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了,放下了,你放下了?”床上的人突然‘嗤嗤’笑起来,这夜半三更的,笑得渗人,沈约笑嘻嘻的,“你放下了,我放不下,我放不下啊!”
第17章 究竟无我
“‘贪’、‘嗔’、‘痴’三种心病,它们所引发的熊熊烈火焚烧的炽热之苦,是无明最大的痛苦来源,是烦恼的根本。
执取有‘我’的人,以为有个实我在主宰身心。然而色身是四大假合,五蕴的妄想分别之心也随时在生灭异变。
人无法随心所欲地命令自己的身不变不坏,因此不能说:‘这是我的身。’人不能随心所欲地命令自己的心平静安详,因此不能说:‘这是我的心。’
因此,身心皆‘非我所有’。”
戚英姿在沈约屋里听到了有人唱诗,杨宝儿也听见了,米千里他们已经跑出去了,问:“谁他.妈.的半夜三更在唱魂?”
杨宝儿道:“唱魂,是的,得请高僧来唱魂!”
杨宝儿一说,戚英姿转头就往外头跑,外头果真有一僧人,那人穿灰袍,手中无法器,只是双手合十,“一切有为法。一切因缘所生之事,必有生、住、异、灭的流转变化。‘此生故彼生,此灭故彼灭’,这些都是因缘假合而无自性的有为法。”
戚英姿其实一个字也没听懂,杨宝儿倒是听了三分明白,他向灰袍僧人行礼,“有劳大师。”
杨宝儿领着僧人进了内院,戚英姿摇头,却见白日所见那人从暗夜里转出来,霍韬道:“瞧你这样子,你很紧张?”
戚英姿瞥他一眼,扭头要进去,霍韬笑笑,将手里一个物件抛过去,戚英姿伸手接了,原来正是她束发的朱砂色布条。
“佛陀说,人的身心都是无常的,人是不自在的,所谓‘空空’是呀。”霍韬摇摇头,拧身去了。
“喂,这和尚你找来的?”戚英姿喊。
霍韬不回头,戚英姿叹气,“怪人,一个二个的,都是怪人。”
杨宝儿与灰衣僧在说佛偈,“坦山和尚与一个年轻和尚走在路上,看见一个年轻女子因过不了河而苦恼。坦山和尚抱起那个女人过河,女人告辞后,又走了许久,年轻和尚终于忍不住问:‘我们出家人不是不能近女色吗,方才你为什么要那样做?’”
戚英姿在一旁听着,沈约方才呓语,“你为什么要抱着那个女人过河”,大概说的就是这个故事。
灰衣僧道:“渡人过河的坦山,心中并没有抱持女色,自然坦然无牵挂。一直抱持着女色的,岂非是那个年轻的小和尚?”
杨宝儿还礼,“大师说的是。”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诸法虚空,无常。”
里头的唱经又开始了,浓浓夜色里,紫袍的霍国公爷在墙外叹息,“渡女过河,佛陀过去了,你过不去,他过不去,我过不去。这河,大家都过不去了。”
沈约病了十多天,期间贝兆楹也遣人来看过,还有马世远,来的时候还带了两个大夫,说是从南都请来的名医。
戚英姿在卫所里住了十多天没回家,她白日里给沈约抄经,灰衣僧每日都吟诵一卷经书,戚英姿抄了,晚上再供起来。戚英姿没念过甚么书,充其量是认识几个字,这些经书她有的要反复抄上七八遍,才能稍微看得过去。
米千里暗地里同刘若诚说过几次,“咱们将军该不会疯了吧?”
到了晚上,戚英姿就在沈约房间里坐着,点一盏油灯,有时候是喂药,有时候是床上的人要起解,只要沈约有一点点动静,戚英姿就跳起来,半夜三更将刘若诚他们几个拉进来,伺候沈约起解。
戚英姿几乎没怎么睡觉,只要沈约多动一下,她都知道,只要沈约多哼一个字,她都听着,她是醒着的,一直都是睁着眼睛的。
二十三天以后,五月末了,高升的太阳照得整个院所如海面般波光粼粼,地上的平地都被射出了水光。沈约睁开眼睛,他身上酸软,想要起身,却提不起力气来。又过片刻,他扶了床竿子,慢慢坐起来了。
“不对,你这水是不是放少了,昨日那药不是这个颜色啊,这锅底一样黑,你煮糊了吧?”米千里端着一碗药,戚英姿正在说他,“重新煮,别偷懒。”
一个女人在台阶上坐着,她面前搬着一张宽板凳,凳子上好像还是长长的纸,戚英姿拿着笔,好像一笔一画地在写字。
沈约在他屋子门口站着,女人的头发很长,就着外头的烈日,沈约好像能看清她脖子上的密汗。
米千里重新开始煎药,道:“这都多少天了,将军这么个写法,心诚到西湖的水都干了,雷峰塔都倒了,许仕林救出了白娘子,沉香都劈山救母了。”
赵全在一边看着,“人家那是救母,咱们将军是啥,是阎王口里夺人,不是一回事。”
刘若诚插一嘴,“将军的字不好看,佛祖看了不喜欢。”
戚英姿不为所动,照旧低着头写字,“吱呀”,沈约的门开了一点点,刘若诚立刻转头,沈约就在房里站着,他瘦了很多,原本身形就是清俊,如今更是单薄得能见骨了。
米千里和赵全他们都瞧见沈约醒来了,刘若诚冲他们使眼色,“嘘!”
“戚将军。”
戚英姿道:“别吵我,下午要练兵,各自都散了,自己找乐子去。”
沈约又喊了一声:“戚将军。”
“嗯?”戚英姿这才扭头,她瞧见瘦了好大一圈的沈约,那男人正冲她笑,“戚将军。”
“将军,将军,戚将军!”米千里与赵全他们吵成一团,笑嘻嘻的,“咱们将军怕是和佛祖说话太多,耳鸣了。”“不对不对,我看咱们将军是灵台清明了,毕竟和佛祖交流,不是每个人都能成功的。”
众人抱团大笑,唯有刘若诚,不动声色地看了沈约一眼。
“沈大人,你醒啦,快,你还是休息吧,休息。”戚英姿要起身,她倏地从沈约门口的台阶上站起来,想要去搀扶,刚伸出手,又觉得不妥当。
戚英姿收回手,看了赵全他们一眼,“还傻笑甚么,快扶沈大人进去休息啊。”
赵全他们不爱动,“将军自己扶就是了,反正将军力气大。”
刘若诚笑一笑,上前道:“我扶沈大人去休息,将军近一个月没睡个整觉,将军也回家休息吧。”
沈约朝戚英姿看了一眼,她的大眼睛下眼睑青了很多,眼神也不如往日精神,沈约这么看着戚英姿,女将军挠首,“没事,你别听他的,我好着呢,”
刘若诚这话当然是说给沈约听的,戚英姿不管怎么说,也是个女人,既然是个女人,就没有这么剖心剖肺对一个男人的。
人说孟姜女哭长城,孟姜女哭倒了长城,好歹她哭的也是自己的丈夫。哼,他沈约是戚将军的甚么人,他有甚么值得戚英姿这么无私待他的。
沈约原想再说几句话,刘若诚已经道:“得了,滚回去睡觉吧,人都活过来了,你别把自己熬死了。”
“嗯,那你们照顾好沈大人,我先回家了。”
戚英姿看了沈约一眼,似确定他无恙以后,才伸个懒腰,“那我晚上再来看你。”
“得了,走吧。”刘若诚一手搀扶沈约,一手将沈大人的房门关上了。这还有甚么可说的,大家以后彼此不再相见才是最好的结果。
戚英姿勾着头,一路往自己家里走,上了小道,她正要扯个狗尾巴草叼着,就见当晚那个神秘兮兮的人在茶棚子里坐着。霍韬早就看见她,“嘿,女将军,过来喝杯茶?”
戚英姿心想,这么热的天,喝就喝吧。
见戚英姿在身边坐下了,霍韬拿个杯子出来,“将军真是从善如流啊。”
“我是想感谢你,感谢你找的高僧唱魂。”戚英姿道。
“听将军的语气,人没事了?”
”嗯,没事了。“戚英姿举着杯子,“来,我敬你一杯,多谢你。”
霍韬扭头看她,“将军是不是看上那个沈大人了?”霍韬说:“我也没别的意思,将军也别问我是自哪儿听说的,也别问我怎么知道那位大人姓沈。”
戚英姿捏着杯子,面色凝重。
霍韬说:“将军也不要摆出一副丧夫的样子,这沈大人不都活过来了吗,人都活了,万事好说。”霍韬往戚英姿耳边一凑,低声道:“大师和我说的,说沈大人进了销魂帐,怕是被女妖精迷了魂魄了,所以才命悬一线。”
“胡说八道。”戚英姿抿着嘴,“我说你这人怎么忒邪气,开口闭口尽是鬼祟。”
“哧哧”,霍韬笑,“原来将军不爱听人说沈大人的坏话,那我以后不说了。我们现在不说沈大人,我们说说将军家里的那个姑娘。”
“湘灵?湘灵她又怎么了?”
沈约昏迷了二十三天,霍韬到宁波府也已经二十三天,这二十三天里,霍国公爷去找过了翰林院的编修杨宝儿杨大人,他跟杨宝儿说:“圣上急于求子,子嗣是承天受命之大事,是以各地官员都应为圣上操劳,如今你在宁波为官,也该为圣上分忧。”
杨宝儿初涉官场,听着霍韬的话没头没脑,又着实不知霍韬所指何人,便试问道:“国公爷说的是宁波府的那个徐娘子?”
霍韬摇头,“本公说的是宁波卫的那个姑娘,姓白,白湘灵。”
第18章 心间的云
嘉靖皇帝设置了一种古老的祭祀,中祀,中祀是指在二月和八月中进行对风、云、雷、雨、岳镇、海渎、山川、城隍、先农、天地神祗、历代帝王和先师孔子的祭祀。
早在洪武三年,朱元璋认为神祗中的天地孕育生命,生之以风,滋之以雨,长之以雷。而岳镇、海渎都是陆地的神。
对统治者和历代帝王的崇拜,对孔夫子及其门徒的崇拜,于皇帝和儒家门生来说,都具有重大的意义。
开国皇帝朱元璋在洪武三年定下了祭祀这一活动的正当性,他表明“山川诸神至天地开辟,以至于今。英灵之气,萃而为神,必皆受命于上帝,幽微莫测,岂国家封号之所可加?渎礼不经,莫此为甚。”
杨宝儿就是个正统的儒家门生,嘉靖帝沉迷祭祀活动,炼丹求子,他认为这都是皇天受命,帝王对于嗣统延续的一种尊敬祈祷。是以霍韬和他说替皇帝甄选美人进宫是为人臣子职责的时候,杨宝儿便去与白湘灵沟通说道。
白湘灵坐在海边的一块石头上,女孩子赤着脚,一对白晃晃的脚丫子泡在海水里,中午太阳正炽,渔民们都晒好了鱼回家吃午饭去了。“白姑娘。”一个青衣小吏走近,白湘灵扭头,“是你呀,今天没哭了?”
杨宝儿生的亦是好看,他略颔首,“白姑娘玩笑了。”
“有什么事儿?”白湘灵侧着脸,她的左脸精致无暇,肤色白净之余,鼻梁也高高的,小嘴儿一勾,随时一副笑脸模样。
“白姑娘,在下想问”,杨宝儿说话并无甚么策略,他准备单刀直入地问,“你想进宫吗?”
“让我算算,让我算算,你是不是想叫我给你算命,算算你有没有升官发财的命?”白湘灵翘着脚丫子,她的红色裙子稍微拉高一点点,杨宝儿低头,便见了她脚上的金色绳子系着的铃铛。杨宝儿心道,难怪总能听见铃铛响,原来铃铛在这里。
“我看你这人啊,没甚么升官发财的命,搞不好晚景凄凉。”白湘灵瞅着杨宝儿,“看你这模样,不如先斋戒三天吧,戒酒、戒刺激的食物。哦,最重要的一点,不要和患病者打交道。”
“姑娘所指?”杨宝儿本想说白湘灵入宫之事,却被白湘灵带偏了。
“我的意思是说,不要和病人打交道,病人会带坏你的运势,切莫不要不相信我,我是为你好。”
白湘灵提着裙子,再下结论:“你看着吧,坏运气很快就来了。”
霍韬正与戚英姿说白湘灵,“将军,你可知道这姑娘的来处?”
“不知。”
“这姑娘可有说过她的来处?”
“没有。”
“那将军与这姑娘又有甚么关系?”
霍韬一句接一句问,戚英姿挠头,“我说你怎么回事,有完没完?湘灵是个小姑娘家,你这么个问法,究竟是甚么企图?”
“将军难道没发现,你口中的这个小姑娘家不是汉人?”
戚英姿抿着嘴,没有接话。
“将军再仔细想想,这姑娘的来处是否可疑,她留在将军身边,对将军和宁波卫所有没有甚么益处?将军心里清楚,如今沿海形势吃紧,留这么一个身份不明的人在身边,对你们其实没有好处。”霍韬道:“既然没有好处,那不如把她送走,给她另寻个去处。”
“另寻个去处,哪里?”
霍韬笑,“八月里,皇上要进行献祭仪式,既然是仪式,就需要表演和舞蹈,我想请湘灵姑娘去献祭祷告。”
戚英姿一手摸头,“听说献祭的都是乐生和舞生们,湘灵她?”
霍韬道:“湘灵姑娘灵气逼人,想来也是一点就通,兼且献祭的语言、姿势、音乐和舞蹈都有统一安排,不用担心湘灵姑娘自己一个人会出错。”
嘉靖九年,嘉靖帝新建一处新的祭祀祭坛,他打算恢复明堂,但他在祭祀中被迫得祈求丰收。同年,张璁提出,祈祷丰收并不是周代传统大礼中的一场大享。
嘉靖皇帝迫切希望建立明堂,为自己生父祭祀,令全国各地官员祭拜他。但户部侍郎唐胄反对,他说:“如果有人配上昊天皇帝的祭祀,那么这个人应该是永乐皇帝。”
唐胄被下狱,并削为庶民。
嘉靖皇帝执着地为他的生父配祀新的礼仪,嘉靖十年,他要重修太庙,举行献祭。