,戚英姿想找一根麦穗叼着咬咬牙,却发现这里头光秃秃,别说麦穗枕头,就连张草席子都没有。
  霍韬带着刑部的一名干吏到都察院的时候,引起了一发争端。都察院不让见人,刑部那位说:“三法司和朝臣查议的依据是甚么,你们将朝廷一个五品将军下诏狱,刑部并不知情,照《诸司职掌》,刑部尚书和侍郎大人才掌‘天下刑名及徒隶、勾覆、关禁之政令’。”
  刑部那干吏道:“其一,刑部直接审理刑名案件,主要是京师的案子,尤其是北京和南京。其二,地方重大案件如果有击鼓登闻而递交到通政司的,也转交刑部进行审理。”
  “大人也说是如有人击鼓,那请问这一桩?”祁玉从内间出来,他已经听了个七七八八,他说:“谁不知你们刑部清闲,下午申时,衙事即散,人人都在你们刑部院中的大树下悠闲度日,简直静如太古。”
  祁玉打起嘴巴仗来是不甘人后,他本身就是进士出身,明初的时候,监察御史可以从新科进士中选拔,但要先经过入职考试,入职之后,年年测试,等哪一年考试不通过的时候,就调去别的衙门。
  等到了后来,成为一名监察御史更是不易,正统四年的《宪纲》规定,“凡都察院各道监察御史并首领官、按察司官并首领官,自今务得公明廉重,老成历练之人奏请除授。不许以新进初仕。及知印、承差。吏典出身人员充用。”
  如今的新科进士不能再直接担任监察御史和按察司官吏,也就是说,如今的监察御史都有一定的从政经历。
  祁玉就有一定的从政经历,他考中进士之后,被吏部派去云南边境的一个地方当县官,县官当了三年,政绩出色,又被吏部派去户部当了一个粮仓补给官,还没等三年一次的考核,他就升了户部的仓场侍郎,即户部内主管一个或者几个装粮食的仓库的官,从六品。
  大半年之后,祁玉就回了南京城,因为他的姐夫庆王也住在这里。
  祁妃嫁给庆王之前,祁玉就已经从政了,可也许是因为祁玉亲姐嫁给了庆王,又或许是因为庆王和南直隶都察院的右都御史钟水斋关系好,总之祁玉就从户部调到南京都察院去了。
  充当南都十三道监察御史其中的一员,正六品,官升半级。
  祁玉有没有资格充任监察御史,霍韬不知道,霍韬只知道刑部这边与都察院已经辩论半天了,关于五品游击将军戚英姿究竟应该囚禁在哪里的问题。
  “天下人尽知你们刑部清闲,一堆文雅修饰之士,其他衙门都好生艳羡呢。”
  “我们刑部官员都熟读刑律,好比士子不读书,废学,而我们不读律,旷官!”那刑部干吏显然也不是吃素的,“我们侍郎大人研求法意至忘寝食,律有疑难,亲为注解,遂以法家名。尔等不通律法,囫囵吞枣,还是将戚将军移交我刑部更妥帖些。”
  霍韬听二人舌战,眼见刑部这位干吏就要占了上风,忽闻那祁玉说:“你们刑部的人除了养病就是静坐,问案全靠静坐,一日之中只有三刻钟在治事,其余时候都在读书闲话。反正你们居曹无事,既然如此,那我们都察院就不艳羡了,这桩通敌卖国大事,交给你们刑部我们可放心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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